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单雄信的人物形象
在京剧舞台上的隋唐戏中，真正以单雄信为主角的剧目只有一出《锁五龙》，但无论从人物的成功塑造或是剧目流传的时间来看，单雄信的形象嬗变与《锁五龙》一剧的相关情况都值得做一番分析。
史籍中的单雄信只是一个十分次要的人物，没有独立的传记，关于他的事迹散见于新旧唐书的《李密传》《尉迟敬德传》与《李勣传》等，如《李密传》中所载：
“太宗围逼东都，雄信出军拒战，援枪而至，几及太宗，徐世绩呵止之，曰：‘此秦王也。’
雄信惶惧，遂退，太宗由是获免。”
这段情节到了元杂剧中被敷衍成《尉迟恭单鞭夺槊》，在关汉卿的这部作品以及无名氏《尉迟恭鞭打雄信》等杂剧中，单雄信都是作为凸显尉迟敬德英勇忠心、神威凛凛的陪衬角色出现。不仅如此，此时的单雄信与后来戏曲舞台上的根本差异在于，他作为一个反面角色而被进行了丑化、弱化的艺术处理，“被某（尉迟敬德）一鞭打的那厮吐血而走，被我夺了那厮的枣木槊也！”7
不仅面对从天而降的尉迟敬德不堪一敌只好败走，在人品性格上也并无值得称赞之处。
这一问题到了隋唐故事发展的后期，明清隋唐题材小说《隋史遗文》《隋唐演义》与《说唐全传》等作品中，开始出现改变。单雄信的人物形象与生平经历渐渐完整丰富起来。他的身份被定位成山西潞州二贤庄中喜好结交绿林豪杰的单二员外，是众人口中津津乐道的“单二哥”，他在秦琼困顿之时予以慷慨接济，之后又传令绿林人士齐赴历城为秦琼母亲贺寿。这些为元杂剧所无的情节都对单雄信进行了正面的描绘。即使后来作为王世充的将领与唐朝为敌，也被赋予了正当的理由，最后的宁死不降更是为其增添了几分慷慨悲歌的意味。如同有论者所言，“至此，单雄信作为一个悲剧英雄形象已深入人心……他叱咤风云的壮烈人生，为后人激赏。”
二、京剧中的《锁五龙》
《锁五龙》，《京剧剧目初探》谓“一名《斩雄信》，又名《踹唐营》”，在清代戏曲舞台上出现的时间较早。《乾隆三十九年春台班戏目》中“总讲提纲”及所附道光年间春台班演员周上奎所演的剧目中均列有《斩雄信》一剧。周明泰先生《五十年来北平戏剧史材》中转引光绪十年五月初六本班在广德楼演出剧目以及同治年间《菊部群英》、光绪年间《日下梨园百咏》等资料中也曾提及此剧。《锁五龙》在清宫中的演出情况据档案来看，“最早于同治六年上演，其后光绪年间偶见演出。”
从上述所列举的资料来看，《锁五龙》在乾隆年间以来清代中后期花部戏班所演剧目中已屡见于记载，在今日亦是铜锤花脸演员的常演剧目。但需指出的是，多年来京剧舞台上所演出的时长为二十分钟左右的《锁五龙》只是原来全剧的最后一折，至今汉剧贴演这一折仍叫做《斩雄信》，秦腔则名为《斩单童》。以内容来看，后两种剧名似更贴合所演剧情。京剧《锁五龙》原有全本剧目，剧名中的“五龙”实际与单雄信并无关联，按照《说唐全传》的说法，是指隋末十八路反王中洛阳王王世充、夏明王窦建德、白御王高谈圣、宋义王孟海公与南阳王朱粲。五路反王联军在洛阳与李世民所率唐军交战，后来兵败并为罗成在一日内所生擒，是为锁五龙。单雄信单骑踹唐营的情节发生在五王兵败被擒之前。今查《戏考》与《京剧汇编》所收剧本皆为一折，只有《国剧大成》收录有全本《锁五龙》剧本，共十场。前有单雄信与五王商议、夫妻诀别、马踏唐营最终为尉迟敬德所擒获等情节，末一场不降被斩即为如今常见的《锁五龙》。笔者尚不能确定京剧舞台上的《锁五龙》何时从全本而流传为一折，但从所收集到的视频与录音资料等显示，近半个世纪以来已十分罕见全本，这种演法亦有相当时间的历史。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北京军区政治部战友京剧团曾复排改编过一版全本《锁五龙》，名为《雄信反唐》,全剧共分“兵发洛阳”、“认子拜帅”、“弟兄议事”、“临危遣子”、“敬德救驾”、
