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载】余叔岩传1(翁思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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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名叫张二奎的下海票友所吸引。一日,春台班主余三胜早早来到广德楼戏园后台,前台管事前
来禀报:“余老板,今儿上座不行,观众都到广和楼听四喜班张二奎去啦!”余三胜沉吟片刻,说
道:“赶紧贴出去,我饶[1]一出《鱼肠剑》!”于是管事的马上去改写水牌,再挂到戏园子门口:
今日特烦余三胜老板双出, 中轴:鱼肠剑,大轴:击鼓骂曹, 加演不加价, 望看客周知。
大亨轩、广德楼、庆和园、同乐园、庆乐园、三庆园、中和园等。除三庆、春台、四喜、和春四大
徽班外,还有嵩祝班、金钰班、大景和班……各班数日一轮,每月周而复始,在各戏院“转轮子”,
一片繁荣景象。那时没有电灯,而且清政府禁演夜戏,因此每天演日戏,戏迷们中午过后就来到这
一带转悠,选择自己喜欢的角儿和戏码,在相应的戏园子购票入场。
演伍子胥出场,唱罢第一句西皮原板:“一事无成两鬓斑,叹光阴一去不回还……”在过门声中朝
台下望去,只见看客满座,他这才放下心来,接唱:“日月轮流催晓箭,青山绿水常在眼前……”
整段圆满唱毕,观众轰然叫好。及至大轴戏《击鼓骂曹》,余三胜更加卯上[2],演得热热闹闹,令
观众高兴而来,满意而归。
张二奎却稳坐泰山,每日只演一出,包卖满堂。余三胜嗓子再好,体力再强,长此以往,也挡不住
每天双出的折腾。他心里想:张二奎是票友出身,为什么我们科班出身的反而唱不过他?于是决定
抽空去看一场张二奎的演出。张二奎比余三胜小12岁, 出生于河北衡水[3], 幼习经纶,深通文理,
青年出任为官,任都水司经承。他天生一副响遏行云的好嗓子,酷爱皮黄,为官时经常粉墨登场,
被上司认为“不务正业”,受到撤职处分。于是,张二奎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下海当正式演员了。
见戏园门口悬着一幅楹联:一声占尽秋江月,万舞争开春树花。余三胜自忖:听说张二奎的嗓音特
别响,想必这副对联是在捧他。这里摩肩接踵,拥挤不堪,余三胜被人流裹进戏园,在池座傍桌坐定,满头大汗。
外边即是六七米见方的一个砖台,台唇突出,三面有矮栏,四角有明柱,油漆彩绘,恰似宋元时演
杂剧的场所——勾栏的风貌。戏园的客座分楼上楼下,所谓楼座,是左右两侧连通后部的空中回廊。
楼上两侧近临戏台处,各以屏风隔为三四间,此为“官座”,相当于今天的包厢。楼下分作池座、
廊座,均为平地,廊座地面比池座高30厘米,因此戏台前的观众大厅形似水池,廊座则又有两廊和
后廊之分。楼下竖向戏台摆放长桌和长条凳,桌上置放茶点,观众相对而坐,侧身看戏。廊座的桌
凳摆成倒八字,面向戏台。
挤得他伸不开手脚,摇不得扇子。幸好跑堂的向他扔来毛巾,得以擦一下脸上的汗水。就在余三胜
摘墨镜擦汗之际,跑堂的认出他来,失声叫道:“余老板,您怎么坐在这里……”说着挤过来向他作
揖。余三胜原想“微服私访”,避免招摇,谁知还是“露馅”了。此时周围看客都围了上来, 亲切
地喊道: “余老板!余老板!”余三胜站起来,不断地向戏迷们含笑点头致意。这时广和楼戏园老
板来打招呼,观众很快闪开了一条通道,余三胜被请上了楼厅官座。
们拱手,再拱手……这时,他才瞅见了台唇两侧柱子上的楹联:此曲只应天上有,斯人莫道世间无。
这仿佛在说,“新秀”张二奎固然走红,但观众并未因此而淡忘余三胜,倒使余三胜颇感安慰。余
三胜来看戏的消息一下子传到后台,管事兴奋地向张二奎禀报:“张老板,余老板在座上呐,捧您
来啦!”张二奎说:“喔?这可是破天荒啊!”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这天张二奎的大轴戏是《打
金枝》,他扮演的唐肃宗穿蟒袍,戴王帽,款款出台。张二奎身材魁悟,演这路王帽戏显得特别庄
严。他开口唱道:金乌东升玉兔坠,景阳钟声把王催……这个“催”字的拖腔,张二奎倾力一放,
竟如雷霆万钧,声震屋瓦,在跌宕起伏之间,更显得高亢激越,大气磅礴。“好——”余三胜也情
不自禁,同观众一齐喝彩。这出戏描写唐朝的大功臣郭子仪八旬寿辰时,其子郭暧之妻升平公主仗
着是皇帝之女,不肯前往拜祝,郭暧怒而殴之。于是,公主回宫告状,郭子仪亦绑子上殿请罪。但唐
王非但不降罪,反而晋升了郭暧的官阶。他认为儿女之事朝廷不应干涉,并严肃批评了升平公主。张
二奎以他开朗的艺术风格,塑造了如此一位开明的皇帝。戏的后半部有唐王教育公主的大段唱工,
张二奎唱得直率真挚,大开大合,观众听得解气,一句一叫好。
不及。余三胜仔细揣摩张二奎的运气方法,颇有心得。另外,以张二奎的扮相演起王帽戏来浑然天
成,自己也无法企及。然而,张二奎也不是无懈可击。首先,他虽然朴实无华,但毕竟失之粗豪,
自己可在细腻、精致方面胜之。其次,张二奎基本上是京音唱法,在余三胜的楚音和程长庚的皖音
之间,独树一帜。但若京音用得过滥,难免会有“膻、侉”之感,不够雅致。余三胜习惯于用家乡
的湖广音,他觉得这样最能体现音韵之美。余三胜还认为,张二奎大河狂啸般的风格,虽令人能爽
心荡气于一时,却不能余音绕梁以回味。
催人奋进。京剧之所以能盛行于清朝的中后期、鸦片战争的前夜,有其深刻社会的历史原因。它在
“花雅之争”中,很快地摧垮昆腔的“靡靡之音”,取而代之,赢得菊坛的霸主地位。然而,“喊
似雷”之“喊”者,即缺少演唱技巧之谓;“雷”者,即指声调虽高响,却是直腔直调,缺乏蕴藉。
艺术若一个劲地激越豪放,则不能臻其精致化的目标。作为一个时代的艺术先驱,余三胜早期的风
格也是激越豪放的,但是他最早认识到上述规律,并且付之于实践,着力于丰富唱腔的旋律,增强
演唱的技巧,力图在豪放中传达出一些韵味来。为了唱腔动听悦耳,必先协调音律,务使腔、词的
音节调配和谐。这项艺术的整理工作,余三胜是以湖广音习惯来开展的,有时须改腔就字,有时须
改字就腔, 他把所有学过的皮黄戏, 都修订、过滤了一遍。他白天演出, 夜晚秉烛抄录整理后的腔
词。数年后,积累了厚厚一摞手抄舞台演出本,即后人所称的“余门秘笈”。这是他数十年的心血,
也是重要的戏曲文物。
的老生演员卢胜奎,又名卢台子。程长庚让他抓紧编演三国戏,扩充新剧目,可让观众随着故事情
节的演进,一本一本地像拧轴子那样连着看,人称“三庆的轴子”。他又对自己的《文昭关》等拿
手剧目不断改进,精益求精。
或“老三鼎甲”。老生行当后来的发展,都可以溯源到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处。______________________
[1]饶:梨园行话,这里是“加演”的意思。
[2]卯上:梨园行话,意为“卖力”。
二奎自幼生活在北方,唱腔多用京音则无疑。
汉徽皮黄里注入山陕梆子等其他地方戏的因素,使它更加生动, 婉转动听, 观众新奇地称之为“花
腔”或“楚调新声”,并称余三胜为“花腔大王”。余三胜还在“西皮”、“二黄”两种腔系之
外,自创“反二黄”腔系,其基本的旋律线比原“二黄”曲调下移4度,使它有更开阔的运腔余地,
跌宕起伏,沉郁顿挫。余三胜把“反二黄”用于《乌盆记》、《朱痕记》、《碰碑》等戏,大大加
强了悲剧的感染力。于是,在同张二奎、程长庚“打对台”时,余三胜一边的形势有了好转。接着,
张二奎创排了整本大戏《探母回令》,即后来的《四郎探母》,一下子又大红大紫。于是余三胜很
快把这出戏学了过来,用湖广音加以磨洗,贴演时便显出一种新的风貌。
中扮演杨四郎,戏中铁镜公主一角非由当时的名旦胡喜禄扮演不可。有一次,该戏的开演时间到了,
胡喜禄还没进后台,原来是派戏的人有所失误,把管事的急得直跺脚。此时已经扮好戏的余三胜,
一边对管事说:“快去找喜禄!”一边吩咐场面:“开锣!”余三胜沉着地上场,打引子,念定场
诗,开唱大段西皮慢板:“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这段唱中原来安排四个“我好比……”
的排比句,余三胜唱道: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
我好比浅水龙被困沙滩。四句唱完,不见胡喜禄踪影,他为了拖延时间, 不断地现编词,加唱“我
好比……”他熟读《杨家将演义》,又是编词编腔的能手,竟唱得头头是道,台下起先一点也没看
出来,还以为余三胜又改了剧本,大家都听得津津有味:我好比中秋月乌云遮掩,我好比东流水一
去不还……此时后台管事大汗淋漓地来到台口,向他示意:胡喜禄还没到,要不要临时换个旦角?
他已经扮好啦。余三胜却在过门里暗示:不必换,等胡喜禄!等到过门到了,他立即接唱:我好比
井底蛙难把身翻……就这样,他竟即兴连编了七十四句“我好比”,直到人们往返七八里,把胡喜
禄从家中接到后台,他才接唱以下规定的唱词,历时几十分钟。胡喜禄草草化妆扮好铁镜公主时,
恰好余三胜唱到这一大段尾声的“哭头”。胡喜禄跑至台侧看余三胜唱完末句“要相逢除非是梦里
团圆”,这才在帘内叫板:“丫头,带路哇——”扭扭地出台。终于化险为夷,戏就这样照常演下
去了。后来有人问余三胜:“如果胡喜禄还不来,你怎么办?”“‘我好比’八十句为度,喜禄再
不到,我就改唱为念白,历叙天波府家事,可以整整说上半天!”
