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甘宁百骑劫魏营》杨小楼饰甘宁
回忆杨小楼
幼年在北京看杨小楼演戏,好象台上的他就是戏里扮演的那个人,我简直被他的舞台形象迷住了。一个演员竟能具有如此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在京剧武生中实属罕见,确实不愧为“国剧大师”。
杨小楼(1877~1938)。安徽怀宁人,为“同光十三绝”中杨月楼之子。小荣椿社坐科,拜名武生杨隆寿为师。乃父杨月楼能文能武,长靠短打,无所不精,与程长庚合演《三国志》,以演赵云著称;更擅长猴子戏,据说他“身轻似燕,灵活如猿”,曾博得“杨猴子”美誉。杨小楼和其父一样,嗓音宏亮,扮相魁梧,样样精通,一时亦有“活赵云”、“小杨猴子”之称。
杨小楼是一位敢于创造、敢于改革的京剧表演艺术家,他并不墨守成规,他把俞菊笙和杨月楼两个武生流派之长熔于一炉,又吸收了谭鑫培演技的特点,广征博采,融会贯通,创造了“武戏文唱”,虽演武生,却不单纯追求武功,而是全面发展。唱来韵味十足,道白尤见功力,塑造形象,能精雕细琢,把人物演活,因而有强烈的艺术魅力。这是他最大的成就,也是“杨派”艺术独有的风格。
杨小楼虽是卓有成就的艺术大师,但他并不保守,极愿提携后进。例如,《霸王别姬》原是杨小楼排演的一出以霸王为主的戏,一九二一年,杨小楼与梅兰芳合作,梅兰芳塑造了一个沉着机智、坚贞不屈的虞美人形象,杨小楼为了鼓励后辈,尽量把自己置于陪衬地位,来烘托梅的演出。他曾和梅兰芳开玩笑说:“兰芳,这出戏原来是‘霸王别姬’,经你这么一演就成了‘姬别霸王’了。”
又如,一九二三年,荀慧生(当时艺名白牡丹)才二十四岁,刚由上海演毕回京,初露头角,是个后起可造之才,与杨小楼、余叔岩在一个班子里。杨小楼在安排剧目时,就尽量把荀和他们(杨、余)拴在一块儿,如合演《翠屏山》、《战宛城》(杨小楼的典韦,余叔岩的张绣,白牡丹的邹氏,侯喜瑞的曹操)等戏,让荀慧生有发挥专长的机会。不仅如此,有一次荀慧生演《大英杰烈》,杨小楼还给他配演王富刚。荀慧生自己曾这样生动地叙述说:“杨老板是爱捧人,可是也得是他喜欢的戏。那时侯我们在一个班,杨老板常说:‘我真爱听你这出《大英杰烈》,赶明儿我给你来一回王富刚。'我说:‘呦!那可不敢当。'我以为他说着玩。谁知道有一回贴《大英杰烈》,他真跟管事的说他要来这个角,当然管事的就派了,那天《大英杰烈》是大轴,座儿上得汪洋汪洋的。杨老板来配角不是露一露就算了,我们‘会阵'
那一场,一前一后真假王富刚通名,两次对眼光,我感觉他那一副猜疑的眼神真的是足极了。二次再上,答话之后,平常一般演王富刚都是‘一盖腰篷' 就下了,我的念白‘你回来,我问你点儿事'
,台下虽有点效果,但不明显,我总觉得是我一个人在台上闹;这次杨老板在这节骨眼,他又回头扫了我一眼才下场,就给我下边‘你回来……'
那句念白打了气,我仍和每次一样念法,却听见台下哄然一阵笑声,效果就大不同了。”
这种事例还有很多,一九三O年,杨小楼和马连良合作在上海四马路上海舞台演出,他也是尽量让马连良演大轴,马演《要离刺庆忌》,他还主动提出为马配演庆忌(原是二路花脸的角色)。大概是一九三四年阴历七月,雪艳琴在北京东安市场吉祥戏院演《法门寺》,杨小楼为了让她演大轴,破例陪她演赵廉,因为这是我第一次看他演老生戏,而且穿的又是黑官衣(别人演赵廉都穿蓝官衣),所以印象很深。
