众所周知,程砚秋幼年生涯十分清苦,倒仓期失调养,嗓子落在“半条鬼音”之上,行话说:祖师爷不赏饭。且程师身躯魁伟,盖过同台花脸侯喜瑞许多,更何况与之同台小生、二旦者流。
谁能料想,程砚秋不认天赋命运,毅然转投“通天教主”王瑶卿门下。孜孜不倦,苦苦寻求,终至唱出京剧青衣声腔大流派;台上能以“沉身偏锋”藏拙;身段能以长水袖舞出京剧旦行“文戏武唱”的
笔者业师杨玉华先生曾深情回顾与程砚秋先生同台的梨园旧事,由中可窥一代宗师的成功奥妙及匠心所在:
“五十年代中,程先生到汉口,没带小生,特向武汉京剧团借将。当时武汉负责派戏排人头的管事于鸿宾说,程先生个儿大,咱们应派高维廉,高小生体形胖硕,与程先生配戏合适。谁知临演那天维廉哥告病假,临时拉我去中南剧场(老汉口大光明电影院)救场,傍程先生头天打炮戏:全本《金锁记》(窦娥冤带法场),我一路上心里直嘀咕:我这中小个儿,与程先生搁在一块儿,正是小巫见大巫,只怕台上相差一截不般配……
“去到后台见着程先生,一边陪着他扮戏,一边听他说场子。见他腰系下半截垫里裙子,绑吊得挺高,裙子边几乎齐脚脖子,离地三寸露出一双彩鞋;青裙子两边腰眼一寸半处开口,褶子外腰系绸巾子,由后身分至两边穿洞而过,再于前身打大扣垂悬;临了关照说:玉华,您台上靠前站,就这样一准成。
“等到我上得台去,见他后腿弯蹲,前腿斜支,原先吊高三寸的长裙,瞬间变成拖地而行,一晚上大戏几个钟头,见他全仗双腿来回倒换着支承身躯,保持窦娥‘行不露足’——你们想想,程砚秋腿下是何等的劲头功力呀!?
“由后边看,腰巾由两边开洞穿过,切割了后腰宽度,仅见正中一段腰巾,反而突显出了腰俏;由前面看:腰巾大结垂悬正身正中,令正身宽度一分为二,由观众视觉上消除身躯上下直筒一般粗的感觉;见他台上坐立姿态始终保持偏锋向相:也即左侧45度或右侧15度;逢与小生同场倂立时,始终掇后一步——程先生能将视觉空间与几何切割知识,运至传统戏曲舞台上‘为我所用’,这是何等的智慧匠心呀!?”
由业师所述,笔者深有所感:京剧青衣程砚秋先生的“程派”,与京剧须生周信芳先生的“麒派”,言菊朋先生的“言派”,均系受掣天赋,另辟蹊径,开创京剧流派之大家巨擘个中奥秘正应了孙子兵法所云“置死地而后生”。
抗战八年胜利之初的一九四六年秋,南方京剧大本营的上海滩同时邀来了两位“四大名旦”:这边天蟾舞台邀程砚秋;那边中国大戏院约梅兰芳。人人惊呼:看这台梨园双星的争锋局势,梅程二位将如何举措进退——
当年上海天蟾舞台与中国大戏院同属大来公司经营的两大京戏馆,老板吴性栽酷爱京戏又精于经营。正当戏迷的“梅党”、“程军”双方摩拳擦掌策划如何打这场对台之际,忽见天蟾舞台与中国大戏院同时贴出告示:“戏迷稍安勿躁,请商梅程二君每出戏码连演两晚,若欲鲍翅美味兼得,诸君请早订票,莫迟向隅”。正所谓精不过上海戏馆老板,吴性栽此招一出,“梅王”与“程霸”出出戏皆叫满座;梅程戏迷隔夜行走“天蟾”与“中国”,过足戏瘾雀跃欢呼;当年中国戏院的座位通常二千多,天蟾舞右将近四千,两大戏院连演连满一月有余,不仅梅程各自保住了风光体面,更令戏院老板那里钞票如同猪笼入水滚滚而来,上海滩从来未见过这样好的戏馆生意,直至多少年之后仍为戏迷津津乐道。在这场对台戏之中,梅兰芳贴出戏码仍然是:《宝莲灯》、《汾河湾》、《打渔杀家》、《御碑亭》、《四郎探母》、《法门寺》等,出出皆为传统正宗,新戏仅见一出《抗金兵》。梅王是平稳姿态不变,应对年少其十年之早期弟子,结果打了个平手,不分输赢。而另一边程砚秋则新招尽出,贴出戏码有《荒山泪》、《梅妃》、《文姬归汉》、《春闺梦》、《锁麟囊》、《女儿心》等,传统仅见一出《玉堂春》。上海滩戏迷惊叹程砚秋敢以新酋出炉,硬撼梅王骨子老戏,尤其两出沪滨首演的看家剧目,其一《女儿心》亦即《百花公主》,戏内串插昆曲《赠剑》,末尾双枪武打相当吃功,该剧重演五次以上;另一出《锁麟囊》尤以新腔叠出脍炙人口,该剧重演更近十次。可见“程派”艺术之震摄心魄,风靡一时欲罢不能的胜景。
笔者以为“程派”艺术气候真正鼎立,正是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上海滩这场梅程双星对台戏之时!当年若无自由公平的良性竞争,何来"程腔"传唱幽远流长,秋声绵绵大半个世纪长远不衰!?环顾今日中国戏曲舞台,“不景气”、“危机感”已是屡见不鲜,其重要原因之一不正是过多非艺术因素干扰,缺少当年那样一种良性竞争的环境和气氛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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