老板在等人,但他编得合理唱得动听,大家一点不觉厌烦。如果换了别人这么唱,台下准起哄、叫
倒好。”有的说:“余老板现编词,绕了七十四句,不见胡喜禄不罢休,可谓诚心等贤呐!”还有
的说:“余老板演戏,必定要旗鼓相当,四梁四柱都是好角,台上一棵菜,哪能不好看!”这种舆
论,更使余三胜的观众纷至沓来。余三胜自己对此也有点沾沾自喜,后来在台上一有机会就难免技
痒,想露一下现编现唱的才能。有一次,一位特别有财势的巨公,在一次团拜性质的堂会上点戏,
要求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三鼎甲”破天荒地合作一出戏,具体由此三人自行决定。于是程、
余、张合计了一下,定下来的戏码是《取成都》,由程长庚演主角刘璋,余、张分饰马超和刘备。
本来该剧中马超的表现机会很少,谁知余三胜在台上,在刘璋问马超为何要投刘备后,余三胜竟娓
娓道来:刘璋如何羸弱,先主如何仁义,且为汉景帝玄孙,谱系班班可考,人心所附,天命归之,
弃暗投明,实因于此云云。他凭空加了一大段戏,念得顿挫有致,英气逼人,当晚光辉不逊程、张,
令观众大鼓其掌,以为意外收获。
把程长庚搞得很难堪。[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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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事见王梦生《梨园佳话》,(香港)大东图书公司1977年9月。
[2]事见倦游逸叟《梨园旧话》,《清代燕都梨园史料》,张次溪编,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12月。
时人未到,误场了。程长庚是掌班人,只好代余三胜演《凤鸣关》里的主角赵云。余三胜赶到后见
大老板代了他的角色,心里不乐意,就说:“我来个配角,演诸葛亮吧!”就扮上戏了。《凤鸣关》
里有孔明发兵路过马超坟墓,下车祭坟的一场,原来比较简单,只唱四句散板就下场。然而这次余三
胜上场前,关照文武场面:祭坟时打“导板头”,唱回龙、反二黄慢板。于是他上场后故技重演,随
口现编现唱,把马超一生的事迹有头有尾地唱了出来。他是“反二黄”的始祖,本来对此就拿手,观
众听得新意盎然,全给镇住了。余三胜一连唱了六十几句,竟一直唱到天黑。由于没有灯光设备,
孔明下场后,《凤鸣关》就唱不下去了,程长庚只好卸靠,弄得很尴尬。[1]
而且担任精忠庙[2]首,在梨园界享有崇高威望。他非但艺术上精深广博,平时待人也十分宽厚,自
己怎能在这位仁者面前矜才使气,让他下不了台呢?他想,此事三庆班决不会善罢干休。正懊恼间,
只见家人来报:“卢台子求见。”余三胜心想:“糟了,程长庚派人来兴师问罪了!”忙说: “有
请!”卢台子本名卢胜奎,是个文化人,才学甚高,是三庆班的老生演员兼编剧。进入三庆班前,他是一位迷戏极深的票友,最爱模仿余三胜,也曾向余问艺,可算是余三胜流派的私淑者。只见卢
台子款步进屋,给余三胜深深鞠了个躬。余三胜赶紧迎上去,说道:“胜奎,此时到访,必有公干。”
卢胜奎从怀里掏出一张程长庚的名帖:“大老板请先生过府一叙。”余三胜暗地一惊,旋即镇定下
来,问道:“胜奎, 我昨天对长庚有些不敬,莫非……”卢台子潇洒地笑着说:“先生,您别多虑
啦,到了程府,一看便知。”于是余三胜马上更衣,由卢台子伺候着上了马车,驰往程府。
生辉!”他身后还站着三庆班的名小生徐小香、名丑刘赶三等,还有一位英气勃勃的小青年双眼炯
炯有神,他是三庆班的“武行头”谭鑫培。诸位三庆俊杰也都一一向余三胜拱手作揖。余三胜不知
程长庚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再一看,客厅里竟已摆下一桌酒席。他控制住自己惶恐的心情,倒是没
有显出窘态,拱手对程长庚说: “长庚,诸位, 莫非——”他用手指一下酒席: “要为三胜唱一出
《鸿门宴》?”“哈哈哈……”大家都笑了起来, 程长庚说:“哪里哪里,今天这桌酒,另有深意
在焉……”余三胜打断程长庚的话头,说道:“长庚,我本来就想不请自来,昨天的事,只求您别
往心里去 ……”“余老板差矣 ……”徐小香在一旁说:“程大老板今日设下宴席,是想请您收谭
鑫培为徒啊!”余三胜心里一愣,转面看着程长庚。只见程长庚点点头说道:“鑫培是我们三庆班
的后起之秀,他对余老板心仪久矣,您说,这顿拜师宴,今日不请,更待何时?”“哈哈哈……”
客厅里又充满了笑声。
他俩在谭鑫培问题上的某种尴尬局面。原来谭鑫培先拜了程长庚,但后来又痴迷余三胜,提出要向
余三胜学戏。余三胜十分喜欢这位小老乡的天赋条件,也很得意程长庚的弟子会转投自己的门下,
便对来人说:“我不是教戏匠,叫他递门生帖子来!”这样做,原本是想“将”程长庚一“军”。
谁知程长庚听谭鑫培汇报后,居然答应自己的学生这样做了。余三胜又想:程长庚真是聪明过人,
他非但知道谭鑫培学余派更合适,而且懂得成全谭鑫培就是成全他程长庚自己,因为谭鑫培是在为
他的三庆班效力。
当即跪下来给余三胜磕头了,口中连称“师傅”。接着由程长庚举香,由徐小香、刘赶三为证人,
谭鑫培先向梨园祖师爷——唐明皇的神像三拜九叩,接着对余三胜三拜九叩,完成了拜师大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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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苏雪安《京剧前辈艺人回忆录》,上海文艺出版社1958年4月,第122页。
[2]精忠庙:当时梨园界的行会性组织,因其设在精忠庙内,故名。
[3]余三胜名开龙,字起云,又作启云。
[4]谭鑫培拜程长庚为师后,又向余三胜递门生帖子,正式拜师学艺之事,于史有据。本书具体情节是作者编
写的。
史地位上讲,依次是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然而从演出市场的上座率来讲,一度是张二奎数第
一。道光十三年(1833),即张二奎24岁下海之初,曾经在观众中流传这么一首打油诗:
艺术化的道路。因此到了道光二十五年(1845),杨静亭同样是以诗来表达剧评,他在《都门杂咏》
里就如此写道:时尚黄腔喊似雷,当年昆弋话无媒。如今特重余三胜,年少争传张二奎。[3]
争过程中的实际情况。年轻人大都爱听张二奎,懂戏者则多数推崇余三胜。当时以程长庚为“徽
派”,以余三胜为“汉派”,以张二奎为“京派”。就“汉派”而言,虽为三派之一,实际上在徽
班中占有统治地位[4]。清末出版的《梨园旧话》载:“即以乱弹戏剧而论,班曰徽班,调曰汉调。”
随着年代的推移,余三胜创立的“湖广音”唱法,逐渐成为主流,他被后世认为是京剧老生行当的
重要奠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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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把王催”指张二奎《打金枝》一剧中唐肃宗头段“景阳钟三响把王催”句。
[2]原诗见苏雪安《京剧前辈艺人回忆录》,上海文艺出版社1958年4月,第114页。本书作者根据正史,把诗
中“春台”同“四喜”两词相互置换。
[3]见《北平梨园竹枝词荟编》,《清代燕都梨园史料》,张次溪编,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12月,第1174页。
[4]见《中国京剧史》上卷,北京市艺术研究所、上海艺术研究所编著,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1月,第70页。
己另租房子居住。这类私寓的主人往往要收几个徒弟,一则传授艺术,二则靠他们赚钱养家。私寓
又名私坊或相公堂子,可以说,这既是美丽的男少年学戏、演出的科班,又是他们陪客饮酒、供人
娱悦的场所。乾隆皇帝禁止妇女公开登台演出,这道敕令使男旦一行得到更大的发展。乾隆又禁止
朝廷官员逛妓院,于是外表美貌的少年,尤其是男旦,就承担了如今“三陪”一类的副业。私寓徒
弟待遇较优,艺术上也比一般科班好些,梨园子弟多数愿来投奔。因此名角中有此经历者很多,我
们从汪桂芬、裘桂仙、王瑶卿、王凤卿、杨小朵、姜妙香这些有着脂粉气的男伶名字中,可以印证
史料里关于他们幼入私寓的记载。四大名旦中的几位,少年时也不可避免地曾经有过类似经历。私
寓弟子除了五官端正外,还有一个特色是皮肤特别细白,甚至比小姑娘还要嫩。《清稗类钞》载私
寓主人特殊的驻颜术云:晨兴,以淡肉汁盥面,饮以蛋清汤,肴馔亦极浓粹,夜则敷药遍体,唯留
手足不涂,云泄火毒。三四月后,婉娈如好女,回眸一顾,百媚横生。[1]
“捧角儿”者,在台下看戏、鼓掌叫好,意犹未尽,还要择日张宴,托人转请名角出席,满足近距
离接触一下的愿望,以表心仪之意。然而在当时,这种社交活动是一种有价的交易。各位小演员凡
是与师父订了合同,即属于“名花有主”,若想接近他们,就得向师父交钱,而且张宴的地点就在
私寓内,这对师父来说,也是一项重要收入。这些阔少爷为得到私寓徒弟的欢心,当然要极力恭维,
