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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城北《京剧的知性之旅》(节录三)

(2013-05-06 10:53:09)
分类: 图文:京艺论丛

第一章 京剧艺术特征中的文化因子(三)

  第五节  口传心授
    昔日梨园,徒弟和师傅间的关系与今天学生和老师之间,完全是两个概念。徒弟不具有独立的人格,师傅收了徒弟,并没有必须把徒弟教好的义务。因为从师傅这边讲,是否会教和是否肯教还大成问题。当然,从徒弟那边说,他个人是不是属于能成材的“坯子”也同样得“走着看”。但昔日这样的师徒关系,依然具有值得今天借鉴的地方。   
名师与明师
  
昔日梨园的师徒结缘,大约有以下四种方式:
  
1.最松散的师徒关系。由于某种“推不掉”的原因,徒弟给师傅“磕了个头”,于是徒弟便也随着师傅学了起来。师徒之间没有任何“契约”,师傅的教可以“有一搭无一搭”,徒弟觉得没劲,随时可以走人。
  
2.从幼小年纪,徒弟就离开自己家,进入到师傅的家庭,“写”给了师傅。“写”了什么?一是明确师徒关系;二是在学戏的若干年内,死生皆由天命;三是满师、独立唱戏之后,还需在几年之内,把收入的相当部分“孝敬”给师傅以作谢恩。这,几乎是卖身的契约。这样的徒弟进了师傅的门,得从干各种烦琐的家务事做起。至于稍大一些,学什么和怎么学,都还得看徒弟的悟性和师傅的本事。
  
3.进入科班。像北京最大的“富连成”科班,每收一名学生,都得事先给科班立下名为“关书大发”的字据。其文字如下:
  
关书大发
  
立关书人某某某,今将某某某,年若干岁,志愿投于名下为徒,习学梨园生计,言明七年为满,凡于限期内所得银钱,俱归社中收入,在科期间,一切食宿衣履均由科班负担,无故禁止回家,不准中途退学,否则由中保人承管。倘有天灾疾病,各由天命。如遇私逃等情,须两家寻找。年满谢师,但凭天良。空口无凭,立字为据。
  
立关书人某某某画押
  
中保人某某某画押
  
年 月 日 吉利
  
4.科班满师,进入社会,并在小有名气之后,还孜孜以求去拜某位名师。其中有的徒弟,是真正崇拜名师的艺术,有的仅仅是要借名师的名气去进一步打开自己的局面。这一种区别,在拜师之前双方早就心领神会。尤其是从名师这方面讲,收这个徒弟究竟为什么——是真教还只是“挂个名”,事前都要心里有谱儿。但无论是哪一种,都是要大摆宴席、大请宾客的。
  
在上述的前三种情况中,徒弟虽然心中仰慕名师,但在现实的教学活动中,却很少能接触到名师。原因之一是名师高高在上,演出和社会活动都极繁忙,无暇顾及这些幼小的徒弟。更有原因之二,是徒弟正在打基础的阶段,就像准备盖一所大楼,事前需要备料,泥土沙石,诸样不仅齐备,并且都须按照一定式样进行“调理”。仅这一项,就需花费数年光阴。以“富连成”科班为例,徒弟进去之后,有专教基本功的师傅,也有专教表演的师傅。在后者当中,又是分层次的。开始教戏的师傅,只是说一个“粗路子”,往后就有更高一级的师傅进行打磨,通过“抠”戏的细部,讲此剧和彼剧的关系,加强对人物性格的刻画。一般说,教基本功和初期教戏的师傅社会名望都低,收入也低。常常不仅不是名师,连明师(明白艺理的师傅)都算不得。但是对于学生来说,又缺不了这些人。这些师傅比较讲究“打戏”,学生稍有不对(也就是和教授的规范稍有距离),藤条、戒尺一类的东西就落到徒弟的身上或头上了。到了高一级的师傅那里,比较流行的是点拨、是启发、是顿悟。这时的师傅是真正的明师,他们大多因天赋条件不佳而未能成“角儿”,在长期教学中积累下不少经验,反而对艺术中的诸多原则非常“明白”,同时对教学方法也有透彻的研究。因此多数后来成材的优秀演员,大都在科班的后期遇到过这样的明师。优秀演员进入社会之后,小有名气并不很难,但又渴望成大名,于是就纷纷投拜名师。殊不知这些名师也有两类,多数正忙于自己的演出,让他们收几个“好苗子”当徒弟,既不费事,又可以壮大门墙,真是何乐而不为?但让他们塌下心来教授一番,他们就未必胜过科班中的明师。前者所乐于和能够做的,通常只是传授自己“创”出来的新戏(通常被称为“某派名剧”),因为它们的确是凝聚了自己的心血才创造出来的,自己不会没有“玩意儿”(外部的技巧)可教,也不会没话(内在的心理根据)可说。当然,在诸多名师当中,也会有为数不多的人又会成为最高档次上的名师,像当时被称作“通天教主”的王瑶卿先生。倘使没有他对梅、尚、程、荀的“指拨”,后来“四大名旦”是否能够各立门户还很难说。
  
以上讲了各种徒弟和各种师傅之间可能发生的各种过程。不论什么徒弟、什么师傅和什么过程,有一共同点大约是极为特殊的:口传心授。师傅始终在“说”,徒弟始终在“听”,师傅怎么做,徒弟就只能照样去做。徒弟是被动的,师傅也未必主动,师傅常常现场示范说明应该怎么做,但讲不出多少道理。徒弟不兴提问,只能默默地在心中琢磨。所谓“心授”,就是不通过问答形式,而采用领悟的办法,来延续京剧的艺术真谛。
  
磕(刻)模子需要“死”
  
《俞振飞艺术论集》中有这样一段叙述:
  
我父亲平日对我关怀爱护无微不至,而对我学昆曲却要求极为严格。他强调要我认真地“拍曲子”,就是一遍又一遍地跟他唱同样一支曲子。每一支曲子,他要我唱一百遍以上。如果唱的过程中,有一字一腔被他认为不够准确,就要重唱一百遍,所以,有时我甚至一支曲子唱到四百遍。我虽然从小培养起了对昆曲的爱好,但这样几百遍地唱,毕竟感到枯燥乏味。我唱几遍,至多十几遍,一段曲子就学会了。可是,我父亲一定要我唱一百遍以上,一遍也不许马虎。我那时真是见他有点怕了……后来,我二十多岁了,别的朋友找我学曲子,我在给他们“拍曲子”时才体会到,要是没有拍几百遍的基础,就唱不出韵味来。
  
