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桐馨社
一、杨小楼的师承
“我们在杭州唱完短期回到上海,又让许少卿截住了给他续演了九天营业戏,大伙儿这才赶回家去过年。可真巧了,朱幼芬正在这时候组织好了一个‘桐馨社’(朱霞芬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小霞,老二叫小芬,是梅先生的姐夫,老三叫幼芬)。已经约定的角色有杨小楼、钱金福、范福泰、范宝亭、迟月亭、许德义、王长林、贾洪林、高庆奎、许荫棠、郝寿臣、董俊峰、九阵风、路三宝、张文斌、德珺如等。我们刚下火车,幼芬就来约去参加他的组织。我跟朱家是至亲,又是从小的同学,当然接受了他的邀请;就连王凤卿、姜妙香、姚玉芙、李寿山等也都答应参加。没有等到过年,就在第一舞台开始演唱夜戏。我记得第一天晚上的戏码是杨小楼的《落马湖》,我跟王凤卿的《汾河湾》,贾洪林、路三宝的《乌龙院》,九阵风的《取金陵》,姜妙香、姚玉芙的《岳家庄》,高庆奎的《卖马》,许荫棠的《御碑亭》。这个阵容在当时也算相当坚强的。
“这一次的搭班演出,对我说有三点是值得纪念的:(一)过去我在北京唱的地方,如广和楼、吉祥园、文明园、天乐园……都是旧式的戏馆子,第一舞台是北京城最早建筑的一个新型剧院。(二)过去我在北京唱营业戏,都是白天出台的,从这次起就经常在晚上表演了。(三)我家从庚子年起搬到百顺胡同,就跟杨老板同住在一个大门里面。我那时才七八岁,还在私塾念书。他老是背着我上学,真可以说是看着我长大的。一晃十几年后,当年常常跨在这位杨大叔肩上的我,居然跟他一块儿搭班,同台演出。这更使我感到无限的愉快。
“我在这里顺便来介绍一下第一舞台的历史。这个园子是民国三年盖的,地点在前门外柳树井大街。这里的一切建筑、灯光,完全是模仿上海三马路大舞台(指的是翻盖以前的大舞台,不是现在的人民大舞台)的形式:楼上楼下大约可以容纳二千四五百人。它还装有转台的机关,在民国初年的北京,这应该算是首屈一指最新式的一个戏馆子了。团为它的座位最多,每逢举办救济性质的义务戏,差不离都要借它那里演出的。
“北京在民国二年以前只能借‘义务’的名义才能演夜戏。平时各馆子的营业戏,都在白天唱。到了民国三年的春天,谭老板开始在文明、丹桂、庆升等园陆续演唱夜戏。但是每次也不过露演几天。还是短期的性质。第一舞台建筑完成以后,从民国三年的六月开张起,就始终是演的夜戏。所以在这以前,杨老板已经在这儿连续不断地唱了两年的夜戏了。
“我搭桐馨社唱的时间并不太久。《木兰从军》和《春秋配》两出戏,就是在那个时期排演的。每天的戏码,我是排在倒第二,大轴戏经常是让杨老板唱的。我也常陪他唱《长坂坡》、《回荆州》……这一类的群戏。
“杨老板的艺术,在我们戏剧界里的确可以算是一位出类拔萃、数一数二的典型人物。他在天赋上先就具有两种优美的条件:(一)他有一条好嗓子;(二)长得是个好个子。武生这一行,由于从小苦练武工的关系,他们的嗓子就大半受了影响。只有杨是例外,他的武工这么结实,还能够保持了一条又亮又脆的嗓子。而且有一种声如裂帛的炸音,是谁也学不了的。说句不客气的话,我到今天还没有听见第二个武生有这样脆而亮,外带炸音的嗓子呢。加上他的嘴里有劲,咬字准确而清楚,遇到剧情紧张的时候,凭他念的几句道白,就能把剧中人的满腔悲愤尽量表达出来。观众说他扮谁像谁,这里面虽然还有别的条件,但是他那条传神的嗓子,却占着很重要的分量。所以他不但能抓得住观众,就是跟他同台表演的演员,也会受到他那种声音和神态的陶醉,不得不振作起来。我们俩同场的机会不算少,我就有这种感觉。要我举例的话,我们后来常常合演的《霸王别姬》,总该算是最恰当的例子了。
“他演《长坂坡》,观众都称他是活赵云。到底赵云是个什么长相,有谁看见过的吗?还不是说他的气派、声口、动作、表情,样样吻合剧中人的身份。台下看出了神,才把他当做理想中的真赵云的吗?扮武生的个子,长得高大,是占便宜的。不过个子大了,也容易犯臃肿的毛病。个子太高了,必然腿长,到了台上只看见他那两条长腿在头里甩来甩去,那也是要不得的。杨老板的好处是扮相魁梧而手脚灵便。不论长靠短打,一招一式,全都边式好看。你瞧他的身段、动作并不太多,讲究要有‘脆劲’,谁看了,都觉得痛快过瘾。所以他的成功,绝不是偶然的事。
“杨老板有了这样的天赋,更加上幼年的苦练,又赶上京戏正在全盛时代,生旦净末丑,哪一行的前辈们都有他们的绝活,就怕你不肯认真学习,要是肯学的话,每天见闻所及,就全是艺术的精华。我来讲一桩他演《铁笼山》的故事。这话很早了,还是他搭谭老板的同庆班在中和园演出的时候。他的戏码经常是倒第二,谭老板有意思也让他唱几次大轴戏,可是他怕压不住座儿,老不敢接受谭的提议。
(按)谭、杨两家的交谊是相当深的。谭鑫培跟杨月楼(杨小楼的父亲)是在三庆班的老朋友。杨月楼临死还托孤给谭,后来杨小楼又给谭做干儿子。所以杨小楼有个名字叫“嘉训”,就是按着谭家的“嘉”字排行起的。
“一年一度的蟠桃宫庙会,是在三月三日举行的。谭老板在上一天就对杨说:‘明天我要上蟠桃宫,唱完了大轴戏去就晚了。咱们换换戏码吧。’杨老板知道这老头儿最喜欢赛马(蟠桃宫赛马的情形,梅先生在第一集里已经说过),每年必定要去赶这个盛会的。只能答应下来。就问谭老板:‘你瞧我明儿贴出什么戏好呢?’谭老板说:‘你就贴出《铁笼山》吧。’
“第二天,谭在头里先唱一出《洪羊洞》,跟着杨的姜维上场。台下的情绪非常热烈,他也真铆上了,使出全身解数,一鼓作气,始终不懈。很圆满地结束了这出大轴戏。
“谭老板不是说到蟠桃宫去的吗?敢情这是假的。哪儿是去逛庙,他是成心想捧捧杨老板,他唱完了《洪羊洞》以后,压根儿就没有离开后台。躲在台帘里边,整整地瞧完一出《铁笼山》,背着杨老板还很夸奖了他几句才走的。有人就把谭说的话传给杨听。你想一个后辈艺人,听到老前辈在背后赞许他的艺术,这是够多么兴奋的一件事啊!他卸完妆,兴冲冲地走回家去,刚进门就听说谭老板已经派人来找过他了。他扭头就走,赶到谭宅。谭老板见他来就说:‘你今儿这出《铁笼山》是真不含糊。我要问你“观星”这一场,有个牌子,你怎么不唱呢?’杨老板很率直地答复他:‘我不会。’谭老板说:‘这个牌子的名儿叫《八声甘州歌》。它的词儿是:
“扬威奋勇,看愁云惨惨,杀气濛濛。鞭梢指处,神鬼尽觉惊恐。三关怒冲千里振,八寨雄兵已成空。旌旗摇,剑戟丛,将军八面展威风。人似虎,马如龙,伫看一战便成功!”