“搬兵殒命”、“哭子别宫”、“茂公定计”、“独踹唐营”、“劝降押粮”、“发场斩信”等十一场。由裘派花脸杨燕毅饰演单雄信、张派青衣张萍饰演单妻、叶派小生靳学斌饰演李世民等，但这一版本的《雄信反唐》未能流传开，形成一定的影响。
平心而论，作为难得一见的全本《锁五龙》，这部复排作品作在艺术上是有值得肯定之处的。全剧隐去五王联兵的情节，始终以单雄信为主要人物，以唐营中李世民、徐茂公、程咬金等作为另一条线索穿插其间。元杂剧中旧有的“尉迟敬德鞭打雄信”的情节也被化为“敬德救驾”一场而融入其中。“认子拜帅”与“独踹唐营”两场中单雄信均以扎靠形象出现，后一场中更有与唐将的开打。唱腔方面，除了末场成套的经典西皮唱腔，又在“临危遣子”与“哭子别宫”中加入了两段【二黄】与【反二黄】唱段，可谓允文允武，唱做并重，更在与秦琼的情谊等细微之处做了功夫。又以单妻、单子、李世民、徐茂公、程咬金等主要配角相衬，进而烘托出一个形象较传统戏中更为完整的单雄信的形象。
三、《锁五龙》的音乐塑造
作为二十分钟左右的一出折子戏，《锁五龙》取得了显著的成功，特别是其中经典的唱腔。毋庸置疑,这是京剧铜锤花脸的著名剧目，从早期裘桂仙、刘永奎到之后的金少山、裘盛戎,再到方荣翔、吴钰璋等不同时期的著名花脸演员都有唱片录音等资料传世，“号令一声绑账外”也是听众耳熟能详的唱段。通过京剧舞台对单雄信故事的裁剪以及精心雕琢打磨的经典唱段，《锁五龙》在京剧舞台始终久演不衰，根据齐如山在《京剧之变迁》中所说“再往后满街上都是‘借灯光’、‘伍
员马上’、‘店主东’、‘大喊一声’等等,因为彼时孙菊仙的《朱砂痣》、汪桂芬的《文昭关》、谭鑫培的《卖马》、金秀山的《锁五龙》正走运”，其经典唱段也曾风靡一时。
京剧舞台塑造典型人物，有时并不追求面面俱到，而是选取其中最鲜明的性格特征加以集中表现。如曹操，主要反映其疑心与奸诈；诸葛亮则是“多智而近妖”，无论《群英会》中的草船借箭还是《空城计》中的抚琴退敌都充分展现了他高超的智谋。通过这种方式塑造出来的人物容易给人予深刻鲜明的性格印象，沈达人先生谈到典型人物对戏曲创造的要求时曾说要“突出具有本质意义的性格特征”。京剧隋唐戏在《说唐全传》等小说塑造完成的单雄信形象基础上，又选取了其性格特征中的一点加以放大，最终反映在《锁五龙》，就是单雄信作为绿林好汉的豪情。这一特点也在全剧的核心唱段【西皮导板·原板·二六·快板】“号令一声绑账外”中得到充分的表达，作为当今裘派花脸的常见剧目，下面且以裘盛戎先生1961年的录音版本为例，略做分析：
【西皮导板】号令一声绑帐外，
【西皮原板】不由得豪杰笑开怀。
某单人独一骑我把唐营踹，
只杀得儿郎叫苦悲哀。
遍野荒郊血成海，
尸骨堆山无处里葬埋。
【西皮二六】小唐童被某胆吓坏，
【西皮快板】某二次被擒也应该。
他劝某降唐某不爱，
情愿一死赴阳台。
今生不能够把仇解，
二十年投胎某再来。
首句【西皮导板】，唱词与之前净行另一著名演员金少山不同，后者唱“大喝一声绑账外”，裘盛戎在“号令”中间垫一“哇”字，“令”字之后稍作停顿，“声”字陡的拔高并徐徐送出，整句行腔干脆利落又已蓄满气势，作为单雄信此时还未出场时的一句导板，人物的感情色彩于此已可见一斑。第二句可以说是整段唱中颇有浓墨重彩之感的一句，首先“由”字运用裘派唱腔中颠音的行腔技巧，让观众隐隐感到单雄信内心的激动之情，不同于金少山先低唱“豪”字然后平地高唱出
“杰”字，裘盛戎在“豪杰笑”三字上连续挑翻高腔，“杰”字上运用立音形成浑厚的共鸣，展现出作为绿林豪杰的单雄信即便被敌营擒获，依旧从心里流露出的不屑。接连三个字构成一个高腔后，“开”字收低，随后又用花脸的炸音稳稳推出最后的“怀”字。
【原板】第二句，金少山的版本为“单人独骑我把唐营踹”,裘盛戎起首处增加一个“某”字,
“独骑”之间插入一个“一”字，“踹”字让过半板，更显示出对身份的自矜自夸。京剧中自称
