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山《无题》(孙 洙曰)一息尚存,志不少懈;可以言情,可以喻道。
(2013-01-17 16:25:03)
附言:有诗友喜读李义山《无题》,故疏解若干首刊于博上。为了节省读者翻检时间,特加以校注和笺评。“校注”与“笺评”皆古文,较难懂。读者可视具体情况,若只须了解个大概,则对“校注”,“笺评”可以不读,只读最后的“疏解”;如果遇有难解之处,再回到前头翻阅“校注”;想了解前人是如何解释及评论的,则应读一读“笺评”。
【校注】
①
②
③
④
⑤
【笺评】
(一)、旨义
一、抒恋情之深,别离之难。
(朱鹤龄曰)此言情人之不同薄倖也。(《李义山诗集补注》,刘、余《李商隐资料汇编》引)
(王清臣、陆贻典曰)此言别之难因相见之难,而风软花残,有如“天若有情天亦瘦”也。自别之后,思未尽而泪未干,惟有镜容易改,吟兴难穷耳。犹幸与君所居相去不远,青鸟殷勤,试一探看,或有望于别而再见也。(《唐诗鼓吹笺注》卷七)
(赵臣瑗曰)泛读首句,疑是未别时语;及玩通首,皆是别后追思语,乃知此句是倒文。言往常别时每每不易分手者,只缘相见之实难也。接句尤奇,若曰当斯时也,风亦为我兴尽不敢复颠,花亦为我神伤不敢复艳,情之所钟至于如此。三、四承之,言我其如春蚕耶,一日未死,一日之絲不能断也;我其如蜡烛耶,一刻未灰,一刻之泪不能制也。
(屈
(姚陪谦曰)人情易合者必易离,惟相见难,则别亦难,情人之不同薄倖也。“东风”句,极摹消魂之意。然不但此际之消魂,春蚕蜡炬,到死成灰,此情终不可断。中联,镜中愁鬓,月下怜寒,又言但须善保容颜,不患相逢无日。虽蓬山万里,呼吸可通,但不知谁为青鸟,能为我一达殷勤耳。
(章
二、陈情令狐。
(吴
(杜诏、杜庭珠曰)义山《无题》(相见时难、昨夜星辰、来是空言、凤尾香罗、重帏深下),杨孟载谓皆寓言君臣遇合,长孺亦云不得但以艳语目之,吴修龄又专指令狐绹,说似为近之。(《中晚唐诗叩弹集》卷七)
(冯
(姜炳璋曰)此亦寄绹之作。“东风”指绹,言绹不为主持,而王、郑之交好皆凋落殆尽也。然于己则非他人之比也,一息尚存,功名之志不能少懈。所虑年华易老,不堪蹉跎,世态炎凉,甚难消受。蓬山在望,青鸟为予探之,其果有援手之时乎?通体大意如此。(《选玉溪生诗补说》)
(张采田曰)此徐府初罢,寓意子直之作。“春蚕”二句,即谚所谓“不到黄河心不死”之意。结言此去京师,誓探其意旨之所向也。确系是时作,观起结自悟。(按张氏编宣宗大中五年)
三、有求当路,望其汲引。
(廖文炳曰)此诗言得见君固难,既见君别亦难。故想人生易老,如东风无力量而百花易残,恐老而不得于君也。然我思君之心,如蚕不死则丝不尽;思君之泪,如烛未灰则泪未干。晓而窥镜,恐鬓发之改;夜而思吟,觉月光之寒。蓬山此去不多远也,青鸟殷勤为通于君,使得一会可也。诗意以青鸟比朝中执政者,望其汲引之意耳。(《唐诗鼓吹注解大全》卷七)
(胡以梅曰)此首玩通章亦圭角太露,则词藻反而皮肤,而神髓另在内意矣。若竟作艳情解,近于露张,非法之善也。细测其旨,盖有求于当路而不得耶?首言难得见,易得别,别后不得再见,所以“别亦难”耳。次句措辞媚极,“百花残”,花事已过也。絲,思也。三、四谓心不能已。五恐老时。六见寂寥。结则欲托信再探之。青鸟,王母之使,殆当路之用人欤?蓬山无多路,故知其九重,而为当路口(《唐诗贯珠串释》卷三十)
