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程砚秋的戏不多,但我很喜欢程砚秋的艺术,尤其是他的演唱艺术,于凄楚悲凉中含有一种不可抵御的力度,真可谓外柔而内刚:就连他演《锁麟囊》中初嫁少女,唱腔中也预示着一种深不可测的命运悲剧韵味,所以他把这个人物唱活了,即使在这个剧目被“否定”的日子里,人们仍然记着它。用现在的眼光来看,程砚秋离开我们太早了,他完全可以活到现在,百岁老人如今并不罕见;可是程砚秋如同璀璨的彗星那样一闪而过,但是他那艺术的光芒,却永远照耀着我们的艺术
舞台,他那艺术生命的光辉,仍然不可逼视,他的艺术的轨迹,仍然吸引着我们去思考。
一百年来,中国发生了多少变化!京剧艺术又走过了多少曲折发展的道路,在这个历史的过程中,又产生了多少艺术大师和天才人物。
毫无疑问,在中国近代艺术中,程砚秋是一个艺术天才,而且是一个成功的——完成了的天
才,因为我们知道,相当一部分天才或者是埋没了,或者是流产了。
什么叫“天才”? 人们对于“天才”的认识,也有一个过程。人们曾经认为,“天才”是可遇
不可求的,它的出现,并非人们刻意培养,或者努力学习就能出现的。应该说,这对于理解“天
才”,尤其是“艺术天才”,的确是捕捉到了问题的本质,在理论上有其深刻之处;但是“天才”
并非真的从“天上”掉下来的,似乎人们只能“坐等”它的到来,而可以无所事事。事实上,“天才”是从“大地”上涌现出来的,它植根于现实的生活之中:“天才”的出现之所以显得那样“不很确定”,不是因为它的出现不要或没有“条件”,而是因为让它出现的“条件”过于丰富复杂,
不是理论上可以“推论”出来的,譬如有了良好的生活条件,加上个人的努力,似乎就一定出“天才”,出“大师”似的。
“天才”是一种非常实际的,非常综合的产物,因其条件过于复杂综合,它对于我们的“理论思维”来说,就过于复杂,不容易“总结”出行之有效的公式来,放之四海皆准,这样,它的出现真的常常就表现为“可遇而不可求”了。
“天才”是“天时地利人和”的综合条件的产物。
程砚秋并非出身在梨园世家,他献身京剧艺术,已有很多前辈大演员活跃在京剧舞台上,而且
在旦角里已有梅兰芳同样的天才艺术家在前,程砚秋要在这样一块已经百花盛开的艺术园地成为鲜艳夺目的花朵,自非易事;然而他脱颖而出,独树一帜,使得这个园地因有了他的艺术而更加璀璨
艳丽,自有他在艺术上的“创造”在内。
艺术原本是创造性的。表面上看,中国的传统艺术,很强调传承,似乎只要“模仿着”前辈艺术家的轨迹,就能安身立命似的;当然人们也说,要“创造性”地“继承”,因而要“发展”传统,于是有在继承的基础上发展创造之说,这当然是正确的说法,但是在理解上还是不很够的,我们还要进一步深入地思考。
“艺术”原本在“创造”的层面,因而,“继承”本就是“继承”那种“创造”。这里的“继承”和“创造”在精神实质上原本是“一回事”,而不是两件事情。我们“学习”是“学习”那种
“创造”,学习他人(前人)是如何“创造”的;甚至“模仿”,也是“模仿”他人(前人)是如何
“创造”的。有了这种思想认识,“学习”和“模仿”就是“活”,而不是“死”的了。
这样“学”出来的艺术,就是你“自己”的艺术。
中国的艺术精神讲究要有“传授”,一如中国的学术精神:学有所“本”,言之有“据”。这个“本”和“据”也还是要从“创造”精神层面来理解,这种精神一脉相承,犹如生命之延续。我们做学术工作的,要在你的学问中,见出老子、孔子直至近代诸家之精神,也要见出苏格拉底、柏拉图直至康德、黑格尔以致后现代诸家的精神;艺术亦复如是。这大概也是所谓“谱系学”的意思。“艺术”和“学术”自有“家门(门第)”,只是此种“门第
(家门) ”不是“世俗”的,而是 “自由”的,“创造”的。
我们在程砚秋的演唱艺术中,“听出”了陈德霖的吐字和顿挫,“听出”梅兰芳的甜润,甚至
“听出”西洋声乐的特点,如此种种都“融会”在程砚秋“自己”的“声腔”中。
在这种理解的意义下,我们可以说,程砚秋以“自己”的艺术,“延续”了前辈大师的“艺术”,也就是“延续”了他们的“(艺术)生命”。
中国艺术——以及中国学术——强调的是这种“生命—艺术生命、学术生命”的“延续性”。是一种“创造性”的“延续”。