晚年的杨小楼与郝寿臣合演于西珠市口开明大戏院,很多武生繁重的戏如《挑华车》、《冀州城》、《金钱豹》、《铁笼山》等已不能再演了,但他根据当时的年龄和条件还在不断革新创造,编排了《野猪林》、《甘宁百骑劫魏营》等新戏。后来又演关公戏,如《屯土山约三事》、《灞桥挑袍》等。这时的演出虽较盛年时逊色,然而以他炉火纯青的艺术,举手投足都有人喝彩,掌声之多,不减当年。
杨小楼没有儿子,有个女儿适老生刘砚芳(艺名小梧桐),由刘承嗣,其子宗杨曾得杨的亲授,虽曾上台演唱,如昙花一现未能享名。早年北京的著名武生沈华轩、周瑞安、李万春都曾向杨执弟子礼,而以标榜杨派名噪一时(以上三人都曾先后与梅兰芳合演过《霸王别姬》)。继之有孙毓堃(艺名小振庭),他是俞振庭的外甥,原学俞(菊笙)派,因为身材发音与杨近似而继承了杨的衣钵,杨也认为他是学杨较有成就的一人。晚年杨又收了高盛麟为徙,现在杨派传人健在者,仅存李万春与高盛麟了,不久前还看到他们在演出,虽都年近古稀,但身手灵活矫捷如昔,不失杨派风范,他们应该说是京剧界的瑰宝,不容等闲视之。希望他们有生之年能培育出更多的接班人,使杨派艺术不致失传。
“正字辈”部分教员学生合影
海峡两岸的“正”字辈
一
三十年代中期,上海的机关布景连台本戏已逐渐走向下坡,各戏院纷纷约请“京朝名角”来沪演出,那时票林立,京剧爱好者遍及各票房,不少社会名流都是票房骨干,各票房争聘著名教师教唱梅、程、余、马等派的戏,京派路子大为吃香。教师中有一位关鸿宾,来自北方,对生、旦、净、丑各行,无一不精,其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深为各票房中的有名人物所赏识。此时黄楚九(大世界创始人)的女婿,担任工部局华董,身兼十数家厂号董事长、总经理的许晓初,想要效法北平的戏曲学校,也在上海办一所培养京剧人才的学校,就和爱好京剧的浙江兴业银行总经理徐寄商量。徐对此极为赞同,并愿在经济上给予帮助,继之又得到申商票房一些“海上闻人”的支持,许晓初乃召来在“申商”教戏的关鸿宾和票友俞云谷等行家,进行筹组上海戏剧学校,租得法界白莱尼蒙马浪路(今马当路)二十七号洋房一幢,做为校址,由林康侯、袁履登、王晓籁、江一平、许晓初等人组成校董会,林康侯为主席校董,袁履登、许晓初为名誉校长,陈承荫为校长,于一九三九年十月宣告成立。十一月登报招生,招考十岁至十四岁的男生四十名,女生二十名,不收学费,管吃管住,学生除学艺外,还能受到中学文化教育,学习期限六年,虽说毕业后还要帮师一年,但与旧时科班相比,已用不着写“倘有天灾、疾病、各由天命”之类字句的“关书”了。这当然是一大改革,因而广告登出,究苦人家的儿女,梨园行中的子弟,纷纷前去报名。尤其是“不收学费,管吃管住”这八个大字,在兵荒马乱之年,是具有相当吸引力的。考试项目很简单,由关鸿宾主考,先观看了学生的外型和健康情况,然后叫她们咿咿呀呀的试嗓子、观察口型,有的孩子会唱几句的,就试唱一段,然后,老师领着学生念几句话白,就这样算是考试完毕,等候发榜揭晓了。
一九三九年十二月四日,上海戏剧学校(以下简称戏校)录取新生揭晓,男生正取郑德材(关正明)、刘子裔(刘正裔)等四十八人,女生正取顾小秋(顾正秋)、张梅珍(张正芳)等二十人,于七日开学报到。入校后每个人按材归路,分派了行当,学校规定学生一律以“正”字排行,关德财就是现在的关正明,张梅珍就是现在的张正芳。至于名列前茅的那个顾小秋,原名丁兰宝,南京人,八岁时就向吴继兰学唱,
曾用“小吴继兰”艺名在共舞台客串,入校那年她十一岁, 后来成为