(程梦星曰)此诗似邂逅有力者,望其援引入朝,故不便明言而属之无题也。起句言缱绻多情。次句言流光易去。三、四言心情难已于仕进,五、六言状亦觉其可怜。七、八望其为王母青禽,庶得入蓬山之路也。
四、言光阴难驻,一息尚存,志不稍懈;可以言情,可以喻道。
(何
(孙
五、外调宏农,想望朝籍。
(徐德泓曰)此诗应是释褐后,外调宏农尉而作,纯乎比体。首句喻登进之难而去亦难。“东风”句,承“别”字来,风为花之主,犹君为臣之主,今曰“无力”,已失所倚庇而不得不离矣。然此情不死,故接以“春蚕”两句。五、六又愁去后君老而寂寥矣。末言使人探问,见情总难忘也。宏农离京不远,故曰“无多路”,惓惓到底,风人绪音。(徐陆合解《李义山诗疏》卷上)
(二)、句解
(朱彝尊曰)(三句)“思”作“丝”犹“淮”作“怀”,古乐府有此。
(钱良择曰)(三、四)以“丝”作“思”,犹以“淮”作“怀”,乐府有此体。然此是以“丝”喻情绪,非借作“思”也,对句不用借字可证。(《唐音审体》卷十六)
(何
(屈
(陆昆曾曰)“晓镜”,“镜”字作活字看,方对“吟”字有情。
(三)、诗评
(谢
(陆时雍曰)三、四痛快,不得以雅道律之。(《唐诗镜》卷四十九)
(冯
(陆次云曰)诗中比意从汉、魏乐府中得来,遂为《无题》诸篇之冠。(《晚唐诗善鸣集》。刘、余《李商隐资料汇编》转引)
(张谦宜曰)凡情语出自变《风》,本不可以格绳,勿宁少作。情太浓,便不能自摄,入于淫纵。只看李义山“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之句便知。(《絸斋诗谈》卷一)
(何
(屈
(赵臣瑗曰)(三、四)镂心刻骨之言。呜呼!言情至此,真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玉台》、《香奁》其犹粪土哉!(《山满楼笺注唐诗七律》卷四)
(陆鸣皋曰)宋仁宗见东坡《水调歌头》词云:“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叹曰:“苏轼终是爱君。”解此,可以得是诗之妙矣。(徐、陆合解《李义山诗疏》)
(陆昆曾曰)八句中真是千回万转。(《李义山诗解》)
(查慎行曰)三、四摹写“别亦难”,是何等风韵!(《瀛奎律髓汇详》卷七)
(迮鹤寿曰)义山诗,当赏其体物之工,毋羡其丽事之密。《马嵬》诗“此日六军同驻马,当时七夕笑牵牛”,尚不过作对活泼。《无题》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是非体贴人情,推寻物理者,岂能至此!(王鸣盛《蛾术编》卷七十七引)
(王鸣盛曰)(三、四)沉郁之句,与老杜异曲同工。(冯氏《玉谿生诗笺注》)初刊本王氏手批。刘、余《李商隐资料汇编》引)
(纪
(叶矫然曰)李义山慧业高人,敖陶孙谓其诗“绮密瓌妍,要非适用”,此皮相耳。义山《无题》云“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又“神女生涯元是梦,小姑居处本无郎”,其指点情痴处,拈花棒喝,殆兼有之。又“直道相思了无益处,未妨惆怅是清狂”;“平明钟后更何事,笑倚墙边梅树花”;“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晶盘”,觉欲界缠人,过后嚼蜡,即色即空之义也。(《龙性堂诗话》初集)
(沈
