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阿姨马上给吴继兰阿姨打电话,得知关鸿宾先生正在为那个学校做筹备工作,就说要去找关先生说说情。母亲似乎不同意,想开口表示一下意见,“姆妈”却抢在她前面说:“这样吧,用
‘顾小秋’这个名字去报名。”母亲看我一眼,又看看二阿姨和“姆妈”,到底什么话也没说!
5.果然看到了“顾小秋”的名字
第二天,“姆妈”真的用“顾小秋”的名字去给我报了名。也许二阿姨和“姆妈”早就想送我去学戏,可是我小学还没毕业,学戏的科班又都在北平,如今,她们等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为了考试,“姆妈”又带我到先施公司买了一套新衣服:黑色百褶裙,配一件浅紫色短袖毛衣,黑鞋白袜,色泽分明。穿着这身新衣,我走进了上海戏剧学校。从此,在戏剧的路上步步前行,从未回头。
上海戏剧学校入学考,果然没考我头痛的科目。考试先生叫我填写姓名,我就写“丁兰宝”,可是他看看报名资料,抬起头来看了我一眼;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我的恩师关鸿宾先生。“填写你报考的名字顾小秋。”他说。如果母亲在身边,我是写不下去的。可是老师说的话像一道命令,我只好一笔一笔地写下这个与我父母所赐完全背离了的名字!
填了名字,老师又问些年龄、籍贯、学校、家庭环境等等,然后叫我们发声,或者唱歌也可以。排在我前面的,男男女女都有,个子似乎都比我高些。他们大概因为害羞,都没唱歌,老师就叫他们发出“咦、啊、呵”的声音测试他们的嗓音和丹田之气。轮到我,我就很自然地说道:“老师,我会唱!”
关鸿宾先生微笑地看着我说:“好,你唱一段——”我就唱起了《刺汤》里的《听谯楼》:谯楼上打罢了初更尽……
过了三天,放榜了。二阿姨和“姆妈”带我到上海戏剧学校的门口看榜单。我个子小,没看到,“姆妈”却突然弯下腰,搂住我,高兴地说:“哟,小秋,你看你的名字排在最前面,第一名哪!”榜单密密麻麻的,二阿姨指给我看,果然看到了“顾小秋”的名字。“我真的考上了呀!”我兴奋地说。
可是为了我转学上海戏剧学校,母亲又受了一阵子气。大概是大姐给南京的伯父写信,说我考进了戏剧学校,大伯父就托人写信来,表示反对:“丁家不是养不起你们母女,苦饭总有一碗给你们吃,为什么叫兰宝去学戏子呢……”二阿姨很不高兴,摆起脸对母亲说:“你对丁家讲,唱戏没什么不好,丁家又不是什么高门大户,看不惯就别往来,有什么了不起!”
母亲夹在中间,两面为难,只好去向丁家的长辈说:“先让兰宝去学着玩,学不好再回头来读书——”没想到丁家的长辈斩钉截铁地答道:“你一定要让兰宝去学戏子,就别用‘丁’姓,免得叫人笑话!”
母亲没敢让丁家的人知道“姆妈”已经替我报名“顾小秋”了,不过“姆妈”听说丁家长辈的反应后,高兴地说:“对啊,本来就没要姓丁嘛!”
经过如此一番周折,“顾小秋”以及后来的“顾正秋”,也就合于伦理世情、合于法律规范地生存下来了。只可怜了我的母亲,她的心一定更痛了!