“‘场面打的名儿又叫《三换头》。这里面包含着有《风入松》、《泣颜回》、《排歌》三种牌子的打法。去姜维的不但应该会唱牌子(内行说‘去’就是扮的意思),而且‘锣经’要熟。这儿见的身段跟唱词都有联系,少唱两句是可以的,如果根本不去唱,那你的身段也就只能比划两下,没有准地方了。来吧,我给你说吧。’那天谭老板仿佛特别高兴,拿过一双筷子,嘴里连唱牌子带念锣经,手上还打给杨老板听。最后又站起来说:‘唱完了这句‘扬威奋勇’,等场面打的
‘冲头’收住,这才接唱‘看愁云……’同时从上场门领着龙套走到台的中间。牌子里的‘杀气濛濛’,‘鞭梢指处’……都有一定的身段的。’他边唱边做,把身段、步位,也都比给杨老板看。这样地认真指点,还有学不会的道理吗?有人总说谭老板自己有一身好本领,只是不肯教人。这话也不尽然。遇到像杨老板这种有演戏天才的后辈艺人,不去请教,他还要找了来自动地教呢。这也不是净为了谭、杨两家交情厚的关系,大凡一个有高度艺术的艺人,让他教开蒙的小学生,不一定准教得合适。程度高的演员,经他指点一下,那真有‘画龙点睛’之妙。收效可就大了。上面这段故事,是茹莱卿告诉我的。茹先生是听杨老板亲口说的,茹、杨二位是师兄弟,都是我外祖杨隆寿先生的学生。
“现在演《铁笼山》的武生,唱到这儿,牌子照样吹,打鼓的也照老路子打。可是姜维嘴里能唱出词儿的实在不多见了。一半也是因为它的调门太高,除了杨老板这条嗓子能唱得上去,一般武生的嗓子,是够不上这个调门的。学会了不能唱,等于不会。这样慢慢地教的和学的,对这牌子都马马虎虎,不甚注意了。其实这种观念是错误的。随便哪一出戏里的牌子,不管它是打哪儿借来的,有词儿就有意义。演员在台上的身段是永远离不开词义的。至于嗓子够不上高调门,这是演员在天赋上的缺点,固然不能勉强,也还有补救办法;尽可以躲开高工尺不唱,或是少唱两句。也绝不能因噎废食,根本不学会它。我知道杨老板经过这次的教训以后,从此对于各种牌子,全都悉心研究,常常请教一位前辈姚增禄先生。等我们同台表演的时候,只要是他演出的戏,不但什么牌子都会,而且唱得实在好听。他那条嗓子也真古怪,跟胡琴的弦不很调和,跟笛子倒是十分融洽。所以他的昆戏如《安天会》、《麒麟阁》、《宁武关》……都是观众百听不厌的好戏。
(按)杨小楼晚年在台上也常偷懒了,可能是他年纪大累不了的关系。我看过他两次《铁笼山》,唱到“扬威奋勇”一句,真是神完气足,非常有劲。下面“看愁云……”几句,就不是每句都唱了。但是动作边式,身段上是一点不走样的,这就是因为他会唱这个牌子的缘故。
《铁笼山》的牌子是从《美良川》里原封不动地搬过来的。《美良川》的牌子是从《麒麟阁》的《扬兵》里借用来的(《扬兵》见《缀白裘》)。《美良川》是搬演尉迟恭初次会见秦琼,所谓三鞭换两锏的故事(所以唱词里有“鞭梢指处”、“三关”、“八寨”,这都是尉迟恭的掌故)。
“大凡一个成名的艺人,必要的条件,是先要能向多方面撷取精华。等到火候够了,不知不觉地就会加以融化成为他自己的一种优良的定型。杨老板也是这样成功的。我从他本人嘴里和茹先生的闲谈中,知道了一些他学艺的过程。他的艺术得力于三位前辈的陶铸最多。这里面的两位都是他的老师,杨隆寿和俞菊笙。一位就是他的父亲杨月楼。
“(一)清末光绪年间,北京唱武生的后起人才,大半出在姚增禄、杨隆寿的门下。杨是小荣椿科班创办人,也就是我的外祖,我在第一集里早已讲过了。杨老板从小在小荣椿坐科,入手就学武生。我外祖给他开蒙,第一出戏教的是《淮安府》。有一位唱武净的范福泰,外号叫做范坛子,正在这科班担任‘看工先生’。杨老板在武工方面的基本训练,全是范福泰教的。他跟我一样也是十一岁出台,第一天是演《锤换带》的高怀亮。出科以后又跟他师兄张长保学了不少玩艺儿。
“我外祖是个中等身材,个子并不太高。他的短打戏比较擅长。不但扮演武松、石秀有名,就是《水帘洞》、《安天会》这一类猴子戏,也最拿手。杨老板的短打戏,就是学我外祖的路子。杨老板在幼年,就有小杨猴子之称。有人就以为杨猴子必是他父亲杨月楼的外号了。我又听到有些人说杨猴子是指的杨隆寿,这都没有关系,反正不是家学,便是师承。他这小猴子的继承问题,两说都可以讲得通的。
“(二)他出了科,正赶上俞菊笙的极盛时代。他看到了俞的这种有创造性的艺术,不肯轻易放过。一面用心观摩,一面认真学习。结果就把俞老先生最擅长的靠把戏《铁笼山》、《挑滑车》……的技巧尽量吸收过来,丰富了他自己的艺术。这是他艺术进展的第二个阶段了。
“讲到俞老先生的玩艺儿,那要是一位了不起的好老。他初学武旦,后改武生。嗓子虽然没有杨老板那么脆亮,可比杨老板还要沉着有力。从小除了苦练武工之外,还学过武术,练过拳。手上的气力过人,所以他在台上用的兵器要特别加大。每次上馆子,跟包以外,总有一个人专门给他拿砌末。最早北京还不用戏单,贴的海报上也向例不写戏名。譬如今天他演《挑滑车》,就拿他扮高宠使的那枝又沉又大的长枪,往馆子的门口一搁,枪的旁边再摆几辆用黄布做的象征的车子,凭这一点砌末广告的效果,就能招徕满池的观众。到了民国,他已经是七十开外的人。经常拿的那根拐棍,你要碰着了,就知道这还是铁制的呢。他长的也是一个好个子,扎上靠真有大将的风度。这还能不受观众热烈的欢迎吗?我看到的是他最晚年的演出,年纪也大了,又不常出台。只不过偶然表演一次,已经不能代表他当年的艺术了。茹先生常给他配戏,知道的比我详细得多。他说:‘咱们在台上的玩艺儿就怕比,俗语有句‘强中更有强中手’,这话一点不错。单瞧杨老板扎上靠,真够气派。要跟俞老板比,仿佛就差了一等。俞老板不单是功夫好,他在我们武生行里,是一位具有创造性的老前辈。像《铁笼山》、《艳阳楼》……这些勾脸的戏,从前都不是我们武生唱的。原本是武架子花脸应工,是钱金福的拿手好戏。俞老板觉得他自己的嗓子、身材、武工,样样都够上演这些戏的条件。外加他是武旦出身,家伙出手,又是他的看家本领,所以就打他那儿硬拿了过来,一唱而红,从此就变的武生应工,不再看见有武架子花脸贴演这些戏了。’
“我还记得茹先生告诉过我关于俞老先生演《铁笼山》的出场和沾汗两个身段,都是别人所办不到的。
“(一)出场:《铁笼山》的姜维,不是都在四记头(这是打鼓的一种名称)的末一记锣上出场的吗?只有他不一样。他在四记头完了,接着用铙钹打的“哐、哐、哐”声中,慢慢地走出来。那种气派之大,简直没法形容。谁也比不上他,谁也不敢学了他这样做。每次遇到他演扎靠戏,检场的如果站着给他掀台帘,那他准出不来,一定要站在椅子上两手高高地举起了台帘,他还得斜着身子往外走,这才能出场呢。杨老板的扎靠戏,也喜欢斜着身子出场,走的台步仿佛一颠一颠似的,这完全是学的俞老板。
“(二)沾汗:《铁笼山》出场这一个起霸,就够你累的。老观众也都知道这是全剧的精彩地方,都要拿这个来考验演员的功夫。演员也知道台下憋住劲在瞧他的本领,又是刚出场,应该给观众一个好的印象,所以不能不聚精会神,认真表演。等到起霸和观星等身段做完,大概谁都免不了满脸是汗了。《挑滑车》和《铁笼山》同样是上场起霸,可是高宠和姜维的脸上就有了区别。一个是净脸(内行称不勾脸为净脸),一个是勾的红脸,额上还画一个太极图。汗珠子出在这种脸谱上,已经是非常难看了;再要往下流汗,那更要大大地损害了舞台上美的条件了。普通的演员,都在起霸、观星、念诗、通名、表白、派将,这些工作以后,趁着马岱、夏侯霸上场短短时间内,转身擦汗的。不管俞老先生的功夫这么好,起完了霸也照样满脸是汗。他不愿意当着观众沾汗,他在观星的身段里面想办法。要用极快的手法,不让观众看出他是在沾汗。你想这是多么艰难的手法呢。