便以“相公”称之,也有因其谐音而称之为“像姑”的,这就是私寓又名“相公(像姑)堂子”的
来历。当然,到相公堂子来玩的,也有一些不怎么正常的人。首先是一部分性欲未得到满足,却又
不能逛妓院的朝廷官僚。他们认为相公的好处,在于面有女容,身无女体,既可以娱目,又可以制
心;既能得到一些心理满足,又不至于做越轨之事。最不正常的那一部分人,就是同性恋者,他们
把私寓徒弟当作性伴侣,在私寓里打情骂俏,还要留宿下来,与自己所爱的相公同榻相偎,共枕而
眠。这种习俗其实古已有之,只是到乾隆、嘉庆、道光年间越演越烈了。直到清末民初,尚有一位
大诗人名易顺鼎(易哭庵)者,写出如下的诗篇——
不宜嗔。或能颦,不能笑,或能笑,不能颦。天公欲断诗人魂,欲使万古秋,欲使万古春。于是召
女娲,命伶伦,呼精精空空,摄小小真真,尽取古来佳人珠啼玉笑之全神,化为今日歌台梅郎兰芳
之色身……我见兰芳之啼兮,疑尔是梨花带雨之杨妃。我见兰芳笑兮,疑尔是烽火骊山之褒后。我
睹兰芳之色兮,如唐尧见姑射,窅然丧其万乘焉。我听梅郎之歌兮,如秦穆闻钧天,耳聋何止三日
久。此时观者台下百千万,我能知其心中十八九。男子皆欲娶兰芳以为妻,女子皆欲嫁兰芳以为妇。
本来尤物能移人,何止寰中叹稀有。正如唐殿之莲花,又似汉宫之人柳。宜为则天充面首,莫教攀
折他人手。吁嗟乎!谓天地而无情兮,何以使尔如此美且妍?谓天地而有情兮,何以使我如此老且丑?……[2]
的注解。可能想见,有一部分相公,常受“骚胡子”的干扰,有的甚至成为性变态者的发泄对象,
在血泪中过着屈辱的生活。古代汉语中“倡”、“伎”、“优”、“伶”同义,都相当于今日“演
员”的意思。后来,“倡”、“伎”二字从中分离出来,可通女字旁的“娼”、“妓”,渐渐地又
有“倡(娼)优并举”的说法,这是大约是由于部分男旦兼作男妓之后,产生的词义演变。这就难
怪梨园行业被视为“下九流”了。
红灯笼。这是一座非常豪华的大花园,内有芳径绿草、楼阁亭台,故又名蕉园别墅[3]。景和堂的堂
主是梅巧玲,他是梅兰芳的祖父,也是当时旦行的一位不祧之祖。他昆乱不挡,在咸、同年间任四
喜班班主。为了推测余紫云幼年在景和堂的生活,作者在此引用两段关于梅巧玲的史料。原来,梅
巧玲也是“同光十三绝”之一,他除有艺术上的美名外,还有道德上的佳话,以善待同仁和朋友著
称于梨园。道光年间有一位探花叫谢梦渔,常和梅巧玲一起研究音韵唱腔等, 二人交情很深, 属于
“老相好”。谢梦渔没什么积蓄,遇到急需时,常向梅巧玲借贷,每次都亲笔写下借据,前后累计
约两三千两银子。谢梦渔70岁病故,梅巧玲知其身后萧条,在吊唁时,当着谢家人等把全部借据在蜡
烛上烧掉,并送了300两银子作为奠仪。梅巧玲还有一位“老相好”也是举人,常来同他切蹉字音,
对梅巧玲帮助很大。后来巧玲得知该举人生计窘迫,常去典当衣物,却不肯向人告借。于是他趁这
位举人不在家,到其住处去搜索当票,几乎同这家老仆争吵起来,解释清楚后,梅巧玲在这位老仆
的陪同下,去当铺把全部衣物赎了回来,又留下200两银子。该举人死后,棺椁盛殓诸事也是梅巧玲
代为料理的。梅巧玲的品格既高,所办的私寓科班当然档次、趣味不会低下, 因此在当时, “景和
堂”的名声很响,非比寻常私寓。该科班的学生均以“云”字排名,如陈啸云(陈秀华之父,程砚
秋之师)、朱霭云(字霞芬之父)及刘倩云、孙馥云、王佩云、周绮云等十几位,可谓新星云集,
人才济济。班中又以余紫云为最优。这一班美少年经常在四喜班演出的剧场里上夜戏,平时衣着入
时,走在街上非常引人注目。人们当然也称他们为“相公”,但一般近不了身,最多是应召陪酒,
而且景和堂决不留宿。尽管如此,公子哥儿们依然趋之若鹜,认为同这些小艺术家交往很有趣,可
以听他们唱戏,在饭桌上任意点戏,于觥筹交错之间,还可以一道猜拳行令,互相出题目做诗,对对
联。作为余紫云的同辈人,并对私寓生活十敏感的大诗人易顺鼎,当年如此描绘余紫云:
绝岁不名一钱,招之未曾不往,且饮必尽欢云。由此可见,余紫云一身正气,凛然不可欺,从小就
很自重,有“角儿”的气质。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1]见《清稗类钞》第十一册《优伶类伶人畜徒》,徐珂编撰,中华书局1986年7月,第5102页。
[2]见《哭庵赏菊诗》,《清代燕都梨园史料》,张次溪编,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12月,第744-745页。
[3]蕉园别墅又名且园,是四喜班的基地,后卖与荀慧生,改名望园,又作留香饭店。
又亲切。他学戏悟性很高,常常是一点就通,而且嗓音好听,因此梅巧玲在他身上所花的功夫也最
大,全力指授。很快,余紫云成了“科里红”——学生演出,往往由他领衔,演大轴戏,十分受观
众欢迎。经常来景和堂玩的,还有一些是各地来京的应试举子,他们同高官、阔少爷不同,听戏、
喝酒之余,还为相公们辅导文化、修改戏词等。余紫云生性好学,同他们相处得很好,因此文化水
平提高很快,能吟诗做对,擅水墨丹青。梅巧玲对这位气质非凡的徒弟,更是加倍喜爱和器重,教
戏时工夫花得最大。此外,梅巧玲还向余紫云传授了别的本事。原来梅巧玲擅长鉴别古玩、字画,
余紫云在景和堂受其熏陶,对此也感起兴趣来。梅巧玲见其能入门,便倾囊授之。后来余紫云果然
也精于此道,晚年还开了古玩店。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年(1882),梅巧玲逝世时,余紫云才28岁,便接掌了四喜班,当时看过余紫云戏的人,留下了这
样的记载:娉娉袅袅,锦瑟身材。当其叠湘裙、曳罗袖,横波乜视,窄步轻移,飘飘然如红蕖之出
渌水。娴丝竹,尤擅琵琶。其演《四弦秋》也, 翠销红泣, 韵自情来, 正不徒江上余音, 青衫泪湿
矣……[2]
非但唱得好听,而且善于以情驭声;其花旦做工戏则以流利活泼见长。早期的旦角行当中,青衣和
花旦壁垒分明,相互不串戏,而余紫云学习梅巧玲的做法,将两者的技巧糅在一起。在扮演《宇宙
锋》的赵艳容和《梅龙镇》的李凤姐时,他综合青衣、花旦的演法,这就使“花衫”新行当露出了
端倪。他在二本《虹霓关》里以青衣唱念的方法演丫环,却用了花旦的扮相,穿袄子、裙子、坎肩,
并且踩跷,采用花旦的形体动作。余紫云的跷功是一绝,在“ 献 盘 ”一场中,他托盘以小碎步
疾走圆场,跷步走得密而匀,而上身不摇不晃,如杨柳迎风,婀娜多姿,很受观众欢迎。每当余紫
云演这出戏时,同行闻讯争相前来观摩,还纷纷在自己的演出中仿效。这种花衫的演法,后来通过
余紫云的弟子王瑶卿得到了发扬。在余紫云之前,大青衣不唱闺门旦的戏,把这路戏全部推给花旦
去演。余紫云不但兼演闺门旦,而且细腻,使青衣的戏路打开了许多,加上他特别擅长唱工,嗓音
明亮动听,因此也开了青衣,即正旦风靡于世的先河。后来由于王瑶卿、梅兰芳的继承,使青衣在旦
行中的主流地位得到巩固。因此,余紫云也被认为是确立后世旦行表演风貌的一位奠基者。惜乎,
今人一般只知王瑶卿和梅兰芳,而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先驱者余紫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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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据宋学琦《谭鑫培艺术年表》载:谭鑫培向余三胜磕头拜师在光绪六年(1880),照此说法,余三胜至少
78岁时还在世(见《谭鑫培艺术评论集》第357页),而且卒于程长庚之后,此说似不可靠。《中国戏典志 天津
卷》有“余三胜两代人葬于天津”条目(第378页)载:“公(余三胜)卒同治丙寅(1866)六月十三日亥时,葬
直隶天津卫大筲子口,有碑 ”。
[2]见艺兰生《评花新谱》,《清代燕都梨园史料》,张次溪编,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12月,第462页。
辨别其真伪为乐事。有一次御史衙门团拜,传紫云去演戏遭拒,便招怒了御史,对他说:“这次你
若不演,以后就别想再演戏了。”原来御史衙门有巡视五城的机构,有临时锁拿之权,谁敢得罪他
们?于是,余紫云索性改行经营古玩店,虽然演出少了,家境倒是十分富裕。有记载说,余紫云鉴
定古玩的眼光连琉璃厂的行家都十分佩服。
春堂”,后来余紫云沿袭了这个堂名,因此他又被称为“胜春主人”。余紫云的妻子沈氏,是清代
著名昆曲艺人沈天喜之女。他们生有四男二女,四个儿子为“第”字辈,分别是第福、第禄、第祺、
第祉。余第福字伯清,初学老生,后改学胡琴,颇有造诣。次子余第禄未入梨园。四子余第祉又名
余胜荪,向一个名叫周子衡的票友学习程(长庚)派唱腔,唱得很好,也曾享誉一时。
学步学话都很快,模仿力强,而且很早就能哼戏了,紫云夫妇对他十分宠爱。然而余紫云想,自己
的几个孩子不能都吃“下九流”的梨园饭,如今反正家里富裕,干脆培养三儿子第祺读书做官吧
这个时期,教戏先生每天来为余第福即余伯清上课。第祺只有四五岁,在旁边好奇地看,往往
一个唱句,余第祺听听就会了。有一次,先生把一个“起霸”走了好几遍,第祺在旁不由自主地学
了起来。谁知一招一式,云手山膀,跨腿晃肩,做得像模像样。伯清看呆了,赶紧去禀报父母。紫
云即招第祺到自己房间,看他做起霸动作。他和沈氏夫人都高兴得掉泪了,争着去抱这个尚不及桌
子高的小第祺。紫云把他的小脸蛋亲了又亲,说道:“该着,这孩子还得吃戏饭!”