“戏校”的尖子。顾正秋现在台湾,被誉为“台湾梅兰芳”。
二
开学之初,戏校聘请倪慰明为文化教员,每天给学生们上两小时文化课,其余时间练工学戏,教师并不多,但都是身怀绝技的有名艺人。如教花旦、小生的陈桐云(荀慧生的老师),教老生的关盛明(北京富连成坐科),陈斌雨(北京斌庆社坐科),教武生的瑞德宝(清朝时内廷供奉),教武打的王益芳(哑巴),教丑行的罗丈奎(丑角前辈),教场面的王燮元(曾为梅兰芳鼓师),教花脸的梁连柱、陈富瑞(富连成坐科),教昆曲的朱传茗、朱传鉴等。在这些名师的哺育下,学生们都打下良好的基础。戏校教学严格,而学生们也无不求上进心切,唯师命是从。譬如一个小动作不在锣经上都不成。老师们对学生都很爱护,说是“废除体罚”,可是起初老师们还是习惯“打通堂”,(即男女生一起排戏时,一人一错再错,全体挨打之意),后来有人向学校提了意见,认为既称学校不同于科班,不应再有“打通堂”之举,更不该叫女孩子“爬在板凳上打屁股”;于是才逐渐把这一守旧的体罚制度取消。另一方面,老师们时常用自己的亲身经历来启发学生,谈自己当初怎么样从苦水学来的本事;“你想人前显贵,别怕背后受罪”,“师傅领进门,修行在自身”。这样谆谆教导,对学生们在心理上,起了推动促进的作用。促使她们勤学苦练,一心向上,这也是后来“正”字辈能够开花结果的一大因素。
戏校成立不到一年,由于这群孩子已能上台演戏,引起许著名艺人的重视。不少名角为了爱才,主动来校教戏。最早的一人是芙蓉草(赵桐珊),当时他正在黄金大戏院(今大众剧场)长期演出,为戏校的顾正秋和张正芳,排了《十三妹》、《得意缘》、《樊江关》等戏。继之又有吴富琴(程砚秋的老搭档)来教程派戏,王玉蓉和程玉菁来教王派戏,黄桂秋来教黄派戏,他们的主要对象是顾正秋,所以顾正秋的旦角戏,戏路很宽,她能集各派之长出人头地,是有来历的,戏校当时的师资可谓盛极一时,但是他们并不以此满足,为了培养学生,凡是京朝名角到上海来演戏,教师必定率领和演出者戏路对工的学生,去戏院观摩对方的演出。然后再把对方请到学校进行辅导。当时戏校盛行当场拜师,当那个学生被请来学校辅导的名艺人看中,学校当局就叫该生当场磕头,一声“求师傅替祖师爷传道”,没有一位不愿意收这些徒弟的。
先后就有张君秋来教顾正秋《汉明妃》、《祭塔》,宋德珠来教张正芳《金山寺》、《扈家庄》,傅德威来教王正方、刘正忠《夜奔》,茹富兰教刘正裔《战濮阳》、《八大锤》,李洪春来教陈正岩《截江夺斗》等等。做为一名戏校学生,能得到如此众多名师的传授,说句老话,这真是和天时、地利、人和有关,因而“正”字辈这一代人,可以说是很幸运的。
三
一九四零年秋,戏校和上海黄金大戏院签订合同,这一批入校不到一年的学生,竟然粉墨登场,在舞台上与观众见面了。青衣有顾正秋、孙正璐、童正美、唐正仙、杨正珊、周正雯等,花旦有张正芳、张正芬,武旦有张正娟,老生有关正明、陈正岩、程正泰、周正荣、郑正学等,长靠武生王正方、短打武生刘正裔、刘正忠、花脸周正礼,丑角有孙正阳、王正屏(后改花面)、景正飞(武丑),小生有薛正康、黄正勤(原习老生)等,老旦朱正琴。虽然都是十几岁的孩子,但是演戏循规蹈矩,非常认真。戏校的演出因为人才济济,搭配齐整,她们轮流唱大轴,演主角者也演配角。例如演老生为主的《要离刺庆忌》,顾正秋只扮演个配角要离的妻子,顾正秋主演全部《玉堂春》,张正芳为她配鸨儿,关正明为她配蓝袍,演全本《目连救母》,那就是由老旦朱正琴来主演了。再有如演全部《金石盟》,从《翠屏山》起,张正芳演的潘巧云最负盛名,接演《时迁偷鸡》由景正飞演时迁,被称一绝,最后是顾正秋演的《扈家庄》,她演扈三娘,刘正忠演林冲,唱做武工极为繁重,象这出大戏,她们又是各显其能了。如上所述,可谓牡丹绿叶相得益彰,因而出台以后深受观众热烈的欢迎。