“我先说他观星的身段。起霸完了以后,姜维走到下场门口,那儿照例放着一把椅子。他抬起右腿踩在椅子边上。(一)先举右手,伸出二指冲着上场门台角一指,这是表示指天的意思;(二)再举双手比出一个圆圈,这是象征星的圆形;(三)双手对拍,再分左右摊开,右手拔出佩剑,左右晃摇两下,仍旧插回剑鞘。这是表示仰观星象以后,预测必有一场鏖战。上面是观星身段的三部曲。你猜他怎么沾汗,可真太巧妙了。这儿也得补充一句,只凭他一个人,这戏法是变不成的。后台有一位管旗包箱的名叫戴秀,专门侍候他这一下子。到他要观星,戴秀就出来站在椅子背后。一只脚顶住椅子,左手抓住椅背,右手放在身后。掌内托着一方块浸湿了的草纸(不要小看这块草纸,在后台的用处很大,所有勾脸的演员,唱完戏卸妆是离不开它的。不论哪一种脸谱尽管是满脸的油彩,只要用这块稍稍浸湿了的草纸,加上豆油,一擦就掉。如果勾脸的先用肥皂洗,可能是洗不干净的),等俞老先生的身段做到两手一摊的时候,戴秀就把那块草纸,照着俞的手心一拍,俞就明白沾汗用的草纸已经到了自己的手上,立刻先把头向右略一偏,再拿草纸对脸上一拍,很快的还给戴秀。接着做拔剑的身段,这真是一转眼的工夫,他们两个人的事儿已经办完了。观众以为戴秀是一个检场的,谁也不理会他是负了特种使命,专门来送草纸的。等姜维再走回台的中间,站住念诗。台下看俞老先生的脸上,一点汗都没有了,观众只觉得奇怪,谁也猜不出他收汗的门道。
“你看他为了沾汗,费了多大的事。这就是前辈们对观众负责对艺术认真的表现。要知道任何一个演员,走出了台帘,就不能随便在剧情以外有什么动作。饮场,擦汗,都要尽量避免。唾痰,擤鼻涕那更是演员在台上最不好的习惯,应该绝对加以整肃的。
“(三)从前享大名的角儿,差不离都有文武兼全,昆乱不挡的本领。我们听说杨月楼当年演《四郎探母》的杨延辉,最受观众欢迎,可是不要以为他只是擅长老生,其实他的武工底子,也很结实。他是程大老板的同乡,他的父亲,杨二喜带着他由家乡——安徽潜山县——来到北京,先在天桥打拳卖艺。有一次张二奎经过天桥。看中了他的身手矫捷,躯干魁梧,认为这孩子如果学戏,将来是准有出息的,就把他带回去收为徒弟。先教武旦,后改文武生。他跟俞菊笙同堂学艺,交情不浅。最初他们俩的艺名,一个叫杨玉楼,一个叫俞玉笙,还都是玉字排行呢。他的相貌生得是方面大耳,嗓子又是实大声宏,所以内外行一致承认他是能够继承师父张二奎的衣钵的。文戏如《打金枝》、《牧羊卷》……武戏如《恶虎村》、《连环套》、《贾家楼》……样样精通。就是一出《长坂坡》,深自珍惜,不肯轻易露演。向例一年只演一次,要在年尽岁边,封台之前才唱呢。早期一度在上海唱过猴子戏,一般的传说有杨猴子的外号,大概就打这儿来的。
“杨老板的短打学杨隆寿,长靠学俞菊笙。惟有这出《长坂坡》,家学渊源,是学他的父亲。自然他自己也有许多新的理解。单说“掩井”一场,他就跟王大爷(瑶卿)费过一番琢磨。把“抓帔”的身段,改得太有意思了。我陪他唱糜夫人,也就是学的王大爷。
“《长坂坡》的赵云,很远的老角儿如杨月楼、俞菊笙……余生也晚,我是没有赶上。跟我同时期的武生,我看过的和合唱过的那就多得数不清了。他们在糜夫人投井时的身段,有各种不同的做法:有的抓帔,有的不抓帔;同样是抓帔身段,有的右手抓,有的左手抓。一般的武生,因为左手抱了阿斗,都是用右手抓的。只有杨老板把它改为左手抓帔。名演员的创造,毕竟是与众不同的。你想这一口枯井,我们是把它假设在下场门一边的,那些右手抓帔的赵云,他们的靠旗全冲着前台,观众看到的是赵云的背部。这一点已经不合乎舞台上的要求了,何况右手抓完了帔,跟着向里翻身跪下,姿态上也显得生硬。所以杨老板才动脑筋要把它改为左手抓帔的。
“赵云左手抱着‘喜神’,杨老板怎么能用它抓帔呢?他是有技巧的。在糜夫人说完‘那旁曹军来了!’以后,赵云转身冲里看的时候,暗中把‘喜神’先交给右手。等他再转过身来,不就可以用左手抓帔了吗。而且顺势往下一拖,也是向里翻身跪下,身段是边式极了。方向又是冲外,观众每次看到这儿,一定有个满堂的彩声。可是这个翻身,又跟前面的做法不同。是用一只脚另起,硬翻过去。没有幼工底子,是办不到的。
“糜夫人投井的身段,王大爷是在糜唱最末一句摇板的时候,暗中先把帔上的扭带解开,唱完了,一脚跺在椅子边上(这椅子就是假设的一口枯井)把头向右一偏,‘线尾子’全归到胸前。两手向后伸直,净等赵云抓去了黄帔,他就可以跳下井去了。我得补充一句:像我们扮糜夫人的,不只是穿一件黄帔,里面还衬着一件褶子,赵云如果不懂抓帔的技巧,连着褶子使劲抓的话,好,这位糜夫人准让他一把抓回来,就死不成了。杨老板事先用食指和大指,在我背上,由下而上轻轻一揉,衣服不就有了皱纹了吗?用不着使劲,就能单抓住了黄帔,很顺利地往下一拖就行了。
“不抓帔的只是尚和玉老板一个人。我们俩也合演过《长坂坡》。他的意见是说赵云是员虎将,气力过人,他要抓到糜夫人,准让他抓回来,糜夫人是死不了的。这话也有点理由。不过抓帔的身段,在增强戏剧性上讲,的确是有很大的帮助的。”
二、《木兰从军》
…
“我跟杨老板前后合作过两次;这次在桐馨社,我们俩都是搭班性质。我搭的时间很短,除了我在那里排过两出新戏——《木兰从军》和《春秋配》——之外,别的事情也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我先来说排演《木兰从军》的经过吧:
“(一)排演的动机;我演《木兰从军》的动机有两点(1)在这以前,我已经陆续演出了好些新戏,前面也曾分别介绍过了。我总觉得这些戏的情节,虽说多少含有一点醒世的意义,但是在大体上讲,套来套去,总离不了家庭琐碎、男女私情,这一套老的故事。木兰是一位古代传说中的女英雄,我想如果把她那种尚武的精神和用行动来表现的爱国思想在台上活生生地搬演出来,这对当时的社会,不敢说一定能起多大的作用,总该是有益无损的。(2)那时我正跟朱四爷(素云)学了一出《辕门射戟》,常常在家里连唱带做的练着玩,兴趣十分浓厚。木兰不是要改扮男装的吗?我就利用这一点,可以拿小生的姿态,出现在观众的眼前。这又是我在台上的一种新的尝试了。正巧教育研究会编订了一个《花木兰》的剧本,我们把它重新加以整理,在适合舞台上种种技巧的原则之下,加强了不少抵抗侵略的气氛。同时也把戏名改为《木兰从军》。王大爷(瑶卿)也曾演过头、二本《花木兰》,分两天演完。我只看过他的头本,这里面的台词、场子和各种穿插,跟我改编的本子是不一样的。
“(二)故事的根据:这桩英雄故事,早就很普遍的传播在民间了。你要查它的出处,古乐府有一首《木兰辞》,就是它惟一的根据。这首词里描写那些有关人物,真称得起是‘情文并茂,声容宛在’。可惜作者没有把他的名姓留下来,我们至今还只能说它是无名氏的佳作。
“(三)故事的考证:木兰辞里描写的人物,并不算少,却只留下了一个主角——木兰——的名字。至于她的姓氏、籍贯和故事发生的时代,都没有交代清楚。经过好些人考证的结果,又弄得各执一词,无所适从。姓氏方面,就有姓朱、姓魏、姓花三种不同的说法。籍贯方面更是传说纷纭,有七种不同的考证:(1)湖北的黄州黄冈,(2)河南的光州光山,(3)直隶的保定,(4)安徽的亳州,(5)河南的归德商丘,(6)甘肃的凉州武威,(7)陕西的延安。时代方面也有梁、北魏、隋三种不同的推测。以上这些说法,其实都不足为凭的。根本木兰的名字,别的书上,全不提起,是很难考证的。我在改编剧本的时候,对于以上三个问题,是这样解决的:(1)民间的习惯上大家叫她花木兰,我们仍旧采用‘花’姓。(2)地理上陕西位于西北,距离胡人较近,我们就采用延安府。(3)时代是用的北魏。因为何承天做的《姓苑》里面,已经提到木兰。何承天是隋唐以前人,所以无论如何木兰总不会是隋时人了。还有《木兰辞》的诗句里用了两个‘可汗’,有些人,就说木兰是个蒙古人,这种推测之辞,是不足为据的。原辞里还连用了两个‘天子’,蒙古人难道有这种称呼的吗?我不是因为这段故事轰轰烈烈的有面子,硬要把她拉到汉人的身上来。根据前人的考证和民间的流传,一千多年来,早就认为她是中国古代女英雄了。所以我们编剧的时候,尽可以把‘可汗’一层不提,决不能标新立异地改为蒙古人的故事。
“(四)剧情的提要:突厥作乱,入寇中原。魏主派贺廷玉为帅,四路征兵,准备抵抗。陕西延安府的尚义村,有位老者名叫花弧,幼年也是行伍出身,后来解甲归田,务农为生。娶妻安氏,生下一男二女。第二个女儿名唤木兰,娴熟武艺,勤于纺织。有一天花弧大病初愈,正与家人闲话,忽然奉到征兵的命令。这位老者爱国心切,即刻就要登程,木兰想到父亲的病刚好,恐怕受不了这场辛苦。就向花弧表示,愿意替父从军。当时就遭遇到她的母亲和姊姊的阻止,说她是个女子,哪能上阵打仗。她就举出几位古代女子带兵杀敌的故事,说服了大家,立刻置办鞍马,穿了花弧当年的旧军装,扮成一个军人的模样。花弧还教了她许多军营中的规矩,就此辞别爹娘姊弟,连夜登程。一路之上,风餐露宿,戴月披星,离了黄河,直奔贺廷玉的大营而来。