京剧亦然。京剧的基本功分为唱、念、做、打诸门,因此在每一门每一项的练习中,重复现象是很惊人的。袁世海小时,见到著名武二花演员许德义教几个孩子在梨园公会的大院里练功,都是一些没有固定意义的动作,许德义教的时候嘴里数着数儿:“幺、二、三、兜、转身……”并且就某些动作是否规范随时提示:“胳膊提高点儿,不许夹膀子……”孩子们反复地练习着,由于动作本身不具有明确的含义,这学习是枯燥无味的。同时师傅也不太讲究教授方法,一上来就以身手示范,示范完了就让学生照练——其幅度、力量、劲头、感觉都得和自己一模一样。这不是件容易事,因为示范的每一个动作,多是头、颈、胸、腰、手、腿、脚的组合动作,不经过思索,不把身体各个部分的分解动作一一练熟、然后再逐一合成的话,是不那么容易做到“家”的。当时,幼小的袁世海从旁观察,他一边默看,一边用手“小范围地随着比划”,反倒较早较准地掌握了动作要领。用梨园行话讲,他很注意先把组合动作缩小,先找到动作的“范儿”,然后再将之放大到师傅示范时的幅度、力量、劲头和感觉。但即使像袁世海这样的聪明徒弟,面对如此枯燥、如此繁多的动作程式,也难免要挠头——挠头归挠头,但也只好硬起头皮逐一去学。不但要学,还必须得达到规范的程度才成。
  
等到基本功基本掌握之后,学生才开始接触到“戏”——师傅开始一出出地教戏,介绍剧情,分别讲解其中的每个人物,讲解他们分别带着什么心情上场,又怎么碰到一起,发生什么矛盾,各人心情如何及动作如何,最后又结局如何。这时,徒弟就会惊讶地发现:原来那些冷冰冰的程式动作,一经分解再经拼装,居然有这么大的魔力!它们比生活中的实际动作要鲜明和“解气”得多,同时也优美得多!只要抓住了“特定的感情”作为导火索,就能“点燃”自己的心,然后以心为指导,引发台上各种各样的“人物动作”。这时,师傅表面上仍在一招一式地教授,仍然会用“高一些”、“低一点”、“圆着点”之类的“模糊语言”提示徒弟动作要符合规范。但是与往日不同的是,此时已经有了内容的规定,此际追求的目标也开始带有类型化(注意:还不是个性化)的成分。应该说,师傅从一开始就是有行当的,像许德义本人是花脸,那么他教出来的袁世海,尽管后来进入“富连成”科班最初学的是老生,可他的亮相动作仍然使萧长华先生有所“感觉”。萧隐隐“感觉”到:“这孩子的亮相,怎么那么像花脸?”萧把自己的感觉告诉了袁,袁这才悟出自己跟许先生打把子那么些年,“亮相自然会带些花脸相喽”!
  
绘画方面也是如此,翻开《芥子园画传》、《三希堂画宝》一类教怎么画画的书,一种感觉扑面而来——真像是进了戏曲学校的练功棚。这些教导绘画的书,先把绘画题材分成人物、山水、花鸟几大类,这就有点像把同样年纪的小孩子分成老生、青衣、花旦、小生、花脸似的。然后分门别类在教授每一样东西时,又分解为最初级的图式,比如一朵花,正面如何,背面如何,侧面又如何。即使是同一技法,也可以有许多更细致的分类。像画山时用的皴法,可以有荷叶皴、斧劈皴、乱柴皴等多种,像小鸟的爪子,也可以有展爪足、踏枝足、拳爪足等多种。一与另一之间,平排并列,毫无关联。这颇有点像京剧中的“云手”、“山膀”、“旋子”、“飞脚”……小孩子最初在单练其中的某一项时,真搞不清其中到底蕴涵着什么意思。等把这些东西画熟了、画规范了,就可以再画一些“连花带蕊”或“连枝带叶”的组合形象,像“人在小桥流水当中”或“月在层峦叠嶂之外”这样的“小品”。这时,虽然有点“独立成章”的意思,但依然像是某一幅大画当中的“细部”,依然难以独立成为一幅大画;这时,又好像京剧师傅开始以“类型化”的心态,为徒弟讲一些类型化人物碰到类型化遭遇时的类型化处理——当小姑娘被强盗从亲人身边抢走时,需要向着亲人一撩衣袖,仰脸一边“喂咿咿”地哭泣,一边用鼻、嗓部位表现抽泣,然而脚底下却又“顺从地”被强盗拖着走(或者用“搓步”)进后台……
  
郑板桥说过一段著名的话:“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郑板桥说这番话时,早就是“大师”级的画家了。事实上,在他小有名气之前,还必然存在着一个极其痛苦、极其寂寞的漫长时期:临摹、反复临摹、无休止地临摹。这就好比京剧小演员视为“坐狱”般的坐科,自己累、老师打,还不能保证将来能够成材……中国古典艺术似乎有这样一个特点:不是先从生活入手,而是先从程式入手,“倒过来”去体验、验证生活。等把程式一点点都搞熟了、搞顺了,再一点点地打开视野。这里的“一点点”是非常重要的,不能呼啦一下子打开蒙在眼睛上的“眼罩”,不能一下子视野太大,太大了就消化不良;而只能是在一个“点”上有所领悟,领悟了就立刻化成画幅或舞台上的行为,然后又要等这行为为观众所接受,您再去追求举一反三……从这个意义上讲,中国古典艺术的艺徒们,总是循规蹈矩、小心翼翼,总是先从“照搬”前辈体验生活、表现生活的“程式”学起,先求“磕(刻)模子”的不走样,再从不走样中求理解,在一个“点”上忽然“通”了就立刻“改模子”,“改”得让观众承认了,再通过举一反三追求整体上的豁然开朗。
  
还有一点值得说明一下,京剧、昆曲的票友和正式的演员在磕(刻)模子时,处理各个单项关系的态度、方法也是不一样的。俞粟庐老先生(俞振飞的父亲)是位昆曲名家,但毕竟也是位票友,“唱”这一个单项在他那里,是无比重要的,因此幼年的振飞回忆说:“我父亲教我曲子时,还不许我先学动作。他认为昆曲的动作多,如果唱功没有打下基础就先学动作,注意力往往比较多地放在动作上,唱就马虎了。所以我从六岁唱到十四岁。”幸亏俞振飞偷偷跟父亲的学生学了一些动作,14岁时在苏州的一次堂会中偶然登台演了一个配角,居然备受赞扬,父亲这才准许他兼习动作。这样,他才避免了在“唱”这一个单项中“孤军深入”的畸形发展。今天,我们观看京剧清唱时,辨别是不是专业演员的惟一标志,就是看他的“身上”。有些票友的确唱得很好,比专业演员一点不差,但是身段和表情上不美,甚至有明显的毛病。要求他改正,往往习惯已成,改不过来了。在演员那里,虽然各个单项基本功是分开练的,但随练随合成,形体动作不但不影响唱的进行,反而能够帮着“用劲儿”。
  
