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熟悉和喜爱《四郎探母》的京剧观众来说,《四郎探母》是一出经过千锤百炼的好戏,它声韵动听,做表洒脱,设词诙谐,行当齐全,如果能花一个晚上坐在剧场里,从《坐宫》一直听到《回令》,那一定是十分过瘾的。在戏迷看来,铁镜公主既然嫁给了杨四郎,那么她就是杨家将的媳妇,萧太后也就是杨家将的亲家母——戏里也正是这么演的:佘太君管铁镜叫“贤德的儿媳”,杨四郎对着萧太后耍赖:“我的丈母娘啊!……”亦敌亦友的人伦关系使得《四郎探母》这出戏趣味横生,也充满了动人的细节。比如当铁镜知道驸马原来是杨家将时,第一个反应是惊诧——“听他言吓得我浑身是汗”,第二个反应是敬重——“我这里走向前重把礼见”,层次清晰,入情入理,显示了番邦公主的大度和礼貌。而在很多传说里心狠手辣的萧太后,在这出戏里更多的时候也只是一个爱闺女、疼外孙的姥姥罢了。她轻而易举地就被女儿“盗”(毋宁说是“骗”)走了令箭,还说“别人要箭理当斩,外孙要箭拿去玩”。这种关节,在苏州话里,就叫“噱”,它轻轻地挠到你的心尖儿上,让你联想到一点什么与自己痛痒相关的事情,没有逗得你前仰后合的野心,但是一定会让你若有所思地莞尔。
这么说吧,我已经中《四郎探母》的“毒”太深了。我想说,《四郎探母》是那样一种戏,任何观众都会从中得到一点属于自己的感动。为了这点纯粹的感动——更不用提那么多脍炙人口的唱腔了——即便如李文所写,杨四郎是个奴颜婢膝的汉jian,杨六郎是个哭哭啼啼的懦夫,我也认了。
李希凡说,同样是杨四郎回营探母的故事,上党梆子《三关排宴》处理成佘太君大义灭亲,逼杨四郎自杀了。我是受不了这种纤尘不染的“爱guo主义”的,正如每当想到吴起杀妻、吴汉杀妻、刘安杀妻、刘谌杀妻的暴行,都会寒毛倒竖,感到彻骨的悲哀.
五
很多剧种都有一出骨子老戏《寇准背靴》,说的是杨六郎诈死,寇准硬是拉着八贤王守灵,半夜三更在杨府地窖里找到六郎的事情。如果没有“寇准背靴”,《杨家将》就和《精忠传》太像了——正面人物:一位忠勇孝义的元帅,一群舍生忘死的将佐(其中必有至少一个善于插科打诨的福将),一茬青胜于蓝的后生;反面人物:一个耳软心活的昏君,一伙结党营私的奸佞,一支永不言败的敌军。“寇准背靴”,提示了《杨家将》故事的特殊性:杨家将的忠君是有限度的忠君,必要的时候,不但可以逆旨、抗旨(佘太君劫法场、孟良杀新元帅、八姐抗婚),而且可以慢君、欺君(杨六郎诈死、私下三关、二次诈死),甚至扯旗造反(岳胜汴京兵谏、孟良二次占山、王兰英西岐称王)、投降敌国(四郎八郎北国招亲)。民间的想象力真是可怕。要是真的犯过这么多的弥天大罪,十个杨家将也早就都满门抄斩了。可是,老百姓偏偏编出这么些故事来调侃皇帝、挑战王权。他们说,杨家人就是犯了天大的罪名也不要紧,因为他们功高盖世,更何况朝廷中还有大仁大义的八贤王和大智大慧的寇天官。八贤王的原型是宋太宗的儿子赵元俨,而不是宋太祖的儿子赵德芳。
然而,不管赵元俨还是赵德芳,他们都没有一个如花似玉的御妹嫁到杨家当媳妇。希望杨家权势大,大到权倾一国,位极天下,可以不受窝囊气,是老百姓的意愿。老百姓从来都是有自己的意愿的。他们看不惯宋太祖杯酒释兵权,就会编出《斩黄袍》骂宋太祖;气不过宋太宗烛影摇红,就会编出《贺后骂殿》骂宋太宗。《斩黄袍》、《贺后骂殿》,或许还可以加上《徐母骂曹》、《击鼓骂曹》、《打金砖》……如果哪个掌权者犯了该遭天谴的过失,他们就得在戏文里无休止地承受那些冤魂的数落。
因为皇帝的权力太大了,所以编出一个八贤王来限制他的权力,这实在是一种相当前卫的思路。一guo二君,一正一副。“副皇帝”八王千岁手里的凹面金锏,可以“上管君王不正,下管臣子不忠,代管三宫六院”。这金锏,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fa律的象征。可是一个八王只能管住一个皇上啊,评书艺人说了,在宋朝,皇帝是赵光义的后嗣,八王是赵匡胤的后嗣,有一个皇帝就有一个八王;不能每个朝代都有八王啊,不碍事,皇帝不都得有娘嘛,于是不买皇帝儿子账的善良正直的×母皇太后们纷纷登场亮相——话本小说里,这些特殊人物总是在关键时刻出现,确保忠良有惊无险。在《杨家将》故事里,就是因为有了这位八贤王,杨家老小一次次化险为夷,万一哪回杨六郎充军了,或者被杀害了(其实是诈死),那一定是千岁爷病了,要不就是到外地散心去了。我见过一个关于八贤王的最可爱的版本,说真宗要杀杨六郎,寇准说,不碍事,杨六郎抓起来了,辽×不就要进犯中原了嘛,辽×一进犯中原,皇帝就得把杨六郎放了。八王连连点头。过了几天,辽×没有动静,八王着急地说:“辽×怎么还不来进犯中原啊?”