搭档,合组过胜春班,交谊很厚。余紫云把第祺介绍给谭鑫培,老谭十分喜欢,连称“好材料”,
因此有时也来指点一二。余第祺本来模仿力就强,到他换牙时,已经俨然“小谭派”了。
靠的是一双慧眼,须要经常奔走各藏家,又须常到地摊、盗墓者手中收购。经余紫云鉴定后的文物
一经放到店堂中,立即身价百倍。这个时期到余家走得最勤的是王瑶卿。余紫云息影后,仍然课徒
教戏,过得很充实。[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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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王梦生《梨园佳话》云:余紫云有小紫云、紫霞两个女儿。《梨园佳话》,(香港)大东图书公司1977年9
月,第95页。
99 ),上世纪50年代以后出版的各类文艺词典和《中国京剧史》,均因袭此说。至于余紫云是怎么
死的,未见任何记载。作者心存疑惑,何以余紫云44岁就夭折了?据前辈告知,余紫云有阿芙蓉之
癖,但染此癖者在梨园名角中很普遍,这和一个人的寿命长短未必有联系。烟瘾发作,却得不到满
足时,人会萎颓不振,长此以往确会濒人以死地。但一般说来,若及时供烟,则又能令人精神振作
起来。凭余紫云的经济条件,当时不至于抽不起鸦片。
记载有误。一是袁世凯的女婿、余叔岩的密友、曾任北洋政府外交参议的薛观澜先生,在1943年为
悼念余叔岩而作的《忆叔岩》一文写道:“光绪廿九年隆冬,谭鑫培与余紫云组织福庆社出演于大
和馆。叔岩时年十三,亦献艺于此,艺名余小云。”[1] 无独有偶,由谭派名票王庾生讲述的《京
剧生行艺术家浅论》一书中说:“(余叔岩)十三岁就以‘小小余三胜’的艺名在余紫云的‘福庆
班’里演出。有时唱‘帽儿戏’,有时演配角。我记得有一次,谭鑫培与余紫云合演《三娘教子》,
余叔岩演薛倚哥,演得很出色。”[2] 光绪二十九年(1903)余叔岩13岁,余紫云49岁。这两份回
忆录互为印证,都表明:1855年出生的余紫云,至少在49岁之际还活在世上,并未在此前的1899
年,即45岁时死去。更能说明问题的是,罗瘿公在《菊部丛谭》中有一段对余叔岩的记载:“……在
天津时,声名籍甚。当北洋最盛时,盐商皆尚豪侈,常有堂会,必有叔岩。叔岩既日夜演剧,常有四
五出者。于是叔岩惫极,嗓音乃一败不复振矣。紫云没后,叔岩席丰履厚,久不出台。比年间,与
乃岳德霖赴演于天津,或遣兴于浙慈馆,名乃渐起……”[3]从行文顺序可知, 余紫云的卒年在余叔
岩嗓败之后、结婚之前,即可推测是在宣统末年。
据余叔岩的内侄陈志明(陈德霖之孙)告知,他也曾对词典中关于余紫云的卒年产生怀疑,并专门
就此询问过表姐果素瑛 [4]。果素瑛说她六七岁时还到胜春堂去拜过姥爷,即余紫云。那时见姥爷
身体很弱,不久就故世了。[5]
说来,我们可以确定周明泰的说法不确, 史册、词典关于余紫云卒年的记载也应纠正。不过,关于
余紫云的话题并未就此结束。如果确认他是余三胜的养子,那么他的亲生父母是谁,或者说是谁把
他送进梅巧玲“景和堂”的呢?对此,作者迄今所能见到的史料,并无片言只语。只有艺兰生所录
《评花新谱》中, 关于余紫云的籍贯, 并不说“楚人”或“罗田”,而是说“淮阴人”,这究竟是
笔误、讹传,还是另有隐情,待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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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余叔岩研究》,翁思再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5月,第10页。
[2]见《京剧生行艺术家浅论》,王庾生讲述,吴同宾、李湘心整理,中国戏剧出版社1981年10月,第60页。
[3]见罗瘿公《菊部丛谭》,原文为:紫云与老谭交厚,常请其指授,故龄龀时,唱做已居然老谭矣”。《清
代燕都梨园史料》,张次溪编,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12月,第782页。
[4]余叔岩的姐姐嫁果湘林;果素瑛是果湘林之女,嫁程砚秋。程砚秋,原名承麟,初用艺名程艳秋,1932年改作砚秋。
[5]见《余叔岩家史简介》,志明,《中国京剧》1996年第2期。
中出一个读书做官者。大儿子第福,早就学戏了,但他眼神很差,一只右眼天生总是半闭着,被叫
做“余大瞎子”,恐怕只能是拉胡琴、教戏的材料。二儿子第禄,资质平平,看来难成大器。四儿
子第祉,学戏有天赋,又长得清秀,可以把祖上的艺术衣钵传给他,故而为他取字为“胜荪”,喻
“(三)胜(之)孙”之意。比起第祉来,余紫云夫妇觉得三儿第祺各方面的条件更为全面,就把
“读书、做官”的希望在他的身上,或可使这个梨园世家多一层儒雅的色彩。由于长子第福取字为
伯清,按“伯仲叔季”次序排列,就为三子第祺取字为“叔岩”。余紫云不知从哪里听来,说是汉
代称羽林军的首领为“羽林郎”,而“羽林郎”又称“严郎”。余紫云以“严”字的谐音“岩”入
第祺的字号,寓有期望他成材入仕之意。因此,每当第祺宴前清唱后,拿着红包回家引吭汇报时,
余紫云常常高兴地责怪:“谁让你学得这么好的?你还想不想当严郎了?”第祺听了,自然有几分
得意。这也为他后来到袁世凯府中谋职,埋下了心理上的种子。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先生担任文化教习,每天上课,教古文和书法等。这位蒋先生是齐如山的同学,光绪二十四年(1898)
的某一天,9岁的余第祺正在私馆上课,齐如山叩余家的门来找蒋先生。正在上课的蒋先生放下教鞭
出来接待,只三言两语,就想结束谈话,生怕主人不高兴。谁知余紫云闻讯出来:“蒋先生有客人
来,怎么不介绍一下?”那时齐如山不过二十四五岁,从欧州游历回国不久,已开始投身于戏剧运
动。他自我介绍说:“敝人齐如山,是程绍唐(程长庚之孙)的同学,他常向我夸奖您的艺术,我
也十分爱看您的戏。”“喔,是绍唐的同学啊,那就更不是外人啦,请屋里坐坐吧。”就这样,齐
如山成了余府的座上客。在余紫云的邀请之下,他后来多次到余府,和余紫云聊天,同时也结识了
余第祺。余叔岩成名后, 曾与齐如山共同回忆过这段往事 [1],他说: “我当时希望你多来,因为
这样我们就可以放学啦,或者至少可以休息一会,背戏,唱唱玩玩。”这是余叔岩自述9岁时的心理
活动。据李宗白《余叔岩艺术生活传略》载: “1903年(光绪二十九年)冬, 余紫云与谭鑫培合组
福庆班出演于天和馆。13岁的余叔岩以余小云的艺名随父登台,如《三娘教子》的薛保、《战蒲
关》的王霸等。谭鑫培与余紫云合演《三娘教子》时,他也演过倚哥。谭鑫培称赞他是‘余家的千
里驹’。”[2]
菊坛的老生行当从程长庚、余三胜、张二奎的“老三鼎甲”演变为谭鑫培、汪桂芬、孙菊仙的“新
三鼎甲”,当时的皮黄小演员们借着大师或者其前辈的声威,更易赢得观众的好感。“小桂芬”则
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本名张少甫[3], 幼年嗓音特别冲, 往往一叫高音就能得满堂好, 也被称作“神
童”,各家堂会歌台争相延请。“小桂芬”成为“余小云”最强劲的艺术对手。
津下天仙茶园的老板赵广顺。原来他已在天津听到“余小云”的声名,专程来京,在湖广会馆等处
看了福庆班的演出,领略了“神童”风采,特地到胜春堂来邀请第祺赴津,作为“下天仙”的基本
阵容。赵广顺出的包银很丰厚,几乎就是成人名角儿的价钱。余紫云愉快地答应了,让大哥伯清与
第祺同去,但第祺倒有点舍不得离开福庆班。父亲说:“天津有个德胜魁科班,主办人一个姓靳,一
个姓张,我同他们打个招呼,你一边在下天仙唱戏,一边仍可以在科班学戏。”余伯清对三弟说:
“叔岩,在福庆班你主要是演娃娃生,到了天津下天仙,你就是挂牌的角儿,唱头路戏了,可以把
所有学过的戏都上台练一下。好在,虽然你离开了家,可是有大哥我与你一道去天津,为你操琴,
照顾你的生活,怕什么呢?”
他认为第祺取“余小云”为艺名不好,可能会使人误以为是唱旦角的。按理,余第祺应该叫“小谭
鑫培”才对,怎奈已有余紫云的同科旦角陈啸云之子陈秀华,向研究谭鑫培有素的贾丽川学戏,先
取了“小鑫培”的艺名,不能重复。于是余紫云说:“叫‘小小余三胜’吧!您爷爷是从天津起家
的,那里有咱们余派的忠实观众。你叫‘小小余三胜’,会有好的人缘。”
说过‘十三一’[4] 吗?教给三弟。”伯清说:“对!小桂芬常贴汪派《文昭关》,到时咱唱余派的《文昭关》,给他来个‘十三一’!”说话间,余紫云从里屋搬出一大摞陈旧的抄本,这就是前文
提到过的“余派秘笈”。他郑重地对第祺说:“这是你爷爷一辈子的心血,传给你了。”余伯清则
兴奋地说:“今后三弟就专唱祖父的词儿,那些失传的戏,唱腔由我安排。让天津人开开眼界,咱
是余三胜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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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齐如山《谈余叔岩》,《余叔岩研究》,翁思再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5月,第36页。
[2]见《余叔岩艺术评论集》,吾群力主编,中国戏剧出版社1990年10月,第48页。
[3]小桂芬即张少甫,此据吴小如考证,然而据老辈鼓师王玉璞告知,成年赵少甫在舞台上基本演老谭派的戏,
因此作者对吴小如考证存疑。在张少甫之后还有几位称“小桂芬”或“小小桂芬”者,其中有的是旦角演员,也
有的是女老生灌制汪派唱片时用的伪名。另有一说上海有吴桂芬者,即当年小桂芬。
[4]“十三一”另有创自王九龄之说,见《吴小如戏曲文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5月,第652页。
在天津有旧宅,有专门看坟的人,也有一些原有的社会关系。伯清带着叔岩,就住在估衣街侯家后
金店胡同旧宅里。伯清和第祺稍事安顿后,很快就去南市下天仙茶园报到,开始在天津的粉墨生涯。
伯清和第祺在起广顺的陪同下,先参观了天仙茶园。茶园与戏馆所不同者,惟看客在座上可以
喝茶而已。满清时有一次国殇,各剧场均停业,但一直不见开禁。剧场主就另择地开茶园,改了名
称,照样演戏,果然朝廷眼开眼闭。原来,皇公贵族们也爱看皮黄戏,于是茶园就像烂漫山花一样
开满京城,又开到各地去了。下天仙茶园是一个砖木结构的建筑,占地面积很大,整个剧场很宽阔,
楼座池座共可容纳一千三百多名观众。“这可比北京的园子大呢!”第祺对哥哥说。赵广顺接过话
茬说道:“非但大,而且新呢。不瞒您说,四年前这里发生火灾,把整个剧场全烧掉了,眼下这个
场子是去年重新建造的。”想着明天自己要在这个漂亮的园子登台,第祺心里甜滋滋的。下天仙茶
园门口有一块演出广告牌,赫然登着“小小余三胜”头天的戏码是《击鼓骂曹》,围观海报的人你
一言我一语地议论起来了:“小小余三胜?为什么有两个‘小’字?一个‘小’就够了嘛。”“你
不懂,一个‘小’是小一辈,两个‘小’是小两辈,这是余第祺,也就是余叔岩,他是余三胜的孙
子!”“都说余三胜本事大极了,我没赶上,看看小小余三胜吧?”“我当年看过余三胜,一晃几
十年了,倒要看看这个小余像不像他祖父。”“东天仙茶园也有个神童小桂芬,这两天演得正红火
呢,这不是打对台吗?”“嘿,这才有看头呢!”