“某”字往往能收到突显剧中人波澜涌动的胸臆，如《辕门射戟》中吕布唱“某家今日设琼浆”，传递出在调解刘备与纪信两家纷争中颇有自信的感觉；再如《敬德装疯》中一句“某一生为社稷舍身效命”，唱出了尉迟敬德虽被罢职丢官，赋闲在家，仍旧一副雄心不老的情怀。下一句高起低落，“儿郎”之后立刻收住，再低唱出“叫苦悲哀”四字。第五句“血成海”三字再走一个高腔，一览无余的展现出了单雄信的英雄气概。
转入【快板】之后，在最后两句也是下足了功夫，“投胎”中间垫一“哇”字，“胎”字如同蓄满势力喷薄而出，唱出了死又何惧的心理。裘盛戎先生谈到这句唱时，曾拿《铡美案》中“宋王爷到此我也不饶”用来比较唱腔大致相同但唱法不同时的处理：“二十年投胎某再来”，就不在
‘来’字上换气，而是把‘某再来’三字一气呵成，这是为表现单雄信坚强不屈和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纵观整个唱段，从第一句【导板】到最后一句【快板】，始终保持着充沛的感情，行腔错落有致，高吟低唱，急缓相间，又紧紧围绕着“豪情”二字展开对单雄信的塑造。
后面的三段快板，虽然板式相同，“但唱法并不一样。因为对象不同，单雄信的情绪不同，就不能用一种唱法唱到底。”具体来说，第一段的对象是秦王李世民：
【西皮快板】一口怒气冲天外，
大骂唐童小奴才：
胞兄被你父箭射坏，
兵发洛阳为何来？
今生不能食尔肉，
你坐江山爷再来。
因为有胞兄被李渊射死、李世民又围攻洛阳的新仇旧恨，坚定了单雄信誓死不降的决心，主要突出一个“恨”字。第二段的对象是徐茂公：
【西皮快板】休要提起来结拜，
提起结拜恼心怀。
你在那唐营为元帅，
俺在洛阳为将才。
叔宝咬金被你拐，
点手又唤罗成来。
锦绣江山被你卖，
你是个人面兽投胎。
曾是结义兄弟的两人如今各为其主，昔日与单雄信交好的秦琼、程咬金等人又悉数被徐茂公施计招回唐营，因而强调的是一个“怨”字。最后一段见罗成：
【西皮快板】见罗成把我牙咬坏，
大骂无耻小奴才。
曾记得踏坏瓦岗寨，
曾记得一家大小洛阳来。
我为你造下了三贤府，
我为你花费许多财。
忘恩负义投唐寨，
花言巧语哄谁来！
雄信一死名还在，
（白）
奴才呀！奴才！
【西皮摇板】怕的尔乱箭攒身尸无处葬埋。
这里节奏较之前两段更快,对单雄信眼中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罗成也从怨恨一变而为怒不可遏的大声咒骂,进而归结于一个“怒”字上。三段【西皮快板】,层次鲜明的传达出“恨”、“怨”、
“怒”三种不同的情绪。
通过以上分析，可看出音乐在塑造人物方面所起到的重要作用。这套完整的西皮唱腔将单雄信的豪情抒发的淋漓尽致，刻画出颇具英雄气概与突显肝胆豪情的人物形象。而对照《国剧大成》收录的全部《锁五龙》剧本，其他场次在突出单雄信人物形象的作用上均不能起到这样深刻的效果，即如单骑踹唐营，与唐将开打的场次也只能表现其性格中的英勇无畏的一面。但这在隋唐众多英雄的群像中并不为单雄信所特有，最终将其擒获的尉迟敬德在这点上也有充分的展现。因此作为全剧“戏核”的最后一折，依然沿用用《锁五龙》的剧名在今天的京剧舞台上久演不衰，也就是顺理成章的现象了。
（摘自吴迪《京剧隋唐戏研究——以人物为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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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0-09 08:24: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