“跟”后台的妙用
  
师傅如果是名演员,遇到他演戏时,徒弟就必然要“跟”后台。请注意,我讲的不是“跟”剧场,而是为师傅“拎”着最必要的物件进入后台。昔日,头牌名角都有自己的单间化妆室,闲人不得进入,只有家属和至近的徒弟才可以在里边伺候。“跟”后台的徒弟当然属于至近,但又分为大小两种。大徒弟主要是在一边陪着,体会着,必要时搭把手,或者后台忽然来了拜访者,师傅无暇接待,便由大徒弟应酬几句。到了师傅准备上场时,大徒弟也就绕到前台去听师傅的戏了——前台早就为大徒弟准备了一个最佳座位。为什么师傅对大徒弟如此“关照”?可能是大徒弟确有光彩,有可能发扬光大自己的这一门;也可能是考虑到自己老了之后,生活上还得仰仗于他。至于小徒弟,则纯粹是打下手,师傅需要什么了,他就得赶紧送上。能不能得到师傅的欢心,就看他有没有“眼力劲儿”。比如师傅已经到了台上,小徒弟估摸着差不多该下场了,那就得早一步端着茶杯(今天多用保温杯)在下场门侧幕里边“候”着。只要师傅的脚步一进侧幕,他就得赶上前去搀,同时把温而不热的茶水递到师傅嘴边。这茶水是至关重要的,不仅要温热适口,更重要的是必须洁净。昔日名角怕遭人暗害,一旦被人把药下到茶水里头,自己的嗓子就会一字不出。所以在后台保管茶杯的人,一定得是名角的贴心人,其中就可以是最贴近也最细心的小徒弟。
  
现在开始接触正题:“跟”后台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您到过京剧的后台没有?因为京剧剧场千差万别又今非昔比,所以无法向您描画出一个统一的模式。一般讲,头牌师傅穿着最入时的服装,手中摇着一柄纸扇,步伐轻盈地走向后台时,看守后台小门的人必然趋前点头哈腰:“某老板,您来了。”头牌师傅微微点头,进去了,身后拎着包儿的徒弟一行也随着进去。头牌师傅一边不经心地和其他人打着招呼,脚步却丝毫不停,径直走向自己的单人化妆间。有时,他会先到底包演员聚集的“大堆儿”里去寻找一位老人——这人当年可能是自己的恩师,如今潦倒了,在自己班儿里吃一碗安乐茶饭一一作为自己,昔日既受恩于他,今朝就必须涌泉相报,尤其应在众人之前以礼相待。
  
等头牌师傅在单间里落座,徒弟头一件事就是为师傅沏茶,再打盆洗脸水,让师傅定定心,沉沉气。等到师傅开始化妆,小徒弟紧忙当下手,需要什么赶忙送上什么,化妆完毕他的任务就算完成。大徒弟则不然,不动手光动眼,动了眼更动心。心想今天师傅的化妆与平时有何不同?师傅扮演的“这一个”与其他相似人物有何不同?师傅扮演的“这一个”与其他流派名家扮演的“这一个”又有何区别?有时,师傅会注意到大徒弟询问的目光,就主动讲出来;如果师傅不主动讲,那么大徒弟就只好把问题存在心里,等以后有机会时再问。事实上,往往是不等徒弟问(问也问不出来),反倒是师傅由于某种契机的触发而催使自己要说——在这种时候,不拦着还好,越拦着越要说(这里执行“拦”的角色绝非徒弟,而是某位和师傅“齐肩”的人)。这时徒弟如果“有心”,可能会因听“蹭儿”反而获得了真知。师傅扮好之后,抽口烟,歇歇乏,就等着后台管事推门躬身来请——届时小徒弟搀着师傅走出单人化妆间,大徒弟也就一猫腰,溜到前台看戏去了。
  
许多表彰京剧前辈艺人的文章都说,他们一旦化好妆,就凝神静气,如同“打坐入定”一般,沉潜在规定的戏剧情景和自己扮演人物的性格逻辑之中。这时的他,怕人干扰,也绝对不许别人干扰。这样的人和这样的事,都是有的,但不会很多。因为整个后台如同一个纷乱的小社会。演戏的,伺候人演戏的(从梳头师傅直到舞台上的检场,甚至包括端着吃食到后台来送给某人的),还有“有事儿”或“没事儿”却偏要到后台来找人的,五花八门,不一而足。就算你头牌师傅愿意安静,可也许这化妆间是为“双头牌”主演安排的,另一位头牌偏爱热闹,他与自己的徒弟有说有笑,你又怎么办?你唱大轴,他唱压轴,你正专心兼细心地化妆时,他风风火火地上场了。等到你正潜心静气入境时,他已经下场,掭头卸装,哗啦哗啦洗起脸来啦。他那边如此,你这边的徒弟能不受影响?再者,如果这晚上是演折子戏专场,那就更热闹了。徒弟不会总关在师傅的单间里,只要他出门一步,他的那些叔叔大爷、哥们儿姐们儿扮演的形形色色的人物,那些由人物所“勾”起的剧情,就会扑面而来。在后台最大的化妆间里,在后台通向前台的通道中,经常会有次要演员仨一群、俩一伙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昔日“后台不许交头接耳”的班规早已失去了威力。何况这种“交头接耳”时常是从艺术出发的呢!比如,今天哪出戏的演员出了个纰漏——临时忘了句词儿,或者打出手时掉了枪,再不,就是花脸勒头时太轻了,致使在台上当场掭头……又比如,议论今天台下来了某某人,他(她)专门是捧某某“角儿”来的,这“角儿”和那位捧场的“交情”是怎么形成的……还比如,刚才某出戏里,甲演员演唱时临时改辙口——把“言前”改成“江阳”,为的是“阴”接唱下句的乙,乙要是不能在瞬息之间把下句的辙口也由原来的“言前”改成“江阳”,那观众就会喊乙的“倒好儿”,乙在梨园里边也就算“栽”了。可实实没想到,乙今儿怎么那么机灵,一下子就改了辙口,唱得又脆又响,改的词儿也十分妥帖,于是乙反倒“震”(大红大紫)了……
  
后台真像个万花筒——既有艺术方面的,也有人生态度上的,总之无论从什么角度介入,都对徒弟是启发。师傅对此无权干涉,事实上也干涉不了。他至多只能是自己管自己。正是后台这种纷乱的局面,锻炼了众多的京剧演员能够“迅速入戏并迅速出戏”的能力。说到这种能力,我给您举一个例子:不知您见没见过主要演员的出台?——他从单人化妆间走出来,走向上场门边的侧幕,一路上都有次要演员向自己打招呼——这是人家对自己的尊重,于是便也不住点头答礼。及至进入侧幕,大约距离出台也就只有一分半分钟了,稍微沉一下气。等到场面给自己“开”出上场的锣鼓点时,许多演员习惯(据说,周信芳先生尤其就是这样)从第一个锣鼓点开始,就在侧幕之内、观众根本看不见的地方动作起来。锣鼓点通常要进行十来秒钟,演员才从侧幕走出与观众见面。在这十来秒时间内,在七八尺宽的侧幕的遮挡下,优秀演员已经按照人物性格在规定情景下动作了“老半天”。这“老半天”已然足够——对于调整、凝聚起人物的特定心境,已然足够了。如果这时徒弟在旁体悟,势必能从师傅无言的动作中学到艺术的真谛。
  