一,原名《狂鼓吏渔阳三弄》。昆曲演出时,场面比较温,改成皮黄后,场面就火爆了。第祺此时
嗓子很冲,再说这是一出西皮戏,为祖父余三胜当年所擅长。果然演出效果很好,开场念引子时,人
们见台上是个英俊少年,叫好之声四起。平生志气运未通,似蛟龙困在浅水中,有朝一日风雷动,
得会风云上九重。头段西皮快三眼,是以乙字调唱的,稚嫩的少年之声清越高亢,第祺尤其唱得灵
丽生动,于是叫好声又上来了。祢衡见了曹操,深施一常礼,并不下跪。曹操恼其失礼,决定第二
天大宴群臣时,让祢衡充当鼓吏以羞辱之。此刻,只见祢衡“哼哼”冷笑两声,小小余三胜开唱二
六:“丞相委用恩非小,区区鼓吏怎敢辞劳……”后来,他越唱越快:“罢罢罢,暂且忍下了,明
天自有我的巧妙高!”唱完迅速翻飞水袖,转身之际一仰头,把髯口甩得老高,旋即一个下场的亮
相,做得干净利落,尽露颠狂之态,台下又是一片叫好声。接下来是一场重头戏,祢衡先是穿着破
衣褴衫,后来干脆“赤身露体”以辱曹操。第祺先在帘内唱导板“谗臣当道谋汉朝……”接唱“楚
汉相争动枪刀……”好几处都翻唱高腔,如同天际响鹤穿云破雾,又如长空滚雷惊世骇俗。观众无
不称:“好嗓子,没挡!”首战告捷,当天许多人看完戏出场后,马上买第二天的票子,“小小余
三胜”名字逐渐传开了。余第祺既唱文戏,又演武戏,姚增禄教他的《石秀探庄》、《镇澶州》等,
也都演过了。过了几天,得知小桂芬在“上天仙”茶园贴《文昭关》, 伯清和叔岩早就成竹在胸,
第二天在“下天仙”门口也贴出了《文昭关》。
昭关》学自程长庚,显得豪放跌宕、古简扎实。小桂芬摹仿汪桂芬,每贴《文昭关》必卖得满堂。
第祺这次贴《文昭关》,起先许多观众认为他肯定唱不过小桂芬,抱着“故妄听之”的态度来到剧
场。谁知到了第二场唱大段二黄慢板时,第祺在唱“一轮明月照窗前”时,使“十三一”的腔,观众
顿时欢腾起来。什么是“十三一”呢?原来是唱“一轮明月”的“一”字平起,蜿蜒转折十三处,
听上去如唱了十三个“一”字,一唱三叹,最后落到低沉的“轮”字,恰好形象地揭示了伍子胥满
门被害、只身逃出、独坐客舍、长吁短叹的心理状态。与汪派则连续以两个高音5 唱出“一轮”相
比,如果说汪派是着重在对悲愤心态的宣泄的话,那么余(三胜)派则重在刻划英雄末路的人生感
叹。第祺这句“十三一”唱完后,台下炸窝了,这个说:“到底是家传的余三胜唱法,与众不同。”
那个说:“与小桂芬异曲同工啊!”还有的说:“别看小小余三胜比小桂芬小两岁,可更有灵性啊!”
于是,天津的票友争相传说“十三一”,《文昭关》就成了余叔岩在“小小余三胜”时期演得最多
的一出。后来张伯驹有诗描写此事:童伶两派各争强, 丹桂天仙每出场。唱法桂芬难记忆, 十三一
是小余腔。[1] 又有民谣曰:真难得,俩童伶,小桂芬,小紫云。唱也好,做也好,能叫座,真迷
人。[2] 当时一般的评论是小小余三胜演唱的韵味稍强,但做工却比小桂芬略逊。由于捧小小余三
胜的人越来越多,因此“小紫云”有逐步胜过“小桂芬”之势。
角中有李吉端、九阵风(阎岚秋)、尚和玉、薛凤池等。被天津人称为“老乡亲”的孙菊仙,当时
正在上海办茶园,每年总要回津几次,这期间也在“下天仙”与小小余三同台。在这个阵容中,小
小余三胜以一个少年,竟能排到中轴,可见其初出茅庐时的声望了。除了演出以外,少年余第祺把
全副精力投入学戏和练功。从实用的角度讲,他必须拿出一批老派余三胜的戏,才能撑得起“小小
余三胜”这个踵武祖先的牌子。但此时教他戏的兄长余伯清根本没见过祖父,只是从父亲口中略知
余三胜唱法的一鳞半爪。至于家传的“余派秘笈”,也只是一些文字记载,余伯清只能自己揣摩、
推测,往往是根据“秘笈”恢复原词,又按想象自设新谱,教给三弟。伯清虽然有点功夫,自己唱
得也不错,但由于他的余派毕竟未得实授,有的揣摩得对,也有的并不怎么正确,甚至有的还很糟
糕,但第祺则如海绵吸水似地接受,兼收并蓄。好在他的嗓音特别好听,无论怎么唱,在一般观众
那里都能过得去,但是有许多内行则认为是野狐禅 [3]。在这些先生的眼里,当时余三胜的艺术已
经发展到了谭鑫培的阶段,更成熟了,何必去全盘复原呢?况且余伯清自设的余(三胜)派唱腔,
大有画虎类犬之讥。然而即使是这些持批评态度的人,对余第祺的艺术天赋,仍是无不首肯;而且
每当余伯清和第祺推出一部戏,他们总要去看。因为不管“小小余三胜”如何芜杂,这种“揣摩余三
胜”的过程本身,也是顾曲家所感兴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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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张伯驹《红毹纪梦诗注》,宝文堂书店1988年3月,第3页。
[2]见齐如山《谈余叔岩》,《余叔岩研究》,翁思再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5月,第36页。
[3]野狐禅:指演出没有正规戏路,不讲究“四功五法”,不按规范随性发挥。
较自由,晚上演出后可以住在自己家里。在伯清、第祺所居住的侯家后金店胡同旁边,有一条周二
宅胡同,那里有一片空地,叔岩每天在那里练功、打把子。这是在科班以外,他自己加的课。从今
天的眼光看来,余叔岩当年的学习方法确实与众不同,他是科班学习和自学相结合,课堂和舞台相
结合。当时同他一道练的还有老生演员温小培和名票王庾生等。他们还要到郊外去喊嗓。这是梨园
界人士训练嗓音的一个重要方法,往往要到空旷处或僻静处,一来不扰民,二来可使自己专心致志,
三来声音可传得远些。如北京演员的喊嗓处,一般是陶然亭、什刹海、皇城根这些地方。在天津,
余第祺等则是到城西,即后来的铁路天津西站十间房附近去喊嗓,并请一位对发声研究有素的老票
友王品一在旁指点。他们按照十三道辙口的共鸣部位,“一七”、“发花”、“人辰”、“江洋”
……逐一喊来。如果口型错了,则停下重练,先以小声把字韵念准,口型摆准确,再逐步放大嗓门
喊,越喊越响亮,直到把嗓子喊得“出汗”为止。每天早晨把嗓子撑开、喊热了,下午或晚上的演
出,嗓子就能听使唤了。
祺说,这才长功呢。转眼到了冬天,照例清晨即起,去西郊喊嗓。严寒三九,热被窝里多舒服啊,
可是第祺决不贪睡。有时,郊外有积雪,第祺一手夹笤帚,一手拿柳木棍,当先引路十几里,来到
喊嗓的地方后,用笤帚扫雪,用木棍凿冰,清出一块场地。西北风刮来了,手冻僵了,他就耍大刀
花,爬树,翻跟斗,把身子练热,然后再喊嗓子。“羽扇纶巾,四轮车,快似风云——”这段《失
街亭》的引子,是他喊嗓的“前奏曲”。
期住下去了。除了自己的演出实践外,第祺在下天仙茶园与许多名家同台,还看了许多戏,眼界开
阔了。其中,他最喜欢的莫过于后来成为“武生宗师”的杨小楼了。
宾)一系的“嘉”字辈,称为“杨嘉训”。天津有名的“(张二)奎派”老周春奎,是杨小楼的岳
父,杨小楼在小荣椿社出科后,一度来津投靠。他先在聚兴茶园义盛合班充当班底,后转辗其他茶
园,演武生主戏。余叔岩以“小小余三胜”在津露演的这几年,恰是杨小楼在天津舞台上活跃的时
期。
传来小小余三胜清脆玲珑而又古朴的歌声。杨小楼眉毛画到一半,手笔停住了,及至歌声止歇,他
才边描边说:“好一个神童,学老伶公的味儿!”杨小楼《挑滑车》登场,第祺卸了装在侧幕观看。
杨小楼演的高宠,工架稳练好看,节奏明快流利,开打时迅疾圆熟,游刃有余,处处不失大将风度,
看得叔岩羡慕不已,散戏后主动到他那里去道辛苦。杨小楼十分高兴,说道:“是第祺吧,咱不是
外人!”第祺说:“我在姚增禄先生那里学戏时,常听先生夸您哪。”杨小楼小时候也在姚增禄的
小荣椿科班里学过戏,他比第祺大12岁,因此他说:“是啊,咱俩是前后的同学啊!”这时余伯清
过来了,朝杨小楼拱手说:“嘉训兄,别来无恙啊!刚才一出《挑滑车》,兄之技艺又有长进,佩服
佩服!”杨小楼连说:“哪里哪里!小小余三胜光宗耀祖,全仗贤兄提托之功啊!”伯清忙说:“啊
呀呀,折煞小弟了,快别提这档子事。我那是在造魔,您可得圆着点儿!”杨小楼与余伯清年龄相
仿,在京时就有所来往,伯清当下把杨小楼请到侯家后金店胡同吃夜点心。饭桌上,余第祺和杨小
楼订交,相约今后一道练功,伯清也约杨小楼常来吊嗓。
戏,找舞台感觉。于是杨小楼也成为“绘芳园”的常客,看他练功,众人是一种享受。余第祺把起
霸、走边的程式走给杨小楼看,杨小楼则据自己的心得,一一指授,并一遍遍地示范。杨小楼请余第
祺走一遍《打棍出箱》里范仲禹出箱时的“铁板桥”。这个动作要求演员先蜷缩在密封的箱子里,
一俟箱盖被打开,四肢先后搭在箱沿,然后“鲤鱼打挺”,人像铁板一样直挺挺地躺在前后箱沿,
然后进箱,又弹出箱外,凌空转身,以“抢背”落地。余第祺搬来道具,连走了几遍,杨小楼说:
“我来学学。”说着就跳进箱子里去了。第祺想,杨小楼身材魁梧,弹出来时肯定不如我灵巧。杨
小楼做完“铁板桥”后回身进箱,叫一声: “看我起范儿[1]!”只听得“嗵”地一声,小楼硕大的
身躯弹向空中,竟比第祺高得多,于是有了充裕的空中动作时间, “啪”地一声落地, 是个“硬抢
背”。箱内暗置一只小板凳,是“抢背”时踏脚用的,因杨小楼人高马大,弹出箱的动作幅度大,
也就更加好看了。第祺惊奇地问:“您出箱起范儿时,劲头是怎么用的?”于是杨小楼回到箱内,
让余第祺一一看清他向外弹出时的发力过程。“整个动作过程的关键,是掌握好自己的腰,控制重
心,背部着地时受力要均匀,位置要练得准而又准。”杨小楼很快把窍门总结出来了,第祺照此再