一九四一年,民华影片公司约请顾正秋、关正明等人去拍《古中国之歌》影片,当时这群孩子能够获得电影名导演费穆的赏识,可见他们的艺术确有可取。这部影片包括一出《水淹七军》,一出《朱仙镇》和《王宝钏》剧中的“彩楼”、“击掌”、“别窑”、“回窑”四折。顾正秋演王宝钏、关正明演薛平贵、陈正岩演王允、周正雯演代战公主、朱正琴演王夫人。影片公映后,不仅扩大了戏校的影响,顾正秋声名益著。尤以顾正秋和张正芳合演《樊江关》顾饰樊梨花,张饰薛金莲,《得意缘》顾饰郎霞玉,张饰狄云鸾,《十三妹》顾饰张金凤,张饰何玉凤,俨然雏型尚小云与小翠花,最能吸引观众。后来上海梨园公会每逢举办盛大的义务戏,必然有她俩的剧目。记得有一次义演,大轴是《八五花洞》,是由李玉茹、童芷苓、梁小鸾、白玉薇、张淑娴、应畹云等六位知名演员主演的,却一定要顾正秋、张正芳参加,凑成八个真假潘金莲。由此可见她们在校时,已具有一定的号召力了。
顾正秋和张正芳从小同学,又长期合作,情感弥笃,相处无间,因而彼此之间建立深厚的友谊。
四
一九四五年正是抗战胜利的前夕,孤岛上海,一片乌烟瘴气。京剧舞台上出演专演“劈”《大劈棺》“纺”《纺棉花》的歪风邪气,戏校的演出大受影响,经济上发生了问题。校长陈承荫退隐,由另外一些人主持校务。加以物价昂贵开支激增,戏校已成残灯破庙,处于四面楚歌之中,有些学生纷纷要求退学,自谋出路。七月间她们在天蟾舞台合作了一次告别演出,剧目是反串《八蜡庙》,顾正秋反串黄天霸,张正芳反串褚彪,王正堃反串张桂兰,从此戏校解散,“正”字辈的学生们分道扬镖各投门路去了。被称为“一时瑜亮”的顾正秋和张正芳呢,张已择人而事,顾则自行组班到各地巡回演出。
一九四八年顾正秋组织的剧团正在南京演出的时候,台湾永乐戏院派人来约请她们去台北,在老师关鸿宾的带领下,顾正秋、张正芬、刘正忠、沈正山、梁正莹、沈正坤、王正廉、朱正锡等来到台湾。继之又有周正荣、景正飞另外一支人马也到了那里,她们原想演毕回沪过春节的,由于戏院一再挽留,这一留竟然留到了今天,一晃近四十年矣。至于在大陆上的“正”字辈,除中途转改行者,大都成材,极少废品。这是京剧历史上罕见的事。现在在北京的有张正芳、侯正仁,在天津的有程正泰,有山东的钱正纶(就是浩梁)、武正霜,在上海有张正娟、孙正阳、陆正红、陆正梅、汪正寰、王正屏、黄正勤、薛正康、孙正琦、施正泉、郑正学、李正恒、孙正侠、孙正田、陈正柱、崔正龙、刘正奎,在江苏的有王正堃、陈正薇、周正雯、万正楼、王正龙、董正豹、穆正根、朱正海,在武汉的有关正明、杨正义、在四川的有房正年、王正余,在内蒙古有王正南,在福建的有祝正志,在江西的有朱正琴,在香港的有关正良,真是戏校桃李满天下,遍地开花。这些“正”字辈,现在都已是年逾半百的人了,她们在各自岗位上,为京剧事业做出优异的成绩,而且绝大多数是各地剧团的骨干分子,京剧演员中的佼佼者。只是天南地北分散各地,尤其是在一水之隔的台湾的人们,如果有朝一日海峡两岸正字辈同学,能欢聚一堂,再度同台演出,该是多么有历史意义的一次空前盛举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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