比起八王们和太后们,“清guan”们——包青天、海青天,当然还有《杨家将》里的寇青天——就要差一个档次了,尽管他们才是执掌钧衡的股肱之臣。皇帝是不敢把八王推出午门斩首的,寇准和王苞却不然,“君为臣纲”么。但是有一回,双王呼延丕显指着鼻子骂真宗是“香臭不分,忠奸不辨……无道的昏君”,寇准轻描淡写打个哈哈,就大事化小了。这是极言寇准的聪明机智。正是这份天下第一的机智,加上廉洁和诚实,使得寇准理所当然地成为八千岁的智囊和高参,真个是言听计从、一言九鼎。回到"寇准背靴"的故事,寇准让八王哭灵八王就哭灵,寇准让八王歇着八王就歇着,寇准让八王光脚走路八王就光脚走路,寇准说八王可以挂帅,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的八王就真的点齐十万人马出发了。——说来这些都是说书家的昏话,俗话说,说书的是疯子,听书的是傻子。疯子也好,傻子也罢,没有点理想主义是决不会变成疯子,也不会变成傻子的。小时候,我们都曾经跟着收音机里的评书傻哭,傻笑,现在我们长大了,也越来越聪明了。但是,有的时候,
放下那些切近的思虑和牵挂,偶尔插上耳机听听这样的昏话,知道自己还会心跳,还会落泪,知道原来在自己心里的某个角落还留存了一点理想主义的残芽。在这种时候,我总是会对那些以编故事、讲故事为职业的人,以及故事的主人公们,生出深深的,无言的感激。
六
我曾经迷过几年电脑游戏,因为从小喜欢听评书,玩得最多的是三guo游戏。每次打开《三×群英传》,显示屏上两军各自森严壁垒,双方主将高擎兵刃奋力格斗的时候,我都会联想起刘兰芳说的大战黄土坡——“枪山相仿,闪电一般,横风扫月,双手托天,怀中抱月,二郎担山……两个人一条枪、一杆叉,×、叉并举,直打了三天三夜,不分胜负。”
朝廷里的辨忠辨奸,战场上的斗智斗勇,小儿女的时聚时散,大丈夫的能屈能伸——老套的故事,老套的人物,老套的语汇,经过和正史、野史的嫁接重组,去芜存精,变得趣味盎然,高潮叠起。加上各种戏文、图画、影视剧的补充,便出现了各种各样的杨六郎、杨七郎、穆桂英、寇准、
任堂惠……在我心目中,无数次在想象中走马灯般地铺排、复制那些惊天动地的故事,这些英雄就各自有了一张独特的生动的脸。夜深人静的时候,有时候,他们会不期而至,带我梦回宋朝。
当白日梦中的硝烟散尽,最感兴趣的反而是以“威震三关”名垂青史的杨延昭,那些不打仗的日子是怎么过的。翻看《宋史》,见到这样的描述:
业不知书,忠烈武勇,有智谋。练习攻战,与士卒同甘苦。代北苦寒,人多服毡,业但挟纩露坐治军事,傍不设火,侍者殆僵仆,而业怡然无寒色。为政简易,御下有恩,故士卒乐为之用。(《杨业传》)
延昭智勇善战,所得奉赐悉犒军,未尝问家事。出入骑从如小校,号令严明,与士卒同甘苦,
遇敌必身先,行阵克捷,推功于下,故人乐为用。(《杨延昭传》)
以上引文部分回答了为什么这对父子千百年来一直受人爱戴,并且由他们俩戍边的事迹,居然可以敷衍出《杨家将》洋洋洒洒的十代英雄传奇的。我曾经惊诧于诸葛武侯“内无余帛、外无赢才”的自律,读了杨氏父子的简传,我知道,在漫漫的历史长河里,像武侯这样自律严苛、两袖清风的军事首领,实在还大有人在。
……
古北口长城北口,有一座纪念杨老令公的杨无敌庙,苏辙曾留诗《过杨无敌庙》祭之:
行祠寂寞寄关门,野草犹知避血痕。
一败可怜非战罪,太刚嗟独畏人言;
驰驱本为中原用,尝享能令异域尊。
我欲比君周子隐,诛彤聊足慰忠魂。
思念留在民间,公道自在人心。杨家将的故事,还会在民间生生不息地传递下去。只要有中国人的地方,就会传出杨继业、杨延昭、穆桂英……这些响亮的名字。对我来说,《杨家将》是一个永远也做不醒的梦,珍藏这个梦,就是珍藏自己的青春岁月,珍藏那些有笑、有泪、有热情、有憧憬的美丽日子。
2004年8月5日
(摘自《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