做“出箱”时的“抢背”,果然就好得多了。杨小楼告诉余第祺:在科班里学的都是基础,出科后
还要根据舞台上的需要,向更高明的老师重新学习,把腰腿的基本功用活,否则就只能是一般化的
“科班味儿”,到不了高级境界。在杨小楼的帮助下,叔岩在表演上、技艺上都获益匪浅,武戏基
本功加强了。此后,人们看到他《八大锤》王佐断臂时的“抢背”、《珠帘寨》“收威”时的“接
箭”和“勾刀”、《秦琼卖马》中的耍锏,都能运用得自如优美。
了几圈,又不时地把自己的注意力投向竞争对手小桂芬,以自己有把握的戏同他打对台。小桂芬拼
命“卯上”,企图以汪派的高亢有劲、实大声洪来抗衡,然而当他进入倒仓期(男演员的变声期)
后,越是这么唱,嗓子就越糟糕。他后来在台上不停声嘶力竭地喊叫,越唱越吃力,越唱嗓子越哑,
观众越听越难受,渐渐地就不买他的票。于是小桂芬不得不偃旗息鼓,退下舞台。就这样,他俩自
“童伶”而到“少伶”的“争霸战”,终以余第祺的胜利而宣告结束。
谭派。后来离开天津去跑码头,演出时恢复了张少甫的本名。他久占烟台,一出《剑锋山》为其代
表作。大约在上世纪40年代末、50年代初到上海,成为中国大戏院的班底,周信芳对他十分敬重,后
来把他延揽到上海京剧院。张少甫弟子众多,尤为内行所看重。只是他很少提“小桂芬”的往事,
也不教汪派。在谭派一脉中,他经常挂在嘴边的是谭鑫培和贵俊卿,很少提余叔岩,大有不堪回首
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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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起范儿:梨园术语,指某个技术动作准备启动的那一瞬间。
两三场,余伯清看到滚滚而来的包银,简直乐不可支。小小余三胜则少年气盛,自以为从此坐定了
天津卫的老生首席,放言谁敢来问鼎,就坚决把他挑下马!
浙江、上海。他比余第祺小5岁,幼功坚实,台上也十分有灵气。他往往一上台就风风火火,满台生
辉。光绪三十一年(1905),当周信芳12岁时,首次到北方巡回演出,先到烟台、大连,接着来到
天津。几场演下来,声名大振,人们惊呼:“又来了一个神童!”
年周信芳尚未发育,在舞台上是个英武的“小骆宏勋”,举手投足,活泛边式,开打时身手十分矫
健。第祺看得带劲,于是接连又看了周信芳的文戏《黄金台》、《硃砂痣》等,心中暗想:此人必
非凡人,便向人打听麒麟童的来历。
有一则传说是关于他的身世。
戏,在跑杭嘉湖的春仙班里演二路旦角,艺名金琴仙。他与同班的青衣演员许桂仙结婚多年,一直
没有子嗣。戏班流动性强,生活很艰苦,往往巡演所到之处,就地宿在农民家,或者是集体住庵观
寺庙。有一次在浙江某乡,春仙班晚上宿在关帝庙里,演出结束后,别人卸装休息了,周慰堂一时
睡不着,就闲逛到远处山脚下的一条河边。忽听附近丛林里传来女子的哭声,走近前乘着月光看去,
原来这个女子怀里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孩子,抽泣着要把孩子往河里扔……周慰堂赶紧冲上前去,高
叫一声:“别扔!有话好说!”那女子一愣,周慰堂已窜至她身边,一把夺过了孩子。
女子嚎啕大哭起来。原来这位年轻女子是外乡庵院里的尼姑,与一位当乡的来往过客一见钟情,后
来暗结珠胎。肚子一天天隆起来,实在瞒不过时,她只好逃出庵院,来到这穷乡僻壤租屋产子。如
今孩子的父亲音信全无,而她的盘缠已经用完,既无力哺育这个孩子,又没脸见人;既回不到情人
身边,又难回尼姑庵。在这进退两难、万般无奈之际,她想先割舍骨肉,再投河自尽……那女子呜
咽着,周慰堂大发怜悯之心,缓言安慰了几句,说道:“天无绝人之路,何必自寻短见呢?你虽然
犯了庵规,但孩子是无辜的呀,为了他,你也要生活下去!”那女子说道:“先生如果真是好心,
就请收养这个孩子,放他一条生路罢!”周慰堂毫无思想准备:“这……这……”他转念一想,救
人要紧,必须先帮她打消寻死的念头。于是他说:“这事得同我娘子商量,咱们一同离开这里,去
关帝庙找我娘子去好吗?”那女子这才停止抽泣,抱过孩子,跟着周慰堂来到了关帝庙。
神色,周慰堂遂从女子手中把孩子抱给妻子看。在皎洁的月光下,那孩子安详地睡着,显得眉清目
秀,高鼻,宽额,厚唇,长长的“人中”。他双眼紧闭着,更显得眼线很长,肯定是一双大眼睛。
许桂仙见了,煞是欢喜,询问周慰堂的意见。周慰堂刚才在河边,因为事态紧急,来不及看这孩子
的面容,现在仔细端详,才发现他相貌堂堂,不禁大喜。“不肖有三,无后为大”,心想还是先要
了这个孩子吧,既为周家留个种,也帮了这位女子的忙。于是他对许桂仙说:“这孩子我们收养了
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话音刚落,只听得“扑嗵”一声,那女子跪倒在地,磕头如捣
蒜,口中千恩万谢。许桂仙见状,立即俯下身去,把她搀了起来。
第二,这孩子既然归了我们戏子,那就要去跑江湖,浪迹天涯,你找不到他,也不能再来找他。”
那女子听到第一个条件时,很快点点头;听到第二个条件时,禁不住又“哇”地哭了起来,但她还
是咬了咬牙,点头同意了。许桂仙回到住处拿了些钱来,塞给那女子,说道:“我们没多大能力,
聊表心意吧。你不管是去找孩子的父亲,还是回庵院,都要珍重自己,好吗?”那女子拿了钱,连
声道谢,最后抱起孩子连连亲几下,交给许桂仙,便呜咽着走了。从此她果然再也没来找过孩子。
惯了舞台上的七彩人生。耳濡目染之下,居然同余第祺一样,很早就既能唱又能舞了。5岁时,他随
父亲来到杭州,拜文武老生兼花脸陈长兴为启蒙师,练基本功,学奎派老生戏。后来,又从汉派老
生王九龄的弟子王玉芳为师。他7岁就登台,一下子轰动了杭州。11岁进上海, 就正式赚包银了。
[1]
余第祺想起,当年在私馆上古文课时,听蒋先生讲过,孔子的父母“野合”而诞生了孔子,因此他
对来人说:“英雄不问来路,私生子可能更聪明。这个麒麟童不好对付,我们得想想对策。”伯清为
第祺想的还是老办法——打对台,靠实力,靠人缘,有针对性地一口一口“吃”掉周信芳。于是,先
派人事先打听周信芳的戏码。不久,“对台戏”在“下天仙”和“东天仙”两个茶园之间开锣了。
周贴《落马湖》,余也贴《落马湖》;周演《战长沙》,余也演《战长沙》;周唱《黄金台》,余
也唱《黄金台》。好在第祺多吃了几年戏饭,凡是周信芳会的,余第祺几乎都会,不会输给他。观
众看戏有一种大致规律,只要看见打对台就来劲,场子里热,场外则评点演员的优劣,有时还会面
红耳赤地辩论。几个回合下来,观众觉得还是小小余三胜更好些,就纷纷转到下天仙茶园里来了
擅花脸,因此周信芳学过不少花脸戏,为一般老生演员所不能。当时,老生花脸“两门抱”的演员,
除刘鸿声以外,还没过第二人呢,于是观众又涌去看麒麟童了。第祺不可能拿花脸戏去打对台,怎
么办?伯清说:还是拿出咱余门的拿手招数,唱《文昭关》!果然,周信芳的《盗御马》怪招只领
了一天的风骚,第二天观众见第祺又贴“十三一”,赶紧争买“下天仙”的票子,一下子又冷落了
麒麟童。另有一些捧“小小余三胜”的好事者,还常常聚在“下天仙”、“东三仙”的门口,一个
劲地指摘麒麟童。“强龙斗不过地头蛇”,少年周信芳心里暗暗叫苦,只得撤离天津北上,到北京
去求发展。
演出,并与梅兰芳合作演出《九更天》、《战蒲关》,照样被誉为“神童”,大红大紫。周信芳把
这个成功,归结为没有小小余三胜的捣乱。第二年,即1909年,适逢慈禧、光绪相继过世,京城开
始禁止演戏,于是周信芳二度赴津,力图挟北京演出成功的声威,与小小余三胜再争高下。周信芳
此番到天津,先被赵广顺邀了去,到下天仙茶园演出,恰与第祺同台。剧场里,“麒麟童”的彩声
总不如“小小余三胜”多。如此演了几场,周信芳显得有点丢面子,于是撤离了下天仙。过了几天,
他改变战略,搭双庆和班,开始唱新编的本34戏,一来避免和第祺在老戏上正面碰撞,二来可显示
自己另一方面的特长。原来双庆和班里有金月梅、吕月樵、苏延奎等,都是演本戏的能手,周信芳
便与他们合作,演出《巧奇冤》、《好心感动天和地》等,这是周信芳演新编本戏的开始。可是演
新戏排戏很繁琐,很消耗嗓子。而且到了台上,不像学过的骨子老戏、基础戏那么驾轻就熟。因此
他演得很累,往往一出大戏唱到后来,就把嗓子唱“横”了。连续演出本戏,嗓子便一直得不到休
整。就这样,周信芳真的把嗓子累垮了,提前进入倒仓期,无法登台,只好卷铺盖回上海。
谁?天津卫这块地盘,是我余叔岩的!然而这位“神童”高兴得太早了,一件难以启齿的事毁了他
的嗓子,使他与小桂芬、麒麟童殊途同归。所不同是,“小小余三胜”不是因别人挑战而倒台,而
是自己打败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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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周信芳的这一段身世轶事,梨园早有传闻。作者系听迟世恭转述,迟世恭得闻于金少山的琴师石荣方。
皮黄助兴,并不宿夜。妓馆集中在侯家后一带,恰恰就是余叔岩当时所住的剧场区。妓馆分北帮南
帮,北帮妓女为直隶(今河北)人,南帮妓女来自苏扬。“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而让余叔
岩伤了身体败了嗓子的,还有那一段同坤伶王克琴的艳史。
