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62年5月中旬,盖叫天应北京电影制片厂之邀,赴京筹拍电影《武松》期间,中央戏剧学院实验话剧院排演古装话剧《桃花扇》,邀请盖老前去观看指导,目的是想借鉴一些戏曲艺术表现手法。老先生平时酷爱话剧,认为这是一次难得的观摩学习机会,欣然应允,笔者有幸随行旁听。他聚精会神地看完一场,提一场的意见。
……戏排完毕,盖老返回新侨饭店休息。兴奋之余,又和我们畅谈《描眉》这场戏的导演处理,他深有感触地说:“戏曲是走的艺术。过去没有坐在台上开幕的,都是走出来做的。所以戏曲很讲究走上场走下场。这是话剧应向传统戏曲学习的地方。当然,话剧与戏曲究竟是两个不同的剧种,也不能强求一致。……”
盖叫天提出“戏曲是走的艺术”的论断,似乎是出于即兴的偶感。其实不然,应该说,这是盖老根据自己数十年舞台艺术实践的体会,及与话剧的多次观摩接触,相互比较研究,而琢磨出的一条戏曲表演艺术特殊规律。这是他总结传统戏曲表演经验的成果之一。
对“戏曲是走的艺术”的观点,我们应该如何理解?
首先应该弄清楚,盖叫天是位老艺人,不识字,没有文化,对于他的见解,不能只从字面上去认识,必须领会其精神实质。若从字面上推敲,戏曲不等于“走”,以“走”概括戏曲,似有以偏概全之嫌,是说不通的。若从当时讲话的特定环境来看,他是对李香君坐着开幕不生动有感而发,无疑是指表演而言。为着说话方便,就将“戏曲”后面应有的“表演”二字省略了。这样认识,似乎容易领会。
什么是“走”?
双脚交互向前移动,谓之“走”。显然“走”包括行走和动作两方面含义。走是动作,动作不等于走。然而在京剧行话中使用这一词时,往往是行走和动作两者兼有。举凡角色上场、下场,都说“走上场”、走下场”。有时也含有“做”的内容。如排戏,学徒若问师傅:今天走不走?答说:走。意味着这次排练,只要是剧情规定的一些武功(像跟头、飞脚、绝技……)都要一起做出来。若答:不走。等于说是戏中需要的翻滚跌扑一律免做,只作一般戏的排练。有时甚至将仿效一词也纳入其概念之内。如某演员按照某派名角的戏路演某剧。评者会说:走的是某派路子。仿某派戏路,却不说仿,也不说学,更不说做,而要说“走”,为什么?因为说仿、学、做不能恰如其分,也不习惯。戏路不是要走出来吗?
所以说“走”,简洁明了。显例很多,俯拾即是,恕不一一枚举。总之,“走”的概念,含义广泛,在不同场合,可作不同解释,很难作出明确界说。虽无明文规定,但约定俗成,特定境遇,有特定含义,行内说出来大家都懂,不必解释。
话剧角色,是不是个个都要走出场?能不能走出场?要按规定情境决定,它不像戏曲时空自由,虽也有设身处地的局限,但它有时空自由,可以巧妙地改变这种局限。这是由于两个剧种不同特性所使然,不能也无需强求一致。但两个剧种都有强调“走动”的共性。我国著名导演黄佐临教授从美帼学戏归来,据说收获最大的便是知道“动作”的重要。盖老尝说:演员在台上“站不如走(动)”。无疑戏曲表演与话剧表演都具有“走(动)”的共同性,只是运用手法各有千秋而已。
盖老表演艺术之精粹,莫不集中于此。他最得意的杰作,如黄天霸的“走边”表现夜间暗行探路的身段动作(对黄天霸这一人物的是非功过,撇开不谈,这里仅就其表演片断而论)。据说《恶虎村》每次演到走边,“不要说外行爱看,就连后台同班演员,也无不拥到侧幕观看”。无怪乎被誉为“精彩绝伦”、“典范”、“盖世无双”,又如《七雄聚义》中朱仝的“趟马”、《劈山救母》中沉香的“走边”等等,无不以“走(动)”取胜。(以上杰作,已连同其他精品,一并集入1954年拍摄的《盖叫天的舞台艺术》的电影中。)《恶虎村》在盖之前的演出中,黄天霸也有“走边”,为什么无人称道?而到了盖叫天手上,却金碧生辉,光彩异常。其原因就在于盖老的演出简单平淡,新创的表演,能抓住个“走”字狠下功夫。如夜行中见山路崎岖,路旁荆棘丛生,为行路方便,拍“飞天十响”,表示整顿衣靴,束紧绦带,准备越过障碍,又如行进中从树梢缝隙望云遮半月,用了个独创的“鹰展翅”身段,精彩绝伦,使“走边”增色不少。使黄天霸这一典型人物更为鲜明突出,《恶虎村》因而驰名南北,饮誉数十年。充分说明强调了“走”的艺术,可以加强戏曲表现力。