中途碰见几位也是去投军的同乡们,她又用正义来鼓励他们。说话之间,忽听金鼓齐鸣,情知前方正与敌人交战,大家就此催马加鞭迎上前去。突厥王的大兵越过边界,攻打头关来了。贺廷玉先到关上,察看敌情以后,就派张、李二将前去迎敌,败阵而归。贺元帅亲自上阵,也被番将战败,跌下马来。正在危急之际,木兰一马赶到,奋勇打退番兵,救回了贺元帅。
“两军相持了十二年,突厥王因为劳师在外,久而无功,意欲退回他的本土,再图后举。有一个部将献策,何不乘敌不备,前去偷营劫寨。大家同意了就照计而行。此时木兰已授职将军,奉命巡营了哨。忽见飞鸟自北而来,她预料番兵必有夜袭的阴谋,即刻回营报告贺元帅。元帅听得这个情报,急忙调集众将,就在营外四面埋伏。等那突厥王领兵夜袭,扑了一座空营。伏兵四起,杀得他们大败而归,从此不敢再来侵犯中国的边界了。
“贺元帅班师还朝,带了木兰面奏魏主,少不得要有一番封赏的。木兰坚辞不受尚书郎,一定要回家侍奉双亲。她说:‘我的从军,原为保卫国家,绝不是为了贪功受赏而来的。’魏主看她辞意坚决,只得依她。
“花弧听说番兵败退,大军奏凯还朝,计算他的女儿也快回来了。他把这消息告诉家里的人,让他们快快打扫木兰住的屋子。自己走到大路边上等候。木兰远远望见一位老者,坐在道旁,好像是她的父亲。下马认明白了,父女重逢,悲喜交集。回家见过母亲和姊姊、弟弟,大家都不相认了。
“贺廷玉奉命押解金银彩缎来到尚义村,慰劳花将军。花弧只得唤出木兰。此时这位平乱有功的花将军,已经脱去战时袍,穿上旧时装。贺廷玉看见是个女子,大吃一惊。后经木兰说明原委,才揭穿这十二年的改装秘密。用喜剧的形式,结束全剧。
“(五)场子的安排:全剧是二十九场,分头二本两天演完。头本是十五场,演至木兰救回贺元帅为止。二本是十四场,虽然少一场戏,因为它有两个大的场子,所以演出的时间,反而多过头本。木兰的场子,我们完全按照《木兰辞》写的。凡是根据古典名著改编的戏剧,应该尽可能尊重原著,保留它的本来面目。除非记载有了出入,足以引起我们的怀疑,或者含有毒素的地方,自然也应该加以变更和删节。
“我记得初次演出,有人看完了对我说:‘你排的《木兰从军》,意义深长,是成功的作品。不过穿插方面还可以删掉些不必要的场子。能再简练一下,两本并成一本,或者更要精彩。’我听了就知道这位朋友没有注意到花木兰改装问题。就这样分两天唱,我在后台已经忙不过来了。他所说不必要的场子,也正是我们万不得已,根据剧情的发展,故意添进去的。从一个梳大头,穿褶子的青衣打扮,一下子改为一个身穿帽钉甲,头戴倒缨盔,足穿薄底靴的士兵模样;穿戴方面倒还有办法,困难的就是改妆时洗不洗脸的问题。为了这个,我们也不知道讨论过多少次了。按照老路子,如《英杰烈》《辛安驿》等戏,只换服装,不改头面,脸上的脂粉,两鬓的片子,一律照旧,头上加戴一顶小生的帽子,就算改得了。木兰的情形不同,她是从军在外,十二年没有让人看出她的破绽,要跟英杰烈那样两鬓也是露出片子来扮,谁都会一望而知她是个女子,如何能够长期蒙混她的同营伙伴呢?我看过王大爷演花木兰的扮相,也是走的老路子,这样的改扮,我总觉得不合适。所以决计把头‘掭’了,重新洗脸,另起炉灶,等于再扮一出小生戏。可是这一个大翻腾,真够我‘赶落’的了。
“经过两个月的整理改编工作,民国六年的三月间,这出《木兰从军》,就在第一舞台初次与观众见面了。当时演员的分配是这样的:贾洪林扮花弧,罗福山扮花母,我扮花木兰,姚玉芙扮花木蕙,王凤卿扮贺廷玉,姜妙香扮魏主,李寿山扮突厥,李敬山、郭春山、曹二庚、罗文奎分扮四个征兵。因为各人都能掌握剧中人的性格,大家感到旗鼓相当,谁也不肯松劲,所以演出的成绩不算坏。全剧有二十九场,这里面有十三场是木兰要上场的,我现在大略地讲一讲:
“第一场:四将起霸上场。贺廷玉挂帅,派差官四路征兵。
“第二场(木兰的第一场):木兰在帘内用‘走呵’,叫起来,上唱两句摇板:‘巾帼须眉从古少,但凭纺织说贤劳。’站着报名:‘奴家花木兰,数日侍奉老父汤药,未到机房,今日老父病愈,不免前去纺织一番便了。’接唱两句摇板。走入机房,坐下表白她的心事。她念:‘老父病体虽然好了,只是闻听突厥作乱,朝廷派兵前去征讨,老父的名姓,也在军籍,倘若被传,年老多病,如何去得。’再用‘思想起来,好不忧闷人也’叫起来唱一段西皮原板:‘我的父气力衰年老多病,十二卷军书上尽有爷名,倘然是军书到将父传定,我只得市鞍马替父从军。’她的姐姐木蕙上场,问她为何一人在此叹息,她说:‘未曾叹息’。木蕙说:‘刚才姊姊在门外并未听到纺织声音,只闻得唉声叹气,莫非妹妹有什么心事在怀?……’以上的台词,我们是根据这几句《木兰辞》改编的:
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不闻机杼声,惟闻女叹息。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昨夜见军帖,可汗大点兵。军书十二卷,卷卷有爷名。阿爷无大儿,木兰无长兄。愿为市鞍马,从此替爷征。
下面她们姊妹俩有大段的对白。木蕙猜错了木兰的心事,把她的忧郁少惧,当做为了婚姻问题。这是剧作者故意加入一种女儿家互相调笑的曲折,用来调和场上的枯燥气氛的。最后木兰把老父被传情形,告诉了她的姐姐。这一场木兰的性格,并不容易处理。看她的扮相,梳大头,穿褶子,十足是闺门旦的典型模样。可是她在后面还有一番奋勇施威,纵横杀敌的大事业呢。现在应该描写她是一个胸有成竹的女孩子,虽然处在愁闷环境当中,时刻要流露出一种机警、活泼的英爽气概。
“第三场(木兰的第二场):先上花弧、花母,后上木蕙、木兰。她们手里都捧着酒菜,木兰念:‘女儿为了爹爹病体初愈,味难适口,因此绕到后山打了几个飞禽,已将它烹调出来,请爹爹一尝。’这是暗暗地表示木兰学过武艺,跟后面的台词,才有呼应。花弧正在话叙家常,接到征调的命令。他并不因年老而退缩,就对花母说:‘你我又要远别了。’花母不让他去,他说出一番男儿应当救国的大道理,一定要去。木兰看到父母相持不下的情形,知道她预定的计划,时机已到,可以实现了。就上前一步,对花弧说:‘听爹爹之言,果然不错。但是你的病体尚未复原,况且北地天寒,一路登山涉水,只怕要病上加病。那时非但对国家无益,反于军威有损。爹爹还要三思。’
花弧说:‘依你之言,难道就罢了不成。’木兰说:‘女儿倒有一个两全之计。女儿素日跟着爹爹,也曾学些兵法武艺。我想要改扮男装,代爹爹前去从军。一来为国家出力,二来也不枉爹娘生我一场。’花母刚才是阻止她的丈夫去从军,现在又听到她的女儿要去当兵,那是更不能同意的了。木兰就举了几位古代女子领兵杀贼的例子。用‘母亲容禀’一句念白,叫起来唱一段快板:
‘母亲且慢阻儿行,女儿言来听分明,吴宫美人尝演阵,秦风女子号知兵,冯氏西羌威远震,荀娘年幼也守过了危城,巾帼英雄古有证,愿替老父去从军。’说服了母亲。回头再跟木蕙也有一段对白,又说服了姐姐。最后得到花弧的同意,才结束了这场争辩。木兰跟了她的母亲到后面改换军装去了。这一场的对白,当时处理得相当紧凑。尤其是在争论时我唱的那段快板,危峰突起,能够增加不少紧张的气氛。
“第四场:突厥发兵,进窥中原。
“第五场:突厥部将会商军事。有的觉得:‘狼主在北部为王,何等快乐,犹不知足,还要夺取中原,南面称孤,弄得劳师动众。倘若战败,我等不但受苦受罪,还得跟他丢人。’有的认为
‘狼主有令,怎敢违抗。况且得了中原,我等少不得也有封侯之位。’最后的议决,大家提兵分路前往。
“第六场:奉命征兵的差官,回营交令的过场。
“第七场:四位征兵拟往尚义村,与花弧结伴投军的过场。
“第八场:贺廷玉到了边关,上关观阵,查看敌情。