口传心授,体现于“跟”后台的全过程。师傅有时于无心中“口传”,徒弟要时刻保持着一种“偷戏”的紧张和兴奋,去积极听取并加以消化。而整个的后台,真是学戏、品戏的“花花世界”,更是徒弟应该放开眼睛去看、竖起耳朵去听的好去处。
  
睡不着的后半夜
  
和其他职业的人相比,梨园明显有个“晚睡”的生活习惯。平时睡觉就晚,起床反而不迟,凌晨就要出去遛弯儿,要赶到“窑台”一类的空旷地方喊嗓儿,然后再练习各种形体方面的基本功。到了唱戏时,主要演员睡得就更晚,常常要等到天明前后方能入睡。原因是刚散戏时虽然极累,但一洗了澡,吃了夜宵,精神反倒“上来”了。这时他非常希望有人在身边陪着,听他滔滔不绝地讲话,或者有一搭无一搭地和他闲聊。实在没人,于是他就独自绘画,直到接近天明时,困劲儿方才上来,于是一觉睡去,醒来已是中午、甚至是午后了。
  
王瑶卿先生的晚睡晚起,在梨园是出了名的。从上世纪20年代往后,在四大名旦将成名或刚成名的那阵儿,他在前门外大马神庙的家就成为梨园头面人物聚集的一个场所。王起床很迟,傍晚还要先抽一阵儿大烟,等晚上九十点钟以后,他的精神才凝聚、健旺起来,才开始给徒弟们说戏。据说是那些“有头有脸儿”的大徒弟们先学,每人能轮到半个小时的时间,接下来就是次一档的徒弟,分配给他们的时间也就八分钟、十分钟。至于再次一档的徒弟,大概就只能在一边看着、听着,采取“偷学”的办法,“熏”也能“熏”出个“八九不离十”。到半夜十二点多一点,梅、尚、程、荀几位分别演出完毕,卸了装,坐自己的马车(后来才有了汽车)赶到王宅聊上一阵儿。每逢这时,不管刚才是哪个徒弟在学,此刻都得闪在一边,王大爷得抽出空子和梅、尚、程、荀几位说话。话题也是海阔天空,前三皇后五帝地说将起来,主讲人就是这位“王大爷”,他知道得实在是多,同时也实在会把漫无边际的闲聊“转化”成点石成金的指导。程砚秋“倒仓”很苦,嗓子一直没恢复过来,形成一种被梨园称之为“没饭”的“鬼音”。按常规讲,程再不可能“红”起来了。可居然在王瑶卿的指导之下,把一出冷戏《贺后骂殿》里的唱腔,按照程砚秋的嗓音条件重新设计,然后教授给程如何使用嗓音的唱法。程学成之后,带着这出戏到上海去“打泡儿”,居然场场满座,大受欢迎。
  
王瑶卿的后半夜,在梨园仅仅属于特例。在他之后,别的名伶恐怕没人能学得了。当然,还有一位名伶的后半夜似乎异曲同工,那就是老生行中的余叔岩。他有和“通天教主”同样的嗜好,起床同样很晚,他给李少春、孟小冬说戏,通常都从午夜延续到后半夜。他吊嗓儿也在后半夜。他有一套独特的吊嗓儿程序,一些“余迷”曾经后半夜躲在他家的后山墙背后,偷听他如何吊嗓儿。既是莫大的享受,也包含了偷取余派真谛的愿望。
  
上面讲了两种“后半夜”的模式“王瑶卿模式”和“余叔岩模式”;下面再介绍一种“金少山模式”。1937年金少山北上入京,独力挑班,熔铜锤、架子于一炉,一时人称“十全大净”。很快翁偶虹和金成了莫逆之交,金委托翁为自己编写新戏。翁把一本《钟馗传》剧本写成并交到金的手中,当时金之兴奋溢于言表,当即约定——请翁在每星期的一、三、五夜间十一点后去往金宅,以便二人从容讨论剧本。为什么要定这个时间?原来金的生活规律是日夜颠倒:晚九点才起床,十一点吃“早饭”。翁有了这样一个“机遇”,才瞥见金少山私生活中的种种。下面,我根据翁偶虹记叙生平文章摘取有关情节,改用第三人称转述于下:
  
每次翁去,金大多光脚躺在床上吸大烟。一见翁到,立刻放下烟枪,找双袜子穿上,下地洗手,摆烟碟,熏鼻烟,恭敬地说一声:“您得着(这是清代旗人的方言,意思是享受)!”然后又脱了袜子,仍然上床赤脚抽烟。每回均是如此,从不改变。翁悟出:金是以穿上袜子表示尊敬,表示过了,仍归本色。
  
金之“早饭”,红烧肉一大碗,外加寸碟小菜,别无他味。红烧肉是带骨的,金每每把骨头扔给面前卧着的蒙古狗“傻黄”。奇怪的是,每当“傻黄”啃骨头时,另一条被钟爱的哈巴狗“乌鱼儿”却从不馋涎欲滴,倒像是各安其事。“早饭”吃罢,厨师在收拾桌子的同时,又端上一盘白煮猪肝,“乌鱼儿”闻到肝香,仍不吠索,静观主人。这时金漱口完毕,仍上床抽烟,抽一口烟,撕一块猪肝喂“乌鱼儿”。顷刻,主人烟足而爱犬腹饱。金似乎很得意地讲:“您瞧,这多经济,一斤肉,半斤肝,我饱了,两个小子(指“傻黄”和“乌鱼儿”)也足了,还不耽误工夫儿。”随后,金邀请翁到院子里“遛个小弯儿”。
  
院子里电灯通明,照如白昼。金不时如数家珍一般炫耀他所养的花草盆景:哪个是南洋买的,哪个是香港买的,哪些是由云南、四川带来的……夜间空气清新,格外心爽神怡。翁每每发现,此时金之弟子吴松岩一准拿着蝇帚轻拂驱蚊,一直站立着,一直要站到后半夜一点左右(——吊嗓子的琴师赵桂元总在这时登门),吴才给金少山请个安,说声:“师傅,我走了。”少山也不出声地点了点头。翁问金:“为什么琴师来了,反让徒弟走了?您吊嗓子,不正好让他熏熏?”金回答说:“这倒不是我艺不轻传。我的腔儿,时常变化,今儿这么唱,明儿兴许就那么唱,徒弟们听了,摸不着诀窍反而误事。莫如让他们听我台上唱的,那才标准。”翁乘机问金如何变化唱腔,金说:“可怪着咧!您瞧我在抽烟,脑子里可没闲着。您再瞧我养的这些鸟儿——兰靛、红靛、红子,也并不是单为嗜好,我常从鸟儿哨的音儿里悟出许多道理。我唱《锁五龙》那段‘见罗成不由我牙咬坏’的翻高儿唱,就是从红子的‘滴滴水儿’的几个高音悟到的。我念白声轻气平,也是从兰靛的‘小盘’悟到的。您再瞧我院子里养的那些花花草草,也不是我婆婆妈妈地爱这些东西,而是从花草的颜色姿态里找扮相。我演《忠孝全》王振的一红到底,就是从云南的红茶花想到的;我演《草桥关》的姚期,白满白蟒,越素越不嫌素,也是从玉兰悟到的……”
  