在营口初登舞台,很快红了起来。她兼擅皮黄,以花旦、玩笑旦享誉。后来,她回到天津,以家乡
作为艺术基地。在演出活动中,王克琴同余第祺相识了。
沽顶尖的青年乾生坤旦一收眼底,因此营业特别好。第祺看了王克琴很多戏,如《梵王宫》、《小
上坟》、《一匹布》、《打樱桃》等,觉得特别清新灵活,泼辣真切,扮相也非常好看。另如《双
钉记》一类戏,王克琴前半部唱皮黄,后半部唱梆子,更能显示她“两门抱”的特色,只是唱工还
比较弱。
刚才台上哪点不合适,请他指出来。小小余三胜的戏码排在后面,此时往往在对镜化妆,王克琴在
他身后,向镜中人投去爱慕的眼光。
第祺也喜欢演旗鼓相当的对手戏,回答说:“好啊,《翠屏山》,我来石秀。”
对戏,尽快上演。
身段架式、舞台站位,以及念白、盖口[1]等,又与王克琴等对了戏,就准备上台了。
《翠屏山》又名《巧云戏叔》
石秀,看见好友杨雄之妻与和尚裴如海私通,便告知杨雄,谁知潘巧云反诬石秀调戏自己。石秀与
潘巧云反目,夜杀裴如海,令杨雄醒悟。二人诳潘巧云至翠屏山,审问奸情,石秀逼杨雄杀死潘巧
云。王克琴扮演的潘巧云淫声荡气,嘻笑怒骂,把一个淫妇恶女刻划得淋漓尽致;余第祺扮演的石
秀,穿着豹衣豹裤、快靴披风,无处不显英雄之气。二人演得珠联璧合。《翠屏山》演完,台下掌声
雷动,王克琴和余第祺谢完幕来到后台。王克琴说道:“三哥今天傍得严实,我演得太舒服了……”
这时,只见赵广顺风风火地迎上来,说道:“你们二位赶紧卸装,呆会儿张勋先生请你们夜宵。”
“张勋是谁?”第祺问道。王克琴回身靠着第祺说:“是个走南闯北的军官,可懂戏呐。他只要到
天津,必定来捧我。”她挽着第祺的手继续说:“咱们一起去吧,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
个无赖,后来进入行伍,投奔过广西提督苏元春,又北上依附袁世凯。戊戌变法时期,袁世凯在天
津小站练兵,帐下就有张勋。庚子年八国联军侵华时,张勋率师勤王有功,升官到天津统帅北洋巡
防军。张勋其人有三个特点:一是作战勇敢,但身居高位后,仍不改无赖本性,曾侵吞公款,纵兵
大掠;二是在新旧社会更替之际,始终忠于清朝,甘做封建王朝的孝子贤孙;三是酷爱皮黄,常常
进园子看戏,自己还会唱几句。
盖帽, 马靴, 肩扛军阶,胸佩勋章,只是后脑勺的帽沿下,露出一根长辫子,也算是“中西合璧”,
显得有点不伦不类。张勋端起酒杯,用一口洪亮江西官话说道:“二位小老板,张某今日在包厢直
为你们叫好。《翠屏山》这出戏,淫要淫出火花,吵要吵得翻天,杀要杀出血腥,今天全演出来啦,
我过瘾啦!来,我敬二位一杯!”王克琴对第祺说:“三哥,快叫过张大帅!”第祺忙叫了一声:
“张大帅。”张勋哈哈大笑,说道:“本人虽是行伍出身,但深爱艺术,我也学谭派呢。在我们营
房里,我也登台唱戏,《空城计》、《四郎探母》,唱完下台,我说:‘俺就是小叫天第二。’谁
敢说不是,哈哈……”张勋兴致勃勃,边吃边喝,边与第祺聊起谭叫天(鑫培)来。第祺自然不敢
怠慢,一句句地应对。王克琴在一旁撒娇说:“好啦,别总是老谭老谭啦,大帅关心关心俺们吧。
想办法帮俺们去上海演出,行吗?”这时张勋已经微醺,醉眼朦胧地握住王克琴的手说:“乖乖,
你要到上海去,那还好办,我认识天蟾舞台经理,请他们捧捧你就行啦!”张勋说着,双眼色眯眯
地瞅着王克琴。第祺在侧,倒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讲话和动作,只是上下打量张勋的服饰,觉得穿洋
式军装真是漂亮。张勋回头问第祺:“你会不会《算粮登殿》?”“会。”“像这样的唱工戏,你
也可以同克琴一道唱嘛。”“大帅吩咐,我等当然没有二话。”这时王克琴撅着嘴插话道:“不行
不行,不能只唱《算粮登殿》,要从《武家坡》开始唱!”“那就更过瘾啦!”张勋说:“到时候你们
演《武家坡》、《算军粮》、《大登殿》,我包两排池座,再把楼座包厢全包了,专门捧你们!”
间,让第祺与克琴对戏。由于每日连轴演出,对戏的事儿只能安排在夜戏散后,吃完宵夜,余伯清
操琴,让俩人以小声对唱,把唱腔、节奏和衔接之处都对得双方心中有数。此时,惦记着家小的余
伯清起身先走,他对第祺说:“叔岩,念白和身段你俩自己对吧,然后你自己雇车回来。”
的三出戏。写的是唐朝薛平贵在西凉得官后,射雁得王宝钏所写的血书,私自返唐,在武家坡见到
苦守寒窑18年的妻子,进而一道去王宝钏的父亲、唐丞相王允处催讨18年的军饷。此时王允篡夺了
帝位,欲杀平贵,西凉代战公主赶到,助平贵攻取长安,平贵自立为帝,登殿分封宝钏、代战等。在
《武家坡》一折里,要表现薛平贵试探王宝钏的贞节如何,薛平贵明知眼前站的是自己的妻子,而
王宝钏却未认出薛平贵,有一段打情骂俏的“吃豆腐”戏。他俩私自对戏时,难免“擦出火花”
王克琴幼时父母双亡,为姨母收养。她少年走红,很早就独立生活,随着戏班子走江湖,难免
沾染一些不良习气。她演的又是些谈情说爱的花旦角色,因此她对于风月场上的事情无师自通,并
已经历过。她在天津唱红后,包银挣得多,就搬出姨母家,赁屋独住,无人管束,这也为第祺同他
的单独相处,创造了便利的条件。
今在王克琴身边,无人约束,就抽上了。抽烟精神大振,再上台往往嗓子就很痛快,就这样也染上
了阿芙蓉癖。他以为鸦片能救嗓子,因此继续同王克琴厮混,继续消耗着自己的身体,久而久之嗓
子开始出哑音了。
梅兰芳在《舞台生活四十年》中这样记载:
得意的演员,钱来得方便,上台有人叫好,下台到处受欢迎,处在那样环境里是很危险的……有一
次,我和叔岩谈起少年时的舞台生活,他感慨地说:“咱们这一行,刚出门,红起来时,的确得有
人看着,太自由啦,就容易出岔儿。我当年在天津下天仙搭长班……事实上他(伯清)也管不了我,
因为我必须和另一女角儿对戏,对完戏就可以自由行动,现在想起来,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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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盖口:梨园行话。人物对唱或对念时,彼此衔接处称为盖口。
吧。”伯清严厉地说:“别偷懒,使劲唱!”第祺无奈,演出时只好用力够上正宫调,拼命喊叫的
结果是嗓子越来越哑。后来,伯清见他实在唱不上去,就降了一个调门,演出时,第祺嗓音的破绽
果然少得多了。但伯清却发现自己的胡琴,由于丝弦放松了些,拉起来使不上劲,音色变得暗淡无
光,因此下一次演出时,故态复萌,胡琴调门又升高了。那天演的是《碰碑》,小小余三胜在台上
开口,居然不搭调,使劲攀上调门。他一个使劲地朝场面递眼色,做手势,要求降调门。但京胡席
上的余伯清却视若不见,我行我素,继续以高调门拉着花过门,听到那脆亮高亢的琴声,他自我陶
醉于其间。此刻对于舞台上传来的声嘶力竭的“歌唱”,他竟毫不介意。如此连续演出,劳累不堪,
严重地伤害了第祺的嗓子。
在一处演完,尚且来不及卸装,就以一副粉脸坐车赶往另一处演出。后来实在吃不消,只得勉强靠抽
鸦片提神,以哑嗓应付。他那时主要演《独木关》、《卧虎沟》、《剑峰山》、《翠屏山》、《连
环套》、《落马湖》之类的武戏,偶而唱一下《阳平关》之类的武老生戏,已经无法唱用嗓较多的
正工须生戏。
入也少了,开销都不够,哪里有钱给你!”“那么我以前赚的钱呢?”伯清的口气更严厉了:“什
么,你的钱?”他在“你”字上加重语气。“我问你,你的戏谁教的?谁给你伴奏的?离了我,你
会有今天吗?”第祺央求说:“大哥,我要钱是为了治嗓子,有了嗓子就可以不回戏[1],多演了。”
谁知伯清更光火了,吼道:“治嗓子,还是逛窑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去嫖妓,还同王克琴在
鬼混!”第祺因伯清不肯落调门的事,心里窝着火,又听伯清不肯给钱,更是火上浇油,于是顶撞
起哥来:“这几年,我的包银全归你掌管,就算交了一些给家里,总应该还有许多吧。另外还有别
人送的礼金,也都让你拿去了。如今,我的包银已经涨到每月一千元,想多用几个小钱,难道还不
行吗?”“几个小钱能买热河土?你抽鸦片,是无底洞,我岂能迁就你?”“我的钱是用汗水换来
的,买什么不用你管,你给不给?不给我就去衙门告你!”“什么?告我?告你的亲兄长?好哇,
你这个没良心的家伙,自己同女人鬼混,弄坏了嗓子,还要狗咬吕洞宾!我教你戏,什么时候收过
你学费?我告诉你,我有资格赚你的包银!”“那好,咱俩把账算清楚,刨去学费,其余全归我。”
缸,朝伯清扔去。伯清虽然右眼失明,但感觉很灵敏,一闪头,就把烟缸让过去了。紧接着他用脚
勾起一只方凳,踢向第祺。第祺紧急避让后,冲上去,对着伯清就是一拳。这一拳恰好打在“余大
瞎子”的右眼上,鲜血直流,伯清痛得哇哇大叫,抡着一条长凳朝第祺砸将过来。第祺见到哥哥满
脸是血,心里一惊,急忙夺路而出。
话,请他过府谈话。但第祺那时正沉湎于王克琴的温柔乡,一直未去拜老师。此刻,他万分惭愧和
懊悔地站在老师面前。
克琴的事,外界早就传得沸沸扬扬,我可以告诉你,王克琴身边有许多达官贵人,她今后不会属于
你的。况且你嗓音已败,身价下落了,因此就不要再想吃什么天鹅肉了。伯清被你打了,侯家胡同
那里你回不去,但我也不愿让你住我家。因为天津这个纸醉金迷的地方对你来说已经不合适,你如
果还想唱戏,就必须远远地离开王克琴,静心调养,把嗓子养回来。在天津,你周围的人干扰太多,
我们都担心你缺乏自制能力啊!”