“老实说吧,要没有这五场戏在头里垫着,我在后台‘掭头’洗脸,重新改扮小生,时间上是不可能的。这里面第六、第七两场,的确可有可无,是纯粹为了我改妆的关系才加上的。其余三场,却也有它的用意。第四场突厥发兵,是应有的交代。第五场是表示侵略者师出无名,他们内部的战斗意志,早已不能一致,如何不失败呢。第八场是因为凤二爷的贺廷玉,都是零碎场子,唱功太少,所以给他安上大段唱词。他看到单本,就主张要唱唢呐二黄,我们都很赞成。戏里用到唢呐腔,往往是形容边徼沙场上的一种荒凉情景,如《罗成叫关》《姜维探营》……贺廷玉在边关上察看敌人虚实的时候,唱唢呐腔是合乎剧情的。不过唢呐二黄不是人人可以唱的,它有乙字调的调门管着,不许随意高低,演员要没有一条神完气足的好嗓子,是唱不上去的。其实,按照老路子,不但唢呐有标准的调门,胡琴又何尝没有严格的规定呢。这话当然很早了,还在四大徽班全盛时代,各行角色,在台上轮到他开唱,张嘴就是正工调。不管他唱得怎么好,嗓子不够调门,就没法贴唱功戏。这种规矩,后来只能在科班里看到了。我在喜连成搭班时期,场面上根本只有一把官中胡琴(官中就是大众公共的意思),谁唱也是这个调门。等到角儿自带私房胡琴(私房就是私人所有的意思)的风气,普遍流行以后,才把这统一调门的老规矩给破坏了。
(按)从前京剧的场面,对于调和音节一点,是十分考究的。不单是交场方面,三种主要的伴奏乐器——笛子、唢呐、胡琴——和三种次要的伴奏乐器——笙、弦子、月琴——都有一定的调门,就连武场的乐器,也有标准,绝对不能随便高下。最早是用笛子伴奏,小锣要跟笛子的“六”
字相合,大锣、堂鼓、大鼓,都跟笛子的“上”字相合。后来改用胡琴伴奏,还讲西皮外弦要按小锣来定呢。这些吹的、打的、拉的、弹的,一切音节的高低配搭好了,自然是非常悦耳动听。后来慢慢已经不讲究这一套了,到了现在连乐器本身的制作也成了问题。譬如大锣、小锣、铙钹的尺寸,和单皮鼓的膛子,都日见缩小。打起来的声音就跟着提高。尤其是唢呐的音调,不例外的也让手艺人做得更是尖锐。唢呐的调门本来就高。无形中乐器的本身再往上长,岂不是大大地影响了演员的歌唱吗?相反的,胡琴的尺寸改长了,筒子放大了,它的发音跟着就落低了。上面这些演变,是在不知不觉的过程中发展的。如果一定要研究它的缘故,那么响器铺里节省工料,恐怕是最大的因素吧?我举一个例来说:以前一面大锣的重量,足有四斤多重,现在减成三斤多重了。别的铜类的乐器,也可以以此类推。在这种武场的乐器奔高、文场的乐器走低的造势之下,要想求得以以此类推。在这种武场的乐器奔高、文场的乐器走低的造势之下,要想求得全堂乐器的音节跟当年一样的调和,应该先从手艺人制作方面入手整理,才是根本解决的办法。我记得梅先生在二十年前,赴美表演,带去用的全堂乐器,都是由他自己定制的。固然也有外表美观的需要,最大的原因,还是因为当时响器铺里出售的乐器,声音已经都不很准确了。
“第九场(木兰的第三场):
这是头本里比较长的一个场子,我把它分段来说:(1)花弧上唱六句西皮原板:‘叹卑人年衰迈又兼多病,缺少个大儿郎代父从军。怎奈我朝廷中征兵甚紧,木兰儿她定要替我长征。她虽是女儿身英雄成性,此一去必定要建立功勋。’(2)四位征兵上约花大哥结伴投军,花弧怕被他们看破,就对他们说:‘列位请先行一步,那花弧一定赶上同行。'(3)花母上唱摇板‘女儿身日出入冰天雪境。此一去叫老娘怎不挂心。’花弧问她:‘木兰儿装扮完了没有?’花母说:‘想必完了。’(4)木蕙上念:‘卸却钗环样,宛然武士装。’花弧再问:‘你妹妹改装完了没有?’木蕙说:‘已经完了。’这才由木蕙转身冲里念:‘啊,妹妹快出来吧。’
(5)木兰是先在帘内唱倒板:‘装束才竟到前堂’,上唱散板:‘脱去了绣罗裙改换军装。想人生要有那英雄胆量。到阵前灭敌贼永固边防。’这四句的唱腔,有人给我提意见说:‘木兰刚改男装,对于男子的声音笑貌,还不甚习惯,似乎应该仍用旦角的腔调来唱。’这话也不能说没有相当的理由,但是,事实上却有很大的困难。你想一个戴盔穿甲的兵士装束,要他唱旦角的腔调,同时身段是要配合唱腔的,势必做出扭扭捏捏的动作来,这不是显得太不调和了吗?我在家里对着镜子,也曾演习过几次,实在觉得太不合适。因此我决定从倒板起,就采用小生的唱腔。出场以后我在动作方面,稍微透露一点生硬的样子,表示她初次改装的不习惯。花弧看了女儿的扮相和举动,倒都像男子模样,可以蒙混过去;只是说话的声音,还不很放心得下。他们父女俩,一个假作元帅,一个权充先锋,当场还试演了一遍。又教她牢牢记住,从此改名花弧,木兰二字,再也不可提起。
“花弧指导完毕,木兰就念:‘唉呀爹爹呀,军情紧急,孩儿就此起身,爹娘在上,受孩儿一拜。’这下面她跟花弧、花母,都有几句唱词。所包含的意思,不外乎一边是再三嘱咐,一边是敬遵亲命。木兰回过头来,再跟她的姐姐弟弟,话别一番,大家都不免有一种依依难舍的情态。最后木兰说声:‘爹娘保重,孩儿就此登程。’大家送出门外,木兰唱完两句摇扳‘门儿外月轮高夜深人静,为老父那顾得万里长征。’一跺脚就扭头不顾而去了。花弧说:‘妈妈你看木兰儿匆匆的去了,不愧为女中豪杰,我心中倒也十分畅快,你们更不用悲伤,随我进去吧。’
“这一场有五个剧中人,都有戏可做。木兰的表情,要分两个阶段。从出场到演习男子说话声音为止,应该充分表现她的活泼天真,而且时时流露出她有英武的气概。等到她跟父、母、姊、弟,叮嘱惜别的时候,又得描写她在悲壮之中,含有缠绵的意思。花弧的表情,也含着有两层对立的意思,一方面女儿替他从军,内心多少有点不安。一方面爱国心切,顾不到父女私情,处处要鼓励他的女儿,杀敌建功。贾洪林演得太好了,真能够恰如其分地掌握住花弧的心理。其他如罗福山的花母,姚玉芙的木蕙,就连扮小弟弟的那种牵衣问话的情景,也都丝丝入扣,刻画逼真。我每次演到这里,感情上总是不自觉的会起波动的。有句俗语叫‘假戏真做’,这也靠同场的搭配紧凑,才能有这种境界呢。
“第十场:番兵前来攻营,贺廷玉派张虬、李骏迎敌。
“第十一场:两军相遇,二将通名起打,魏将败下。
“第十二场(木兰的第四场):这是头本里木兰最吃重的一场,
帘内象征着马嘶的声音刚过去,木兰一手拿鞭,一手拿枪,跟着出场就唱《新水令》的曲子,一共六句:(1)才从(台中)西市(下台角)买鞍鞯(台中)。(2)东市中(上场门口)买来坐战(台中)。(3)南市(上台角)买缰辔(台中)。(4)北市(下场门口)买长鞭(台中)。(5)月色当天(圆场归中)。(6)急忙里莫迟延(台中)。前四句是照《木兰辞》的诗意填的,为了行腔方便起见,我们把原文的‘骏马’换了‘坐战’,‘辔头’换了‘缰辔’。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正好借用台上的四个犄角。所以身段方面,安得也还算自然而妥帖的。
“唱完《新水令》曲子,先念诗句‘霜月压长川,征人夜不眠,羽书如火急,何日到军前。’
再报名和表白:‘俺,花弧,自从辞别家门,前去从军。一路行来,风餐露宿,戴月披星。过了黄河,又渡黑水,回首家乡,已被白云遮住。耳边厢只闻河水声喧,爹娘唤儿之声,是听不见了。’
这两段念白,每一句都有身段配合的。念到这里就用‘唉,想我木兰呵’叫起来,唱第二支《折桂令》曲子。曲文共有十三句:(1)俺生小那识兜鍪(下台角。兜鍪就是古代军人打仗戴的帽子。古称胄,秦称做兜鍪,俗称盔)。(2)装束居然锦带吴钩(上台角),(3)窄蛮
欲蹴天骄(台中。天骄,就是‘天之骄子’的意思,古人用来指胡人的),(4)征程未久(圆场归中),(5)早到了黑水前头(台中),(6)这一搭霜林红绣,(7)那半壁胡骑啾啾(这两句是冲着左右两边做身段),(8)俺双亲肠挂心忧,(9)听不见呼女音柔(这两句是冲里做身段),唱到这里,夹念‘俺此去呵’,锣鼓就起‘夺头’。接唱(10)只索是冲锋报国,(11)不承望挂印封侯。锣鼓跟着又起‘抽头’,好让我走一个‘马趟子’。这是形容马跑快了,有时不听指挥,就会有前窜后蹲的形状,也是武戏里习见的身段。等我走完圆场,归中再念‘且住,行来行去,不知行了多少路程,这正是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这四句诗是用的《木兰辞》原文)。呀,前面又见一座关学,俺急速前行便了。’接唱(12)又晨角关头,(13)趱行向前莫停留。(下场)
“这一场完全采用昆曲。短短的两支曲子,看着也很简单,有什么吃重呢?这就是昆曲的组织,比京戏更要复杂的缘故了。乾元山、夜奔、探庄……这些武戏里边,也有《新水令》和《折桂令》的牌子,跟我一样,也是一个人在台上,不管唱也吧、念也吧,处处都有身段管着,从出场到进场,始终不能休息,真是够累的了。上面我所说的,不过是唱曲的时候,演员应该站在什么地方;至于这里面的种种大小身段,实在多得写不完,只能从略了。