我去剧校上学后,和“姆妈”相处的时间也少了。那时她和吴继兰大概因为感情纠纷,已经闹翻了。二阿姨护着“姆妈”,也就不再和吴继兰往来。
过了两年,“姆妈”身体不好,体力差,怕出门。听母亲说,她好像得了“妇人病”。
大概剧校毕业前三年吧?一天下午二阿姨陪我到中国大戏院参加剧校公演《骊珠梦》,将近黄昏时,家里突然派人来说,“姆妈”病危了,叫我赶紧回去见她最后一面。我和二阿姨回家没多久,“姆妈”就咽气了。
6.为我们举行入行仪式
上海戏剧学校和北京那些科班不同,是走读型的。学生免缴学费,吃、住、穿则归家里。开学那天,我很兴奋地去报到,觉得课程确实比“大中”小学好玩多啦。每天上午八点上课,中午十二点下课回家吃午饭。下午两点上课,六点半下课。外婆家离学校不远,吃过晚饭我还常跑到学校练功夫。
上海戏剧学校还设有学科,每天下午四点到六点,我们就借剧校旁边的西扬小学教室上国文和常识课。为了学习效果好,学校还按程度分班;像我就从四年级读起。
虽然吴继兰阿姨已经教我几出戏的片段,但我真正的启蒙戏都是从剧校开始的。剧校有十六位戏剧科的老师:关鸿宾、陈桐云、许紫云、何佩华、吴富琴(教旦角);朱传茗、郑传鉴(教昆曲);以及关盛明陈炳雨、石小山、穆盛楼、梁连柱、李洪春、瑞德宝、赵德勋、王益芳。他们的教戏本领都是一等的。有许多位还是剧校特别从北平请到上海来的。例如梁连柱先生是北平富连成的,和马连良先生同班,指导我们女生“跑圆场”;穆盛楼先生则指导男同学的基本功。
上剧校的第一天,梁先生就指导我们练习“跑圆场”:二十几个女生围成一个圆圈,要连跑二十圈。梁先生在一旁说注意事项:要抬头,缩小腹,左右膀子架起来,要成为圆形,四肢不能松懈
……刚开始跑的时候,觉得很好玩,没什么嘛!可是两圈跑下来,脚呀、腿呀、膀子呀,都垮下来了。梁先生就在一旁叫啦:注意,注意膀子,注意手形,注意手背、手指……梁先生手里拿一根藤条,很威严的样子。如果有同学跑得慢或很不像样,他就到学生身边轻轻地点一下,赶一下。
平常戏剧科的教学,男女生是分开的。楼下一间水泥地房间给男同学练功,二楼是连隔壁的维也纳舞厅的楼上也租下来,场地更为宽阔,给我们女同学练
支,跑圆场。
前面还有一大间用木板隔成上下场门的地方,作为排戏之用。最里面的一间,则是供着梨园行祖师爷唐明皇的画像:那地方是我们心目中的圣地。
我们入校不久,学校就请一位“理教会”的老先生来为我们举行入行仪式。这位老先生说了一些梨园行常有的坏嗜好,譬如抽烟啦、喝酒啦、吸ya片啦……他叫我们决不能有这些坏嗜好,在校要诚心“在理”,以后出了校门要做个德艺兼善的艺人。
老先生给我们讲完话,就走进那个供奉祖师爷的房间,把同学一个个分别叫进去,当着祖师爷的面,问我们愿不愿意“在理”?那种气氛极为严肃,说了“愿意”就如起誓,以后要奉行不渝。老先生还说,“理门”的五字箴言是“观世音菩萨”,如果遇到什么灾难,只要心中虔诚默念这五字箴言,就可逢凶化吉,免除灾难。
每年祖师爷的生日,我们女生还要向他“奉秋叶”。举行这个仪式之前,农历九月初一到初九都须潜心吃素,净化身心。所谓“秋叶”,并不是真的秋天的落叶,而是买一块缎料,绣出一片秋叶——秋叶的大小由校方决定——每人要交一对。我们二十多个女生,奉献的秋叶正好可以拼凑成祖师爷像前所挂的帐幔。这秋叶的花样和缎料的颜色,可以各随所愿,女同学无不绞尽脑汁,希望自己奉献给祖师爷的秋叶是最别致最美的。
入了理门,奉过秋叶,我们就算是真的走入梨园行了。学戏有学戏的规矩,要用心,要忍耐。因为教学的先生都很讲理,比起北平那些科班的苦背、苦打、苦学,我们剧校学生是幸运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