“走”的艺术,源远流长,至少可以追溯到唐代。那时,具有戏曲雏形的歌舞节目《踏摇娘》的演出,便是“且步且歌”。所谓的“且步”,即指步行。“踏摇”,即踏步摇摆。全句的意思是舞蹈着行走歌唱。唱词亦有简单的情节内容,似已形成后来发展戏曲(歌舞剧)的萌芽因素。千余年来,这种演出形式,被继承延续下来,歌舞剧三种基本因素,始终没有改变,只是在历史的进程中,得到不断的发展和丰富,逐渐趋于成熟。
“走”的艺术,与演出场所的特点,和观众的审美需求密切相关。戏曲在未建立正式剧场之前,只能在茶园、会馆、庙台、祠堂、草台、大宅庭院演出,台形多为前面凸出,台面均作方形(极少弧形或圆形),台面狭小,左右无遮拦(或有矮壁)。台后有上下场门,门楣上书“出将”、“入相”。演员不能从台左或台右出场。必须从“出将”、“入相”走上走下。因无面幕,因此演出只分场不分幕;分场由演员上、下场区分。这就决定了演员不能坐在台上等开幕,只能走出来开场。近代演出场所虽挂大幕,但坐着等开幕者较为罕见,传统演法仍然是走上走下,省得拉幕。
“走”的艺术,还与观众的审美需求相关。“美就是情趣意象化或意象情趣化时,心中所觉到的‘恰好’的快感。”(朱光潜)“情趣意象化”,似指有情趣的艺术品。而“意象情趣化”,似可作为艺术欣赏解。戏剧美与其他艺术美不尽相同,它有其特殊性。即必须具有过程性和直观性的有机统一。而且要求过程愈生动,直观性愈鲜明,愈能产生更多的“恰好”的快感。这就是为什么演出区越接近观众,直观性越强,走(动)越多,尤以人物上下分场,过程性越生动,更符合观赏者的审美需求。反之,演员在台上,如果只是站着干唱,演述故事,虽有过程,却不生动,要是演出区远距观众,观众戴上望远镜,还不一定能看清舞台上演些什么。演员与观众还谈得上什么感情情绪交流。更不必说产生“恰好的快感”,还有何情趣可言。观众的欣赏要求得不到满足,自然降低了演出的美学价值。
“走的艺术”,除走上场、走下场之外,角色在场上的一切走动,也是个十分重要的组成部分。盖老还有一句艺诀:站不如走。泛指演员在表演过程中忌讳久站不动。这是极有见地的经验之谈。因为演员在台上如果老是站着不动,必然导致表演呆滞、刻板。而在走动中表演,过程生动,容易出戏。如盖老扮的武松,在狮子楼前已萌杀机,欲除西门庆,为兄复仇,士兵怕他犹疑,故意激他:二爷!钢刀在此。武松可以接过钢刀就上楼,但缺少生动的过程(即人物心理活动),盖老的表演却是不急于接刀,先一看钢刀锃亮,怒火中烧,激愤地一甩罗帽。在
[嘣咚呛]中,向左前方迈三步,昂首仰望狮子楼。于第三步“呛”音上刷地脱下褂子,右手迅速一卷,交与左手,转身右手接过钢刀,左手将褂子丢给士兵。在走动中加了这些戏,显示出武松的胆量和神威,增加了表演过程的生动性。
或问:既然“站不如走”;反之走不如站,岂非不成表演了。当然,走也不是绝对的,有时偶尔站着也是需要的,人称“静止的动作”,表现力并不亚于走动。例如亮相、沉思、忧虑、犹疑、悲痛
等心理活动的表现,不一定要依附形体动作,只要合乎规定情境,但绝非呆站不动。
如果开场,规定情境在室内,剧中人难道不能坐着开幕? 走上场与规定情境相悖,怎么办呢?
如京剧《四郎探母》。规定情境是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不坐着开幕,难道可以走上?戏曲表演时间空间自由,处理容易。要让杨延辉走出来,到台前念引子,念完回身去坐下。看起来他像是走了许多路,其实一步也没有走,走出来的是演员,是扮演杨延辉角色的“舞式”,并非杨延辉。要等“回身再坐下”,这才进入角色,成为杨延辉了。他是坐在皇宫院内,没有改变地方。京剧行话,叫这种走出曰“本处”。运用“本处”的调度方法,可以恰当地解决走上场与规定情境的矛盾,达到走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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