翁又问:“为什么徒弟进门,直挺挺地站了三四个钟头,也不叫他们坐下来歇歇?”金答:“您会不懂得咱们梨园行的规矩?这是老先生传下来的,大有道理!”随即解释说,“师傅家里常有亲友闲谈,徒弟们耳馋,贪听则心不专,耽误学艺,必须给他们一点营生,叫他们不能分神。所以唱武旦的徒弟,一进师傅门,就得绑上跷。唱文武丑的徒弟,一进师傅门,就得耗矮子。咱们唱花脸的徒弟,一进师傅门,就得直溜溜地站桩,耗腰耗腿,天热了拿把蝇帚轰苍蝇蚊子,天冷了拿对双刀耍刀花,为的是耗膀子。花脸的工架,全在腰上、膀子上、脖子上,这三处的功夫不到家,上台走脚步、使身段,不是端肩膀儿,就是软腰眼儿,才难看呢!……”
  
显然,以上三种模式早都成为历史的陈迹。下面,我只想就自己的经历一抒感慨。20世纪80年代前半期,我曾随同中国京剧院的几位著名演员四处巡回演出。我外出的目的,有时是为某一主演修改他所需要的剧本,有时是剧院交待下“宣传任务”,要我和当地的报刊联系、发稿,还有的时候,是出自某位演员的盛情邀请,就“为了出门在外,能有机会聊聊”。于是,在某些后半夜,他们便邀请我到他们下榻的宾馆客房闲谈,酒使他们胆壮,愿意把平时想不起来的、或是不愿讲的事情和盘托出。他们常以一种亲切的口气讲:“这些事,也就是对你讲。现在讲了,你知我知,天知地知。你也许要写出来,我也不管;但是我如今是带着酒讲的,你写时可不能带着酒写。起码,你在寄出稿件之前,得以清醒的状态看上三遍。这样,我才承认那些话是我说的……”这一刻的名伶,至少有两点与平时不同:一是让酒“涌”着,勇气大得很,什么前三皇、后五帝都敢触及;二是刚刚演完戏,那种对艺术的真诚还在心里延续,他此刻是用完全平等的人格来对待他的“听众”的。每当此时,我也就不太注意平时对酒量的控制,也“撒开来”和名伶对饮,并且力求站在一个对话者的立场上和他“碰撞”,这样反倒更加引起他说话的兴致。我坚持一条,从不当场记录,那样做会使名伶紧张,不敢畅所欲言。再者,第二天酒醒之后,我总是趁着新鲜劲儿记录下一些“印象”,等回到北京再整理成文。我写演员(实际是写一种感情、感觉、感受)的稿件,从不给演员事前过目——我怕他们挑眼,更腻烦他们求(高大)全,因此我每在发稿之前,总是反复审阅自己的稿子,仔细去“挑剔”那可能存在的纰漏。再三琢磨之后,才寄给某些大报大刊。待文章发表后,我首先寄给首都的一些通晓梨园的文化名人(如冯牧、吴祖光、黄宗江等),同时也寄给演员。寄两份儿的目的是希望文化名人先把对此文的印象“通报梨园”——我写到谁就“通报谁”。于是这样一来,往往等演员还没接到报刊的时候,就先接到了这几位名人的电话——认为此文“写得好”,等演员接到报刊,再一看报刊的“牌子”,也就心悦诚服、满心高兴了。经过这么几次,演员对我已经完全信任,再于“后半夜”开始谈话时,“这些话,我就对你讲……”云云,也就不说了。
  
扇子、筷子、大烟枪
  
前面谈到京剧演员表演中,时常要依靠“延长”来展现自己的功夫,同时也取得独特的意蕴。像头上的纱帽翅,可以形成翅子功;盔帽上的翎子,可以形成翎子功;两个袖口“延长”出来的水袖,可以形成水袖功;还有手中的扇子,也可以形成扇子功;角色开打时拿着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各种兵刃,于是把子功便应运而生;甚至,连演员脚下的那一块地毯,也可以视为手、脚、肩、腰、腹各种外露部位的“延长”,从而形成五花八门的毯子功……
  
上边说了“延长”,可师傅在教授徒弟的过程中,时常要利用另一种相反的手段:“缩短”。为什么要“缩短”?因为演员在舞台上利用各种“延长”施展身手,大多是幅度很大、难度很高的综合性动作。徒弟学习起来不那么方便,不容易一下子就领悟到它的诀窍。经常有这样的情形:徒弟在台下观摩师傅的某一名剧已经多次,其中某一动作早已烂熟心中,但自己就是“做”不出来,或者硬“做”时感觉“不顺”。什么原因?大约师傅注意了以“意”去“拎(领)”这个成套的动作。这个“意”包含着两个方面:一是成套的连贯动作自身起承转合的要领、劲头,二是在此刻此地(特定环境)中的人物性格的发展脉络。师傅琢磨这一人物的“这一会儿”已经多年,把上面的两股劲儿早已拧成了一股绳儿。他每次都是顺理成章地演下去,既有内心,更有外在,内支配、调度着外,外又衬托、诠释着内——就这样两两映衬着,说不清是演员“扮”角色,还是角色“支(支配)”演员,反正好的演员一旦到了台上,就应该具有立刻合二为一的本领。正因如此,好演员才有自己的“绝招儿”,不怕人看,更不怕人偷。他天天演,大致上一个样儿,但小处免不了有些区别。可无论怎样区别,都让你由衷地信服。这时,徒弟或偷学者就难免困惑:师傅的艺术老“没准谱儿”,自己该怎么学?就算今天有了录像机,能把师傅的表演从各个角度都精确地录下来,即使学习者能够一丝不差地把师傅的动作“复制”出来,但让内行人一看,竟蛮不是那么回事!就因为这,昔日一些京剧大师每把自己的新戏拿到舞台之时,虽然也短不了有人来“偷”(——来的可能是一组人,分别执行记谱儿、记录人物身段、记录舞台调度的分项任务,最后再逐一合成),但是他们偷不去原排者在创造人物时的体会,偷不去或巨或微的“意”!所以但凡“偷”来的演出,总在“意”上要输原排者一筹。
  