“我加的这场昆曲,后来有这样的成绩,从作曲、填谱到安身段都是别人帮助我来完成的,我应该介绍几句:
“(一)作曲:这两支曲子跟道白的词儿,是我的几位擅长诗词而又懂得曲律的朋友替我填写的。他们在下笔的时候,就抱定要尊重原作精神,不肯脱离《木兰辞》的范围,随便增减和变更原辞的意思。因为原辞的事实不多,所以着实费了一番推敲的工夫。有些地方他们就引用原句,也用得自然极了,一点都没有堆砌生硬的毛病。等填上工谱、我唱起来又很顺口,这就不能不佩服他们的本领了。下面是作曲者根据的几句《木兰辞》:
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朝辞爷娘去,暮宿黄河边。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黄河流水鸣溅溅。旦辞黄河去,暮至黑水头。不闻爷娘唤女声,但闻燕山胡骑声啾啾。万里赴戎机,关山度若飞,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
“(二)填谱:曲子的工尺是我表叔陈嘉梁替我谱的。他家几代研究昆曲,前面已经讲过,我不再介绍了。
“(三)身段:曲子填成了,工尺也谱好了,就请茹先生(莱卿)给我安身段。他是我外祖杨隆寿的学生,短打戏本是杨家的拿手好戏,请他给我说这场的身段,应该是十分合适的。他经过几天的思索,决定采用《乾元山》里的身段来教我。凡是哪吒的高身段全使上了,矮身段尽量避而不用。木兰的扮相有点接近短打的模样,一般人把她的身段当做‘走边’,是大大地错认了。这一场的动作,内行另外有个名称叫做‘鞭卦子’。‘走边’是短打武生夜行的身段,不是做贼,便是拿贼,或者偷营劫寨,反正做的都是怕遇见人的事情,才沿着墙边路边偷偷的走道。‘鞭卦子’是长靠武生的身段,一招一式,需要宽大沉着,跟走边讲究的干净利落,性质不全相同。所以他尽量采用哪吒的高身段,也就是这个意思。
“第十三场:魏将败下,贺元帅亲自上阵迎敌。
“第十四场(木兰的第五场):先上四位征兵,木兰随后赶来,结伴同行。她在路上,不断地用正义鼓励他们。内中有一征兵对她说:‘看起来做女子的倒便宜了。’木兰问:‘怎见得?’他说:‘你想,苦事都让我们男子做了,女子倒在家中享福。’木兰的答复是‘这女子么,也不能这样一概而论吧。’正说着话,忽然金鼓齐鸣,想是前面正与敌人交战,大家就此催马加鞭,一同赶上前去了。这几句谈论女子的台词,剧作者不是无的放矢的。远在三十四年前的中国,跟现在的情形,大不相同。一般女子的习惯,还是躲在家里,倚靠男子生活,不肯到社会上来服务,同时一般男子的心目中,也总认为女子是担当不了大事的。在那个时代,要想纠正这两方面的错误观念和激发女子的爱国思想,这出《木兰从军》的演出,应该是有意义的。
“第十五场(木兰的第六场):贺廷玉会阵,被番将打下马来,幸亏木兰一马赶到,奋勇杀退番将,救回元帅。头本至此为止。
“第十六场:突厥王与部将定计,夜袭魏营。
“第十七场(木兰的第七场):贺元帅为了军情紧急,传木兰进帐,命她在前营巡哨,需要小心。木兰得令,上马而去。此时木兰在军中快要十二年了。由于她屡次立功,已经升为将军的职位。她的装束自然也要改换了。所以二本出场,她就改扎硬靠,仿佛高宠、赵云的模样。别的我都不怕,脚上这双厚底靴,倒是真不好办。你想旦角在台上,至多也不过穿一双薄底靴,哪儿穿过厚底靴呢?如今不单是穿了走走台步,后面突厥劫营一场,就跟《挑滑车》《长坂坡》似的,还要认真开打,如果没有相当的功夫,是办不了的。就为这一点小小的问题,我在家里足足练上一个多月,才把它走成了习惯。
“第十八场
(木兰的第八场):这场木兰的巡营,重在唱功,就跟‘探母’里的杨宗保的巡营,大致相仿。上场先打引子‘夜半胡笳静,秋高战马肥’,接念‘俺花弧,自从到了大营,一十二载,屡建奇功,元帅十分器重于我,将俺升为上将军之职。今晚奉命巡哨,众三军,巡哨去者。’
下面跟杨宗保一样,先起倒板,再接唱大段西皮慢板:‘俺自从到边关家乡信杳,思想起二爹娘好不心焦。奉将令在营前四周巡哨,我只得跨马去走一遭。替老亲才把那家乡撇掉,为国家顾不得夙夜辛劳。夜深时刁斗间月光斜照,霎时间飞鸟过费我推敲。’念‘奇吓,现在更深夜静,这飞鸟自北而来,是何缘故?我明白了,想必是番兵前来偷营,不免回转大营,报与元帅知道便了。’接唱
‘回大营要报与元帅知晓,只恐怕破番兵就在今宵。’
“第十九场(木兰的第九扬):木兰深夜进帐,报告元帅,她看见飞鸟自北而来,番兵恐有偷营的行动,应该早做准备。贺廷玉即刻传集众将,四下埋伏,等候敌人到此,杀得他们片甲不回。
“第二十场(木兰的第十场):番王领兵夜袭,看到是座空营,情知不妙,即速传令退兵,已经来不及了。在这场混战中,木兰用枪挑、剑劈、箭射,杀死了不少番将。她跟番王要对打一场,打败了番王,照例是‘耍下场’的,相等于《长坂坡》等武戏的套子。最后木兰杀死二番将,追下。
“第二十一场:番王大败之后,检点人马,剩下了二百余人,只好收兵,回转他的本部去了。
“第二十二场(木兰的第十一场):贺廷玉率领众将准备班师回朝。
“第二十三场(木兰的第十二场):这一场是贺廷玉与花木兰上殿受封。贺廷玉加封为辅国公,花木兰封为尚书郎,木兰坚辞不受,魏主问她:‘卿家,有功不赏,寡人于心何忍。’她说:
‘臣自幼受过教训,说是国家安危,匹夫有责。国家巩固,人人方得安宁。臣此番千里从军,不辞风餐露宿,原为保护国土,非为贪功受赏,现在天下大定,百姓安宁,为臣得早日还乡,平安度日,此乃是臣之大愿,万岁心中,又何不安之有。’接唱四句散板‘破番兵原本是为臣职分。好男儿当报国岂为功名。愿明驼送为臣早还乡井。我圣主又何必记挂在心。’魏主见她一定不受。只好准她暂回乡里。按照《木兰辞》的原文,说她占胜回朝,不愿受封尚书郎,足见她有功才能受赏,这一点我们是可以确定的。但是她的那些辉煌战绩,原辞并未介绍。所以从第十场到第二十二场,这中间的曲折,是剧作者虚拟了剧情以内想当然的发展,把它写下来的。《木兰辞》是这样叙说的: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归来见天子,天子坐明堂。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可汗问所欲,木兰不用尚书郎。愿借明驼千里足,送儿归故乡。
“第二十四场:花弧听说大军奏凯还朝,他的女儿即日也好回转乡里,他便唤出花母、木蕙、木棣,吩咐他们快把木兰住的屋子收拾收拾,他要到郊外探望去了。她母女听了这个好消息,自然也是十分快活的。
“第二十五场(木兰的第十三场):花弧出场,我们本来给他编了几句原板的唱词。贾洪林看了说:‘我知道你们是接着吕伯奢和东皋公的场子来编的。我觉得这两个老头儿去到郊外闲步,是没有什么目的的。花弧出门是去等他的女儿,应该表现他内心的盼望和着急。我想在这儿唱一段高拨子,对于剧情是有帮助的。’这位老艺人的见解高明,我们都同意他的提议。他回去琢磨了两天,改成大段唱词,共有十四句之多。至于身段表情,更是他的拿手本领。所以边唱边做,很受观众的欢迎。木兰的扮相,在金殿一场,还是披蟒扎靠。现在辞官回来,又改穿了箭衣马褂。先在道旁遇着花弧,跟他回家,见过母亲、姐姐、弟弟,大家少不得又有一番悲喜的心情。在她叙说从军经过的时候,是用小生的嗓门,唱一段南梆子,倒很别致。唱完了,就跟她姊姊进去,改换女子的装束了。《木兰辞》是这样说的:
爷娘闻女来,出阁相扶将。阿姊闻妹来,当户理红妆。小弟闻姊来,磨刀霍霍向猪羊。开我东阁门,坐我西阁床。脱我战时袍,着我旧时裳。当窗理云发,对镜贴花黄。
“第二十六场:魏主颁赐木兰许多珍品,就命贺廷玉亲自押解前往。“第二十七场:四征兵战胜回家的过场。
“第二十八场:贺廷玉行路的过场。姜六爷的魏主和凤二爷的贺廷玉,在这两场里面,他们也加上了大段唱功(姜妙香唱八句,王凤卿唱十六句)。这是什么用意呢?还不是为了我又要洗脸改妆的缘故吗?