(朱东嵒曰)按义山先生《无题》诗,《集》虽数见,而意旨略同。唐人香艳之体,先生可称独绝矣。云间朱长孺先生云:“窥帘”、“留枕”,春心之摇荡极矣,迨乎“香销”、“梦断”、“丝尽”、“泪干”,情焰熾然,终归灰灭。不至此,不知有情之皆幻也。乐天《和微之梦游》诗序谓“曲尽其妄,周知其非,然后返乎真,归乎实”,即此义,不得但以艳语目之。(《东嵒草堂评 <唐诗鼓吹>》
(赵德湘曰)义山“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道出一生工夫学问,后人再四摹仿,绝无此奇句。(《澹仙诗话》。刘、余《李商隐资料汇编》引)
(张采田曰)三、四两句如此典雅,而(纪氏)谓之“鄙”,此真小儿强作解事语,纪氏之诗学可知!(《李义山诗辨正》)
【疏解】
此诗抒写暮春时节与恋人别离之忧伤。“蓬山”,仙人所居,常借指道观,其所恋似亦女冠之流。
曹丕云“别日何易会日难”,曹植云“别易会难”,梁武云“别日何易会何难”,均言会难而别易。义山衍化为“相见时难别亦难”,则两情依依,难以割舍之情,使爱恋因现实的阻隔更具悲剧性,亦更刻骨镂心。因为,若使别离显得随意和容易,则其情也寻常,其思也不深!次句“难”字复叠,并叠在前后音步之末顿,不仅音节和鸣,亦使句势形成往复纡回之态。后来诗人抒写“别”、“会”,均未能超越。唐彦谦《无题》云“谁知别易会应难”,韩偓《复偶见》云“别易会难长自叹”,皆瘦硬乏情。惟李煜“别时容易见时难”,写出胸中感慨,然终不如义山“相见时难别亦难”之深情绵邈,曲折回肠也。二句横插而入,似显突兀,实为神来之笔。清人冯舒以为“第二句毕世接不出”,极为赞赏。此以“景语”,为首句设立背景:时令在春暮,春风绵软无力;百花凋残则为恋人想别渲染一种哀愁气氛。象征其青春、情爱之行将消逝。
三、四亦点化前人诗句。乐府西曲歌:“春蚕不应老,昼夜常怀丝(思)。”南齐王融云:“思君如明烛,中宵空自煎”,陈后主云“思君如夜烛,垂泪著天明”。然皆未若义山“春蚕到死”、“蜡炬成灰”来得沉痛执著。出句言“丝尽”,对句言“泪干”,而着眼则在“丝(思)不尽”、“泪不干”,以抒发虽后会无期,而相思之情永在,离恨之苦难消;除非身死成灰,此情不泯。义山《暮秋独游曲江》云“深知身在情长在”,与此同一意绪,对生离死别寄托深刻之悲哀,而于人生“乐聚恨别”之情愫给予极高评价:为了欢聚,可以用生命去换取。此联为全诗之“秀句”,刘勰所谓“篇中之独拔者也”(《文心雕龙·隐秀》)。其意蕴之丰富,常超越形象本身,成一极具哲理的警策之言。蘅塘退士孙洙评曰:“一息尚存,志不稍懈,可以言情,可以喻道。”
五、六翻过一层,不言己之相思,却从对方落笔,从而深一层抒写自己如梦如幻的绵绵哀思。诗人出现一种梦幻,拟想恋人别后思念自己的情景:晨起照镜,愁白了鬓发;长夜吟诗,难耐孤冷。不言己之相思,却拟想恋人别后对自己的深切思念,正自相反拓展、深化了“春蚕”、“蜡炬”之悲剧色彩。
末联“蓬山”,指恋人被迫而须离己远去,至彼可望而不可即之处,此物理空间之距离也。然自心理空间言之,则无论天涯海角,两心皆永是贴近,故云“蓬山此去无多路”。而尤为令人动情者,在以慰藉之辞写心中之苦:言“无多路”,言当托“青鸟”前去探看,皆强抑心中苦楚而体贴所恋之忧伤。何义门曰:“末路不作绝望语,愈悲!”或可仿之曰:“伤心人强抑悲苦而作劝慰之辞,尤镂心刻骨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