上面说明了“意”对表演动作的统率作用,所以一当师傅从心眼儿里打算把绝招儿传授给徒弟时,就势必要采取以“意”领先的办法。在高级师傅对高级徒弟的教授中,就尤其是这样。所谓“高级师傅”,就是指类似王瑶卿、余叔岩那样桃李满天下的大师;所谓“高级徒弟”,就是指早已出科、并早已成就一定之名的演员。这样的传授,不必再拘泥于形式上的一招一式的“掰”、“拿”,而大多在兴之所至的时候,由师傅随意地“抓”起身边一件可“抓”之物,信手比划两下,要么同时说两句,要么用眼睛代替嘴去“说”点什么。这种可“抓”之物,就比如扇子、筷子或者大烟枪。
  
据说,谭鑫培在教授余叔岩《太平桥》时,就使用的是大烟枪——仅仅是在烟榻上,把关键处的身手,用大烟枪比划了那么几下。幸亏是余叔岩来学,他悟性高,一点就会。据说他后来成名之后,也用这种办法教授过下一代人。
  
扇子是夏季的必用之物,京剧演员甚至春秋两季也随身携带。它不仅可以赏玩,不仅因其字画证明演员的修养,更可以帮助演员在台下“自由动作”。演员在台上的一招一式,都是受行当和程式“管”着的。一旦回到生活中,如果没有东西“管”着,伶人反倒会感觉不习惯。说话就更是这样——演员在台上,无论京白韵白,都是自然流利。然而让他们在台下和普通人就“普通事情”(非戏剧的事情)说“普通话”,他们就会因捉襟见肘而结巴起来。动作上也一样,演员为了避免在“非戏剧动作”上出现尴尬,就时常带着这类可以帮助自己保持戏曲心态的小器物“走进生活”。碰到可能刺激情绪的情况,他就可以把扇子一摇——生行按生行的程式摇,旦行按旦行的程式摇——这样一来,演员就不会神不守舍,就会保持一种安全感;对于交往的一般人来说,演员也就具有了一种和台上相似的魅力。当然,演员在台下的动作,其幅度、力度都有所“缩小”。“三句话不离本行”,演员在台下每每谈到戏时,这扇子就是当然的“刀”、“剑”、“灯”、“烛”或者“马鞭”、“旗杆”什么的了。
  
筷子同样是演员交际中须臾不可离开之物。饭局对名伶来说,繁忙时期不会有片刻的空闲。应酬当中,主方当然希望演员谈及演戏的体会。每逢这时,筷子同样可以代替“刀”、“剑”、“灯”、“烛”或者“马鞭”、“旗杆”。香港武打影片也有这样的场面:双方交手未见高低,后来有人“说和”,把双方头目拉到饭桌两边——谁料两边依然气盛,说着说着,便用各自手中之筷,在饭桌的各色菜肴之上“比划”开了。这“比划”完全是把现成的武术动作“缩小”——很讲究功架,很具有武术的形式美。打着打着,也许觉得还不过瘾,便一脚把饭桌踢翻,变成了桌飞椅倒的大开打。两相比较,我总是欣赏饭桌上的“筷子开打”,觉得它以小见大,味道特好。
  
为什么以上三种物件能成为可“抓”之物呢?原因至少有二:
  
其一,是因为它们是京剧名伶随身之物,体积不大,分量不重,本身就具有可“抓”、可“叙说”、可“点评”的性能。正因其小和轻,所以名家使用它时,一方面把它“耍”得十分清楚、准确,同时以眼神或语言去启发徒弟,并要求徒弟能举一反三。再者,主人在使用这三桩物件的时候,大多心境轻松愉快,神思妙想常驰骋于方寸之间,于是一“抓”就“有”、再“抓”更“神”。
  
其二,是它们早已在自己的身上凝聚了一种文化传统,今天的师傅从小就看见上一代人随身携带或随身使用,不知不觉对之抱有一种亲切和憧憬的感情。这些“抓挠”“伺候”了上一代人,上一代人也很注重它们的形式和内容,更赋于它们更多更新的内容。它们传到了这一代的师傅手中,于是自然也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使其内涵得到更进一步的充实。所以今天如果研究京剧文物,我以为,不仅应当陈列名家使用过的扇子、筷子和大烟枪,更应该了解、研究一下在名家提高、传授自身的技艺过程中,它们曾经起过什么作用。
  
个体传承与系统论
  
口传心授的实质是个体传承。
  
口传心授可以分两个阶段:打基础时有打基础的口传心授,它要求把各项基本功都做得十分规范,并把一些“大路戏”的人物演到“大路”水平;到了融汇贯通时,又有高一级的师傅进行口传心授,它要求把类型化的演法提高到个性化的高度。著名梅派青衣杜近芳曾经回忆王瑶卿对自己的教诲:
  
我十来岁投到王大爷的门下。在此之前,我虽然随养父及律佩芳、陈世鼐学了些戏,但这时通过“收拾规整”,必须“让这些戏都姓王”。于是,王大爷给我说戏就不是一出、一出地说,而是一批、一批地说。比如,凡是穿“青(黑)褶子”的,一教就是一串:《武家坡》、《桑园会》、《汾河湾》、《三娘教子》、《法门寺》、《朱痕记》;凡是戴凤冠又点翠的,一教又是《贺后骂殿》、《宝莲灯》、《大·探·二》一串,此外,京白戏、长靠戏和短打戏,都是成批进行。
  
当代著名导演郑亦秋也曾对笔者谈起王瑶卿:
  
老先生有句嘴边儿上的话:不喝“一道汤。”他曾以《武家坡》、《桑园会》、《汾河湾》为例。表面上看,三个女主角处境相似、年纪相似、穿着相似,又都以青衣应工,演员如不认真甄别推敲,就很容易演成“一道汤”。但是一经仔细琢磨,其间的区别也是明显的。首先在处境上仍有不同——柳迎春身边有儿子,罗敷身边有婆婆,只有王宝钏才真是孤身一人。其次在身份、气质上也有差异——柳迎春系富家员外之女,罗敷属于村姑,王宝钏则是丞相千金。这些区别,必须落实到演出中去加以体现。老先生自己在演《汾河湾》时,注意借助儿子的鞋表现柳迎春对丈夫的气恼和揶揄;演《桑园会》时,通过归家向婆婆的哭诉来表达已经亲如母女的婆媳关系;演《武家坡》时,则着重刻画在接书前后的心潮起落。
  
通过以上两例,足以证明王瑶卿不愧“通天教主”的绰号,他当然属于最高级别的师傅,并且是最“明白”的师傅。但是他也有时代赋予的局限:没有触动剧本本身的弊端。就以《武家坡》、《桑园会》、《汾河湾》三剧来说,剧本的类型化倾向是明摆着的。如果拿今天的要求看,这样的剧本首先就不能接受,必须做比较大的修改才可能投入排演。但是昔日演员不挑剔这些,自己反倒在干瘪、苍白的剧本中逐一“细抠”,便琢磨出“似有若无”的微细区别。
  