“第二十九场(木兰的第十四场):这是全剧最后的一场,也是最长的一场。我把它分为五节来讲:(1)花弧上唱六句散板。(2)贺廷玉到了花家,要见花将军,花弧推说他的儿子,因为路上受了风霜,染病在床,不能接见。谁知道贺廷玉偏偏要到床前探病,这一下把花弧窘住了。只能唤出女儿,让她自己来应付吧。(3)木兰打这儿又改回旦角,身上穿帔穿裙,头上加戴‘整容’
(‘整容’是一个大绒球,球下有一面小圆镜子,故又名‘镜牌’。观众只要看到旦角头上戴着
‘整容’,就明白这个舞台上的古代女子是能武的)。帘内先起倒板,上场接唱三句原板。贺元帅看见花将军是个女子,大吃一惊。她又唱一段二六,把过去种种内情,详细说明。并且表示要拿颁赐的东西,分给她的同伴。木兰在二十五、二十九两场所唱的词儿,无非是追叙故事的经过,不必细说了。(4)四征兵上场见了同营十二年的伙伴是个女子,也都十分惊奇。等到问明是请他们来分取魏主的颁赐,大家又都称谢不止。这里木兰有几句念白,是跟十四场有呼应的。她问:‘啊,壮士,我等投军之时,壮士说做女子的便宜,这句话可还记得?’征兵说:‘她在这儿等着我们哪。’(5)贺廷玉夸奖了几句,也告辞了。木兰随花弧同下,全剧至此告终。下面是《木兰辞》
最后的几句:
出门看伙伴,伙伴皆惊惶。同行十二年,不知木兰是女郎。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两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这出戏木兰的变化太多了。(一)服装要换六次,还包含着扎靠在内。(二)唱功是青衣小生都有整段的唱腔,还包含一种昆曲的牌子。(三)做工是文武并重,还包含着开打的场面。我把全剧写完了,你就明白我当初要分两本演出,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的。”
(按)近年各剧种排演的《木兰从军》,都在梅先生的剧本内,做了些必要的修改。删去了木兰回朝见君一场,增加了贺元帅军中说亲,想把女儿许配木兰的一个穿插。还有木兰的扮相,现在大家都改为古装,巡营和开打时都改穿软靠。这是因为他们不分前后本,全部故事,一次演完。如果也跟梅先生当年那样梳大头,扎大靠,换装时间是准成问题的。以上这些改革,梅先生看了都很赞同,尤其对于“说亲”的穿插,认为是从戏里找戏,并非节外生枝,很自然地添出了不少曲折,使许多角色,在打败突厥以后,还有戏可做,比他从前的处理方法,要丰富得多。
三、《春秋配》
“我排《春秋配》的动机,比《木兰从军》就简单得多了,可以说是从闲谈中聊出来的。有一天我到了后台,离着扮戏的时间还早,看见李五先生(顺亭)一个人坐在大衣箱上手里拿着旱烟袋,静静地在抽他的关东烟。我过去跟他随便谈谈,他说:‘梆子班有一出《捡柴》,咱们不是常看到的吗?它的全本叫做《春秋配》,我有这个本子,这里面描写婚姻问题,还牵连着人命官司。它的情节比起咱们京班演的《法门寺》,好像还要复杂一点。你如果把它改成皮黄来唱,我想一定错不了的。’我要求他先把本子借我看看,他一口答应回家去找。这位老前辈真守信用,不多几天,果然把全本《春秋配》的总本带到后台,交给我了。当晚回家,我在灯下细细地看了一遍,才知道它为什么定名‘春秋配’。敢情戏里的小生名叫李春发,旦角名叫姜秋莲,这一对青年男女,由同情与爱慕的关系,经过许多惊险的遭遇,最后成为夫妇,他们俩的名字里面嵌着春秋二字的原故。剧情的穿插,相当复杂,角色的支配也还平均。我看完了就决定着手改编了。
“这桩故事的曲折太多,一天演不完,我们把它编成四本,分两天演出。因为是梆子改皮黄,剧本大体上没有多大的变动,经过我们删改的都是小关节目,所以比较容易,很快地就能把它上演。
“这次我跟杨老板合作,大轴总是让给他唱,我在前面已经讲过。但是馆子方面为了加强对观众的号召力,是想把新戏搁在大轴唱的。偏偏这出新戏,就是分为两天演完,也还不短。如果让杨老板唱在头里,上得太早,观众不知道我的新戏是唱几刻,来晚了,看不到他的戏,当然是一种损失。同时杨老板出场太早,台下还没有上座,也不好看。戏馆子的老板想不出十全的办法,就去商请杨老板参加在我的新戏里面。他很痛快地接受馆子方面的要求。他扮的是武进士出身,受了试官的刺激,一怒就去入伙集峡山的一条好汉,名叫张衍行。他是李春发的好友。李春发为了姜秋莲的事,被糊涂的耿知府屈打成招,问成死罪。张衍行闻讯带了众位好汉,赶来营救。先跟耿知府打了一仗,再只身混进城去,在法场上劫走了他的好友李春发。从全剧来看,张衍行的事情,并不算多,这还不是杨老板成心要捧捧我吗。
“这出戏的角色,我第一次演的时候,是这样支配的,我扮姜秋莲,罗福山扮秋莲的乳娘,路三宝扮秋莲的后母贾氏,贾洪林扮秋莲的父亲姜绍,姜妙香扮秋莲的丈夫李春发,刘景然扮李春发的老仆李义,杨小楼扮李春发的好友张衍行,姚玉芙扮张衍行的妹子张秋鸾,李敬山扮小偷石敬坡,李连仲扮强盗侯上官,他在砸涧一场杀死秋莲的乳娘,是个重要的角色。李顺亭扮知府耿申,王凤卿扮巡按何德福。
“我在第一舞台,演过两次《春秋配》,观众的反映,一致喜欢头本。这种批评是相当正确的。《捡柴》《砸涧》两个主要场子都在前本里边。到了后本就无非是交代故事,结束剧情,没有什么高潮了。尤其是我只有两三场戏。虽然我在《庵会》一场的前面,仿照《刺汤》的雪艳,加了一段二黄慢板,把姜秋莲自伤身世的心情表白了一番,我知道还是不能满足观众的要求的。再说杨老板的张衍行,除了他跟耿知府会阵,有简单的开打之外,就没有别的可以发展,那更是英雄无用武之地了。
“民国十四年我在开明再演后本《春秋配》,就临时加演一出不带《金殿》的《宇宙锋》。后来我也就不常演全本了,专演《捡柴》和《砸涧》两场。有时候单演《捡柴》一场,另外加上一出小戏,台下倒很欢迎这样唱法,因为它是全剧最精彩的一段。我们要演好这出《捡柴》,先应该把姜秋莲和李春发的人物性格分析一下。
“姜秋莲受了后母的虐待,叫她到荒郊去捡柴。她一肚子的怨气,除了乳娘之外,再没有第二个人可以诉说了。无意中在郊外遇到一个陌生的男子,同情她的身世。像她这样向来处在冷酷环境中的女子,一旦得着别人的温存,她就不由自主地会把胸中郁积的痛苦,倾筐倒箧地发泄出来。经过了双方的问答,由于李春发的诚实和温雅,更引起了她的爱慕心情。这是姜秋莲内心逐步发展的层次,首先要掌握住的。