“非创造性”的“延续”,不是“生命”的“延续”,而是“死亡”的“重复”。“延续”必定是“创造性”的,是“自由”的;“非创造性”不是“延”,而是“断”。
程砚秋的艺术成就,说明了这个道理。如果他只是“重复”前人的艺术,那他只是“替”前人
‘活”着,而“自己”的“艺术生命”则并未“完成”,甚至并未“开显”,这样他的艺术也就是一种“复制品”。程砚秋或许就会是陈德霖的“翻版”,而并无程砚秋“自己”了。
“复制品”当然有其作用,尤其是在科技尚未发达到能够准确和普遍地“存留”“声音”的时代,这种作用还是很大的;即使在“音像”已可用高科技的手段保存和普及的条件下,“重复”的
“现场”演唱和表演,也自有其不可替代的作用;然而这个作用,毕竟被大大缩小了。人们如果比较容易就可以欣赏到大师们自己的表演,通常就不会再热衷于观看、聆听那二三流的表演,即使那是“现场”的,这大概也是人之常情。于是高科技的发达,迫使艺术家去“创造”,使得那些“非创造”的艺术不容易存活。
和中国传统古典艺术相同,京剧艺术中有一些“流派”。艺术流派为保存艺术之“创造精神——活的精神”起到很好的“推广”作用,也的确造就了许多人才,但是也为艺术的“复制品”制造了一顶“保护伞”,“保护”了一些“平庸”的艺术,而“平庸”乃是真正“艺术”的大忌。所以我理解振兴京剧,不仅仅是振兴流派,而且要鼓励出现新的流派,重点还在“创造”。
艺术流派的创始者,当然是一些极富创造性的大艺术家,因为他们的创造性大了,成了系统,也就成了气候,或者在“形式”上的特点比较明显,如程砚秋、周信芳的唱法,于是竞相模仿,出现一批“形似”的表演家,貌合神离地在舞台上“替”老师们“唱戏”。这样的演员,观众“等待”
着他们模仿久了,“熟能生巧”,在“代替”中“开显”出“自己”的艺术“生命”来,这样,他就不再是“替”“他人”“活着”,而是“自己”“活着”,亦即“创造性”地在舞台上展现自己的艺术生命。如果“创造性”大了,也可以吸引更多“他者”,形成新的艺术流派。梅兰芳、周信芳如此,程砚秋也是如此。
大艺术家不“替”“他人”活着,要“自己”活着,并不是说,不要“师承”,不“吸收”“他人”的艺术;其实,在大艺术家的艺术中,我们可以看到或听到许许多多艺术家的生命在跳动。在程砚秋的演唱中我们可以“听到”陈德霖,可以“听到”梅兰芳,等等,甚至也可以说,没有这些
大师们的艺术,也就难有程砚秋的艺术“自己”;反过来说,这些前辈大师的艺术,在程砚秋艺术中,又注入了新的生命力,他们的艺术,都融入了程砚秋自己的生命,没有这个独特的艺术生命,这些“生命”的“因素”,也不会“跳动”,而只是“死”的“形式——程式”,这样“我”的艺
术就只是一些“碎片”的拼凑。过去也有一些这样的演员;就像我们的学术工作那样,对于那些只
会“死记硬背”的学者,我们当然也钦佩他们的博学和功力,但终非学术之上乘。
艺术是独特的,就像每个人的生命是独特的一样。生命是有限的,有始有终,超越个体的“生命”,是“个体”“生命”之间的关系,是“代”与“代”的关系,是“生命”在“诸世代”的
“延续”,而就“个体”来说,“生命”是“一次性”的。“艺术生命”在某种意义上或许可以说
“大于——等于——长于”“个体”的“自然生命”,但就完整的意义说,它也是一次性的,不可替代的。
程砚秋艺术,也是独特的,不可替代的,正因其不可替代,才弥足珍贵。回到文章开头说的,天才的艺术是天时地利人和各种复杂条件“综合”的产物。如今时间已经流逝,再要齐备那时候的各种综合的主客观条件,几乎是不可能的,也是没有必要的。正是这个原因,我们缅怀程砚秋那独特的艺术,犹如缅怀前人一切伟大功绩,激励后人“延续”他们的“生命”。我们不见得非要和他们做“同一件事”,而正是在做“不同的事”中“延续”着他们的精神。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只要有中国人“在”,程砚秋的艺术,就“永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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