系统论的基本要点有三个,口传心授恰恰在这三个问题上都存在着“毛病”。
  
第一个要点,整体功能大于各个部分的简单相加。换言之,人不等于头、四肢、胸腹的“和”。在京剧的口传心授中,教头、四肢、胸腹的师傅颇多,能教血脉、神经、经络的就少,能教思想和创造力的就微乎其微了。教技术、技巧是死本事,这样的师傅最多,教艺术见解的师傅首先需要自己有见解,而能从文化上把握艺术和技术的,恐怕就是凤毛麟角了。京剧演员中的三座里程碑(程长庚、谭鑫培、梅兰芳),本人不一定是思想家,但他们的艺术实践必然渗透出卓绝不群的辩证思想。他们无不为掌握技术和艺术花费大量的时间精力,但是他们之所以能出类拔萃,决定因素还是他们抓住了文化,从而诱发出强大的创造力。他们在三个层面的劳动总和没有呈现单摆浮搁的状态,而是有机地撞击、融汇到一起,变成了突破前人成就的导火索。
  
第二个要点,是在系统和环境之间,提倡不断地进行物质、能量和信息的交换,留意从外界吸取养料,又随时排出自己运动中的废料,以使肌体全都处在活动状态并保持活的生命运动。口传心授则不这样做,师傅囿于门派思想,总认为自己教的不但正确,还全面无误。师傅排斥徒弟与外界的联系,不许学“别家儿”的好处,也不许把自身的废料去除,因为师傅就不承认自己教给徒弟的还有“没用的”,更不承认本门本派还有糟粕。
  
第三个要点,是指层次关系,不承认处于不同层次的系统具有不同的功能,不承认系统是结构和功能的统一体。在每一个师傅那里,他永远都是“老大”,因此徒弟很难“兼学别样”,更不要说纠正师傅的错处了。既然否定了层次,那么功能也只能是师傅教给的那一种局部和暂时的功能。京剧徒弟心里明白这一点,所以每当把“这一个”师傅的“玩意儿”掏尽之时,便又去寻找新的师傅。至于新师傅的本领如何,是否正好和前一位师傅所教的内容、方法衔接上,就不敢说了。所以,徒弟很难通过口传心授循序渐进;并且在获得知识的过程中,经常发生后一位师傅“修正”前一位师傅的事情。如果总是这样,徒弟方面的损失就大了。
  
第六节  流派学派
  
中国戏曲的独特标志
  
京剧是中国戏曲的杰出代表,京剧中的流派,则是中国戏曲的一项独特标志。
  
只要稍稍迈进京剧大门,就一定会听说“流派”这个专用名词。流派在哪里呢?都在表演中。比如,梅兰芳有梅派,程砚秋有程派,马连良有马派,裘盛戎有裘派……当初,总是这位演员先在表演上有创造,得到了观众的认可,于是便有观众以其姓氏“加封”成派。一旦“加封”,便相对稳定——人在、派在,人不在了,派也还能再延续一段或长或短的时间。当然,派与派不同,各个流派在产生时红火的程度有差异,这与不同流派内部的“讲究”是否深邃、是否精湛有关,也与“捧”这一派的观众是否强大有关。等到这一派的创始人逝世了,该派是否还能向下传递,要看有没有足以担起“掌门人”职责的徒弟,归根到底,还是要看这派内部的“讲究”程度如何。
  
流派在其盛行之时,景况是很动人又很“反常”的。“派”总是高高在上,足以压倒并遮盖住众多演出剧目和剧目中的众多人物。比如,梅兰芳的代表作很多,仅晚年经常上演的就有《穆桂英挂帅》、《奇双会》、《宇宙锋》、《贵妃醉酒》、《霸王别姬》等,于是人们记住的梅派人物,也就相应是穆桂英、李桂枝、赵艳容、杨贵妃、虞姬等一个很长的系列。观众看戏,每次只能看其中的一出——比如今晚要看《霸王别姬》,你在大街上碰到一位忠实的梅派观众,你问:“您今儿去看什么?”如果按照今天青年观众的习惯心理,就不妨回答:“我去看《霸王别姬》。”可是错了,如果在几十年前,这位梅派观众一定不假思索地答:“看(甚至是听)梅兰芳!”他把看演员放到看剧目之上。而这“梅兰芳”三个字,实际上就是“梅派”的代名词。
  
流派虽然高高在上,可又不是不着边际;相反,它常常集中体现在表演艺术的某一个“点”当中。比如梅兰芳演出《霸王别姬》,观众会把眼睛睁得老大。试问是从头看到尾吗?没经验的观众当然力求这么做,因为买一张梅先生的戏票不容易,既然来了,还能不集中精神欣赏吗?但是对于老戏迷,尤其是对于最最热心又最最懂行的梅派观众来说,他们就不会如此平均使用自己的注意力了。梅先生的这出戏,他们可能已经看过三遍五遍,甚至十遍二十遍,他们知道这出戏的“重点”在哪里。一到“重点”来时,他们会卯足力气,屏住呼吸,把表演一点不落地“吞”下去,然后就闭目歇息,慢慢地品味咀嚼。一般讲,京剧传统戏中的“重点”,每出戏有三四处也就足矣。像上面说到的《霸王别姬》,梅先生的“重点”何在?依老戏迷的观点——看的,就在于“剑舞”那段;听的,就是南梆子“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点”虽不多,但品味咀嚼的天地很大。有时,还真能“鸡蛋中挑出骨头来”。比如,在梅先生的《舞台生活四十年》中就记录了这样一件事:20世纪40年代后期在上海,梅演出《宇宙锋》,因为当天嗓子不太痛快,梅演出当中临时把动作的尺度“放大”了,为的是“补偿”那些专门来听唱的观众的不足。不料,演出后第二天,观众当中就有人提出了善意的批评:“我听您这出戏已经十多次了,一直十分钦佩您的表演。可昨天这场演出,您动作的尺度太大了些,我也知道您想弥补唱腔方面的不足。但在艺术上,过分和不足同样都是缺点,请您考虑……”当然,这位观众的欣赏水平高超得非同一般。在一般情况下,大多数观众反复观赏自己崇拜的名伶,目的都在于陶醉。
  
作为流派的创造者,在表演(特别是在唱腔)中的独特,一般都表现为要具有特殊的韵味,要让熟悉自己的观众一眼就能看出,一耳就能听出,并且这韵味必须符合戏理人情。这里有两点需要说明:第一,是这种戏理人情在一出戏里,不会只有一种解释。同一出《四进士》,马连良有一种演法,周信芳有另一种演法,二人在舞台上的表现不同,是因为他们(首先)对戏理人情的理解不完全相同。第二,不管这种戏理人情被解释得多么透彻卓绝,最终都不可避免地要通过演员的形体嗓音表现出来,因此,某一流派的最后形成,都不能不受到该演员的客观条件所制约。马连良如果没有那一条悠扬、婉转的嗓子,他就别想唱出潇洒动听的马派唱腔;同时,周信芳嗓音失润,但念白却铿锵有力、斩钉截铁,其音乐性反倒“绝处逢生”。
  