“李春发送别了他的好友张衍行,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少女坐在郊外啼哭,他就上前盘问一番,才知道她是受了继母的虐侍,被逼出来捡柴的。李春发同情姜秋莲的遭遇,赠了她一锭银子,好去买些柴烧,免得在外受苦。这是说明他的赠银,纯粹为了帮助姜秋莲解决困难,并没有别的企图。姜秋莲无故受人银子,有意问问对方的姓名家世,这也是情理之常。谁想问到他‘闺阁中可定婚姻’,引起对方的误会,认为她‘问来问去,问出这句话来,非女子静守之道’,扭头不顾就走了。这种思想和举动,道明李春发是受了封建时代礼教的麻醉。像这一类型的角色,让姜六爷扮演,是太对工了。他真能把一个头脑冬烘的书呆子不愠不火、恰如其分地刻画出来。我当年常演《捡柴》,我们俩的搭配合适也有关系的。
“旧社会的女子,提起她的婚姻,脖子也红了,话也说不出来了,仿佛婚姻的选择,她老是处于被动的地位,很少有像姜秋莲那样心里爱慕李春发,嘴里就肯直截痛快地问他订婚没有。写《春秋配》的作者,在当时不能不说是大胆的尝试吧。他把台词安排得一点都不觉得生硬牵强。姜秋莲敢于这样问,是受了继母的压迫,实在没有出路,一旦遇见一个同情她的人,抓住这个机会不肯放过,就来试探一下。剧作者对于姜秋莲的性格,一贯地描写她是有胆有识、机警勇敢,兼而有之。她虽然处在极不堪的环境当中,始终不甘心屈服,要跟环境奋斗到底。继母不是压迫她吗,她就想法逃跑。强盗不是威逼她吗,她又能想出脱身之计。《砸涧》一场,你看她在万分紧张的时候,还能够急中生智,要那强盗折梅为媒。近的一枝折了不算,还要再折远的一枝,终于把强盗推下涧去,这都写得相当生动而有力量。但是《春秋配》全剧的内容,现在看来,好些地方是有问题的。我们在没有整理以前,《捡柴》和《砸涧》两场,还是可以单独演出的。
“这出《捡柴》,重在唱功和表情,身段方面倒没有什么特殊讨巧的地方。她跟乳娘出场就有八句唱词,每人唱两句一换。有些人是唱西皮,我是用二黄唱的。这儿的表情,应该配合了唱词的意思,做出一种忍气吞声、莫可奈何的神气来。等跟李春发见面以后,她有两段唱词,要分两种表情:(一)在她答复李春发盘问她身世的时候,我也是唱的四句西皮,是从唱腔和表情方面,尽量表现出‘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这八个字的情景,这才能激发起李春发的同情心。(二)在她盘问李春发家世的时候,我唱的是南梆子。这跟头里的诉苦,情绪是大不相同了。先从为什么来到荒郊问起,接着就是住址、姓名、科名、父母、兄弟、年龄、婚姻,一句一问,共有八句唱词。表情方面,先由平静进入亲切,再由亲切进入爱慕,慢慢地逐步加深,问到婚姻,那就可以在欲言又止的羞态中,鼓着勇气,很大胆地表示她的愿望了。
“在我改编《春秋配》以前,京班有没有这出戏呢?有的。名琴师孙佐臣的父亲,也是唱青衣的老前辈,因为他排行第八,大家管他叫孙八。他在春台班曾经排过全本《春秋配》。我就知道王长林给他配石敬坡,至于他是根据什么本子改编的,我现在已经说不上来了。打他演过以后,几十年来,京班就没有别的角色再演这出戏了。有看过他演《春秋配》的老先生这样说:《捡柴》和《庵会》两场,是后排的,处理得比较合适一点。其他的场子,也有不如从前的地方。’
“我听伯父谈起,这位孙八先生的本领真不小。他一手教出四个徒弟,谢双寿(王瑶卿、姜妙香……的师傅)、田宝林(陈德霖……的师傅)、孙心兰(孙怡云的父亲)、张芷荃(四喜班著名昆乱老旦张云亭的儿子,名丑张文斌的父亲,尚小云……的师傅,张云亭长得就像太监,外号叫他张老公。昆曲有一出《守门杀监》,他扮王承恩是他的绝活,内行至今谈起,还是津津乐道的。)各人学的玩艺儿,全不一样。他们又都去拉胡琴,所以等他们谢绝了舞台生活以后,就净给同业子弟们教戏。近几十年来的旦行角色,大概都跟这四位老先生学过的。
“关于《春秋配》的剧本,我看到的已经不少了。除了山西梆子、河北梆子、四川梆子之外,还有湘剧、汉剧的各种本子,在地方戏里算是一出有名的好戏。把这些本子对照一下,内容是大同小异,究竟最早的发源是哪一个剧种,还找不到确实证据。如果根据刻本推测,四川刻的恐怕比较要早一点。
“黄芝冈同志告诉我,他听见四川的传说,《春秋配》的祖本,是一位四川的剧作家李调元编的。据说李调元写《砸涧》一场,写到侯上官威逼姜秋莲,该用什么方法,好让侯上官失败,姜秋莲脱身,他在屋里,想来想去,也想不出适当的处置。他就走出大门,散散步,预备活动活动脑筋再写。信步走来,经过一座大花园,抬头看见有一枝红梅,是从墙内斜着伸出墙外来的,枝上开满了花朵,鲜艳夺目,煞是好看,他顿时灵机一动,赶回家去,提笔就写出这段《摘梅堕涧》的布局。后来编的新戏,如《孟姜女万里寻夫》,在她中途路上,也加上遇见强盗威逼的穿插,原封不动地把这个老套子搬了过去,那就变成‘滥调’了。
(按)李调元字童山,四川的绵州罗江人。乾隆进士,做过广东学政。他的著作,关于戏曲的,有《雨村曲话》和《雨村剧话》。另外著有《粤风》,是介绍广东的民歌的。《蜀雅》是集刻四川人的诗歌。这些著作,都收在他所刻的一部丛书,名叫《函海》里。他还编过几出四川的梆子戏:《梅绛袭》(又名《梅绛雪》)、《花田错》、《木荆钗》(王十朋的故事)、《凌云渡》(一名《青蛇报仇》,是续写雷峰塔的故事)。他曾被充军到口外,释放回来,就不再做官了。因他向来爱好戏剧,罢官后专心致志地在演技方面训练他的“家童”,他还常常带了他们到各处去做流动的演出呢。
“在京戏里的侯上官,是武二花应工。因为他是夜晚出门,做的偷盗买卖,所以出场就用走边身段。上了魁星楼,看见姜秋莲跟她的乳娘,正好越墙逃跑,他赶上前去,杀死乳娘,抢了包裹,还要威逼姜秋莲。等到摘梅堕涧以后,遇着石敬坡把他救了起来,他的两腿已经跌断,包裹也让石敬坡骗去了。他念完两句台词:‘涧下贼遇贼,折本又折本’才下场的。黄芝冈同志又告诉我一桩湘剧演侯上官的故事,他是听到湘剧前辈彭凤姣这样说的:侯上官在湘剧演的《摘梅堕涧》里面,也是净角应工,另有他一套做工的。他穿草鞋上场,和京戏的穿靴子出场就显得两样。全场都用矮身段取胜。净角这类做工,湘剧的行话叫做‘裹脚戏’。同时被人称做草鞋花脸。从前有个夏胖子,在永安市演这出戏,台下的观众,想寻找他的短处,就准备了很多的草鞋(湖南乡村看戏的习惯,如果对演员的演技不满意,就拿草鞋掷上去)。他演到侯上官上魁星楼的时候,少走了几步楼梯,交代不够清楚。他正跳到桌上在做了望的姿态,有一位卖水烟的看客,在台下警告他:‘夏师傅谨防草鞋,你是几步上楼的。’夏胖子一想,不好,看样子草鞋快要上来了。他下楼只走了两步,就假装失脚,用一种滑下楼的姿势,来形容侯上官见猎心喜,有迫不及待的情绪。剧情的处理倒很生动,果然博得满台下的好声。从此这个滑下楼的姿势,便成了固定的身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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