初期的艺术生活就此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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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回戏:梨园行话,指演员拒绝演出邀请,或是答应演出后悔约。
此时,父亲余紫云已经故世,石头胡同胜春堂里显得空空落落。余第祺更像一只“丧家之犬”,见
了母亲抱头痛哭。
之责,更不该侵吞胞弟的钱财。余伯清自知理亏,没有追到北京来兴师问罪。原来他的右眼本来就
瞎,即使伤势再重,最多也是一“瞎”,因此伤口止血消肿后便息事宁人。这位“余大瞎子”靠三弟
赚了一票,如今第祺离他而去,眼看在天津没有什么市面了,就携家眷南下,以操琴和教戏为生。
后来在上海,成了毛韵珂[2] 的琴师兼教师。在此期间,他按照当年教“小小余三胜”的办法,缔
造过一个“赛三胜”,当然也只能是挂羊头卖狗肉,骗骗外行而已。此是后话,按下不表。
第祺心里苦闷,去找父亲的好友陈德霖倾诉。陈德霖住在百顺胡同,与石头胡同同在南城的“八大
胡同”一带,是梨园人士云集而居的区域,相互串门很方便。
陈德霖名鋆璋,号漱云,小名石头,原籍山东黄县,祖上在京为官,由汉族入旗籍。其祖父陈世寿
世袭二等子爵,曾任山东青州副都统,父亲陈广志在山东武定府开粮店。陈德霖12岁入程长庚的“四
箴堂”科班学艺,出科后搭三庆班,长期与杨月楼、谭鑫培等合作。他在光绪十六年(1890)入升
平署,开始享受清宫“内廷供奉”,此后较长时期,他是慈禧太后最喜欢的演员。升平署是执掌宫
廷演剧事务的机构,养着一群会演戏的太监,另外又以一些民间著名演员为“内廷供奉”,按月给
饷,随时传唤进宫唱戏。当时“内廷供奉”对演员来说,意味着是最高规格,名利双收。
写词编戏。乾隆年间有一出宫廷大戏叫《昭代萧韶》,取材于杨家将演义。到了光绪年间,慈禧太后
主持把这本昆腔戏改编为皮黄,即把240出曲牌体的剧本改为板腔体。为了完成这一大事, 慈禧动用
了内务府、如意馆和太医院的大批文人, 自己还编了不少唱词。由于宫中的文人于戏曲都是外行,
因此老佛爷命令陈德霖设计唱腔。老佛爷的唱词有时很拗口,顾了“字正”就难顾“腔圆”,而一
旦就了旋律的流畅,那么字音的平上去入就难免不对了。一般遇到这种情况,编腔者可以改动词句,
调整字音,以使腔词和谐。然而对于老佛爷的作品,谁敢动一个字呢?如果唱腔安排得好,慈禧自
然会认为是自己的唱词写得琅琅上口;反之,必使老佛爷不快,因此陈德霖左右为难。他把这些苦
恼告诉了同为“内廷供奉”的谭鑫培。谭鑫培说:“你不要太傻,从前听昆曲,还有人讲究字音倒
不倒,如今听皮黄的人多数不懂这些,只要好听就成。”陈德霖问:“倘若老佛爷降罪下来呢?”
谭鑫培说:“你试着一步步来,如果老佛爷说了话,你赶紧回头,如果不说话,就如此做下去。岂
不省事?”陈德霖据此意见,在设计唱腔时先倒几个字试试,在台上唱过之后,慈禧却没提什么意
见。此后陈德霖就放大胆,以好听为主安排唱腔,果然省力得多了,而且演出后慈禧太后十分高兴。
《雁门关》中的萧太后时,台步学的是慈禧太后的走路姿势。原来他在宫中演戏久了,每次都看到
老佛爷入座观剧的走法,看得很熟,私下里刻意模仿、练习,后来故意把这些动作用到了舞台上。
扭胯、甩臂,趾高气扬,非常有趣。结束时斜场走下,他故意先朝上场门柱多走几步,使得下场台
步的距离拉长了,可以使他的步法、姿势更容易表演出来。每当他如此走进场,太监、宫女和嫔妃
们都冲着他笑,说他学得极像;而慈禧太后更是大喜,曾对别人说陈德霖“很聪明”。老佛爷之所
以要主持编排整本《昭代萧韶》,就是因为该剧中有个萧太后,而她爱看陈德霖演这个角色。
余第祺前几年嗓子好的时候,曾来北京演过几场,陈德霖看后评价很高。余第祺得知陈德霖在慈禧
那里说话管用,而且他已把王瑶卿荐入了升平署,因此也曾想请陈德霖帮个忙,进宫唱戏。当时陈
德霖满口答应,可惜不久慈禧、光绪相继故世,京城因此禁戏多年,此事就此作罢。如今已是辛亥
革命之后,民国政府优待清皇室,允许溥仪等原清皇室成员居住在紫禁城里,生活照旧,升平署照
样演戏。第祺来找陈德霖,是想请他践前之诺,帮他进宫找个差事。陈德霖说:“我可以荐你进宫,
但差事只能是唱戏,因此你必须有嗓子,我想看看你现在台上的情况如何。”于是第祺答应演三场
戏给陈德霖看看。他存在一种侥幸心理,期望再养几天,嗓子会恢复。演出是由陈德霖安排的,地
点在广德楼茶园,仍以小小余三胜的名义。谁知上台后,第祺的嗓子仍然逢高不起,常出哑音。第
二天的情况更糟糕,又露声嘶力竭之状。到了第三天只得回戏了。其实陈德霖早就知道第祺进入了
倒仓期,也耳闻过他在天津的种种荒唐故事,只是没想到竟然嗓败到如此地步!
好起来,现在就算我推荐,升平署也不会接纳你。你若想将来能唱戏,就必须现在不唱戏,好好地
休养。”“戏班里有句古训,叫做‘一个戏子,半个和尚’,绝对不能纵欲。既想当角儿,就得懂
得如何珍惜自己的身子和嗓子,否则你就别干这一行!……有人说年轻时难免荒唐,可以原谅,但
我作为你父亲的老朋友,对你就不能原谅。因为你花的代价太大,把唱戏的本钱整个都赔上去了。
难道你们余家的祖业,到你这一代就中止了吗?”这些话给了第祺不小的震动,回到家里,又联想
起魏铁珊的临别教诲,都是语重心长啊。他咀嚼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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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关于余叔岩辞班回京休养的时间, 朱经畬《余叔岩艺事年谱》说是1908年, 即光绪三十四年。但孙养农在
《谈余叔岩》一书中却说宣统元年,即1909年,他10岁时在天津看过小小余三胜的戏,而且小小余三胜当时尚未
倒仓。(第182页)齐如山在他《谈四角》一文中也说:“……光绪末叶,叔岩嗓音有一个时期较好……(见《京
剧谈往录三编》第182页)。又据薛观澜《忆叔岩》文云:“延至宣统末年,叔岩仍留析津,嗓已不支……迤及
民元,叔岩元气疵败,嗓音嘶哑…… 乃弃优而仕。”(见《余叔岩研究》第11页)王庾生在《京剧生行艺术家
浅论》一书中说:“辛亥革命以后,余叔岩离开了天津。”(第64页)综合上述说法并参证其资料,可以大致推
定余叔岩青少年时期的这一段天津生活过程中,仍不时回京,因此出现京津二地都有他活动记载的情况。但他正
式向“下天仙”辞班而把居所移回北京,当在1911年,而不是1908年。
[1]毛韵珂是清末明初的著名南派男旦,又名七盏灯,为青衣毛海珊之子,先学梆子老生,并习黑头及雉尾生,
后由余伯清教其习皮黄。倒仓后改习花旦,与冯子和、贾璧云在沪上鼎足而三。有子毛燕秋,女毛剑佩、毛剑秋,
都是京剧演员,一家人曾合组“毛家班”。毛剑秋有女小毛剑秋,一度是上海新民京剧团的挑梁旦角,工程派,
嫁筱高雪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