流派是何时出现的?第一个流派应该是哪个?我们查不到严格的史料,但公认的事实是:伴随梅兰芳在上世纪20年代的成名,称其艺术为“梅派”也就随之出现。1927年北京《顺天时报》选举产生了以梅为首的“四大名旦”,于是梅派、尚派、程派、荀派顿时叫得天响……这种称呼并赞誉某人舞台艺术为某派的风气一开,当时的梨园界便从两个方向恣意行动起来——其一是翻转头来,对以往的前辈艺术家给予“追认”,如谭鑫培的谭派,汪桂芬的汪派、孙菊仙的孙派、杨小楼的杨派、俞菊笙的俞派、王瑶卿的王派、萧长华的萧派……其二,是紧随“四大名旦”的做法,仿效称派的浪头越来越高。老生当中,产生了不同阶段的“四大须生”(最早是余叔岩、马连良、言菊朋、高庆奎,稍后为余叔岩、马连良、言菊朋、谭富英,再后则是马连良、谭富英、杨宝森、奚啸伯),旦行也产生了“四小名旦”(李世芳、张君秋、毛世来、宋德珠),其中李世芳专心学梅,成绩斐然,但因早亡,未能形成自己的流派。张君秋早期学梅,后来则形成影响很大的张派。宋德珠在武旦一行脱颖而出,宋派名至实归。在“四大名旦”稍后,出现了花旦中的筱(翠花)派。老旦方面,则有龚(云甫)派和李(多奎)派。武生当中,除杨(小楼)派继续担当京朝派武生的中流砥柱之外,北方又出现了尚(和玉)派。小生行中,有姜(妙香)派、俞(振飞)派、叶(盛兰)派。净行在30年代初期就有郝(寿臣)派和侯(喜瑞)派,1937年后又出现了金(少山)派。丑行中,在老资格的“萧(长华)派”及其优秀传人马富禄之外,还出现了武丑敢于挑班的叶(盛章)派。上海方面,周信芳的麒派、盖叫天的盖派,大抵在此之前就已产生。稍晚,又出现了旦行的黄(桂秋)派。40年代末期,除张君秋的张派之外,裘盛戎的裘派开始崭露头角。50年代以后,又出现过“呼唤”赵(燕侠)派、厉(慧良)派、袁(世海)派的声音。更有一位“不派之派”的李少春,早年文戏学余叔岩,武戏学杨小楼;中年以后先后又拜周信芳、盖叫天为师;他涉猎极广,他和电影演员石挥论艺的文字留存到今天,仍让人兴奋、感叹。京剧传统意义上的流派实在很难套住他的创造力,他实属一位难得的京剧奇才。
  
典型解析——梅派的形成
  
梅兰芳生来就不是“聪明人”,启蒙的师傅曾认为“祖师爷没赏他戏饭”——“您没见他眼皮下垂,迎风流泪?唱旦角的能是这种样儿?”后来,梅根据过来人的忠告,开始喂养鸽子。他用高高的竹竿把鸽子轰起来,鸽子在天空中飞行,鸽哨就发出悦耳的声音。如果从鸽子的子置向下看——梅兰芳实在太渺小了,几乎“淹没”在四合院狭小的天井院子之中。只有他奋力举起的那根竹竿,特别是竹竿顶上绑着的那几根红绿布条儿,由于不断挥舞着圆圈儿,倒还醒目。鸽子啊鸽子,你可曾了解少年梅兰芳心中跃动着的感情?他在拼搏,他在竞争,他的眼神随着鸽子的飞行而移动,在极力地投向九霄云外……未久,他的眼睛再不迎风流泪,而是炯炯有神,他在舞台上开始会运用眼神“拢住”观众了。这在他的“青衣”行中,本来是不必要的。他的老师陈德霖,一辈子就靠那条好嗓子,不也是名震九城?唱“青衣”的,上台只要用两只手抱住肚子,谁还能挑出什么毛病?这是古来就传下来的规矩么!但是梅兰芳心中,想的是另一位富于改革精神的旦角名伶——王瑶卿。王瑶卿中年之前,也曾大红大紫过,然而他最可贵的,就是想把旦行两大分支(青衣和花旦)中的长处合并成花衫。可惜,他中年嗓子坏了,退出了舞台。梅兰芳总觉得,王瑶卿没干成的事情,落到了自己的肩膀上。他这么想着,也这么干着,他逐渐得到了观众的认可,他的戏码也一点点地由前向后挪动。他小有名气了。
  
但是,他离创立自己的流派还远。他也许此时并没有这个“奢望”,因为当时的著名老生谭鑫培,已经被梨园内外捧成了“伶界大王”,人家也没有这样的念头呀!在谭的晚年,至多有人称谭的唱腔为“谭腔”,从没有人捧他成“谭派”。甚至,就连谭的义父、整个京剧界的开山祖师程长庚程大老板,也不曾想过自创流派的事呀!
  
然而就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20世纪10年代的前期,梅和一位老生正在北京舞台上演唱《汾河湾》,梅扮演的柳迎春跑回窑洞,用一把椅子把窑门一顶,把丈夫薛仁贵关在了门外。下面,老生扮演的薛仁贵要起唱了,回顾他俩当年结婚和离别的往事(这往事也只有他俩才知晓)。这时,梅兰芳进了窑,用椅子挡好门,身子背向观众坐在椅子上,就一动不动了。这种演法没错,历来就是这么演的,因为下面是老生的戏——人家老生唱得正起劲,你旦角一乱动,不就搅了戏了?
  
此际台下,坐着一位不一般的观众,他叫齐如山。他刚刚从法国回来,他看过许多法国戏,虽然他也很敬仰京剧中的名伶,但从不迷信。他看完这出“没毛病”的《汾河湾》,回家之后越想越别扭,于是忍不住给梅兰芳写了一封两三千字的长信。信中说——“您这样演虽然是老规矩,但不符合戏理人情。您想——窑外的那个人刚才调戏了您,此刻又说是您分别十八年的丈夫!您如何识别他呢?就只能听他回顾当年的往事了。您怎能背身一坐、不管不顾呢?您应该注意听,听了还要有反应;因为越听越对,您的反应也就越来越大!这样,您待会儿才能完全相信他,您才能给他开门,夫妻才能和好,是不是?……”梅兰芳接到来信,一想,还真对,于是就按信中提示的,把后面的表演一点点都加以变动。后来再演,就按改过的演了。梅兰芳是幸运的,他后来与谭鑫培同台演出《汾河湾》,谭老板没“挑毛病”,通过了;梅的这出改过的《汾河湾》,后来让齐如山又看到了,于是也感动了,此后许多年衷心辅佐起梅兰芳。很快,在梅的身边,聚集了一大批像齐如山这样的文化人。这,不能不说是梅走出了关键的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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