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睛是两块三角形的瓦片做成的。嘴是一截旧的小耙,所以他有牙齿。
----安徒生<雪人>
[1]
妈妈用院子里的积雪堆出贝贝。她用玻璃珠做它的眼睛,用胡萝卜做它的鼻子,再用手指替它画出嘴巴。
然后,它给贝贝戴上圣诞老人的帽子,围上毛绒织成的围巾,然后又找来一条粗的麻绳,系在它的大肚子上——那是腰带。
装扮完毕后,她又快活地从屋子里拖出一个人来——那是爸爸,贝贝心想。爸爸打着哈气,手里捧着相机,“喀嚓”一声替贝贝和妈妈拍下了一张合影。
贝贝面朝屋子站立,离它五米远是一扇开向院子的落地窗。通过窗玻璃微微反射的光,贝贝能稍稍看见自己的模样,但不是很清楚。说真的,他很想看看爸爸拍的照片,可惜它不会开口说话。
透过半开的落地窗,贝贝看到屋子里那面墙上挂满了花花绿绿的照片。
也许我的照片会被挂在那里。
贝贝心想。但它不知道那会是什么时候,自己又是否撑得到那会儿。
雪人的寿命通常很短。这点贝贝自己心里非常清楚。但它相当幸运——虽然雪停了,气温却一直没有回升,因此它在院子里连续待了三天都没有化去。贝贝就这么安静地呆着,观察着爸爸妈妈的生活。
爸爸似乎是个大忙人,每天很早就会起床,经过贝贝身边,到院子后的停车场去,开着车出门。妈妈似乎要清闲些,因为她不出去,只不过,没次爸爸走后,就会有另一个男人来到家里。贝贝常常看见他们站在落地窗前,抱在一起,有时还会把嘴贴在一起。贝贝不明白那样做是为什么,虽然它也看过爸爸和妈妈做同样的事。
贝贝想要看的自己的照片终于出现在了窗后的那面墙上。它那对玻璃珠做的视力很好,虽然隔的很远,但却能看得清清楚楚。它发现自己原来个头挺高,大概只比妈妈矮一个头,这在雪人里算高个头了。另外,它喜欢头上那顶红色的帽子,看上去很可爱但麻绳做的腰带似乎做的就不太合身了,有些松垮,系在前头的蝴蝶结从肚子上滑了下去,似乎要碰到地上。
为什么妈妈就不能替自己系的紧点呢?
贝贝唉了一口气,心想。
第三天下午,天上又下起了雪来。贝贝很高兴,因为这样一来,自己又能活的更久了。这次的雪片似乎比上次更大更厚,落在身上感觉很舒服,软软的,暖暖的。但很快贝贝就担心起一件事来——它发现自己萝卜做的鼻子上的雪越积越厚了。
要是太重了,会不会把鼻子压垮下来呢?
[2]
傍晚的时候,爸爸妈妈出现在了落地窗前。爸爸抬头看着天上飘下来的雪,皱起了眉头。
“天气预报说,雪一直要下到晚上十一点才停呢!”贝贝听见他对妈妈说,“早知道就不答应老徐了。”
“唉,老同学的生日聚会怎么可以推迟呢?”妈妈靠在爸爸的肩膀上,说。
“那你今晚不陪我去?”爸爸问,似乎有点生气。
“唉,没办法嘛,谁让人家温太太去她家教她炖血鸭呢!”妈妈撒娇似的说。
晚上九点,爸爸出门了。他身披厚实的黑色风衣、头戴一顶黑皮帽,只身走进雪里。他迈着宽大的步子,匆匆走过贝贝身边,在雪地里留下清晰的足印。
不一会儿,贝贝身后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然后是车轮辗过雪块的声音,这声音经过贝贝的左边,然后渐渐消失。
贝贝发现,爸爸出门后,妈妈就一直躲在落地窗的窗帘后,面露出半个脑袋,往院子里鬼鬼祟祟的张望,似乎在等待什么。然后,等爸爸开车的声音消失后,她就立刻转身回屋里去了。
贝贝感觉很奇怪。但更奇怪的还在后头。
就在妈妈离开窗边不久,贝贝听到大门那头传来脚步声,这声音很轻,像是有人在雪地上小心翼翼的走过。
贝贝感觉那声音在向自己靠近。
它的感觉没错。有人来到它的背后,并且似乎选择在此停止了脚步。贝贝感觉哪人和自己贴的很近,它甚至可以听的到他的呼吸声。
通过前方落地窗的反光,贝贝看见有个模糊的黑影藏在自己身后,他探出半个脑袋,鬼鬼祟祟地朝屋里张望,样子和刚才的妈妈如出一辙。
接着,更让贝贝不安的情况出现了。那个黑影把手伸向自己——确切的说,是伸向了自己肚子上系着的那条“腰带”。
埋进雪里的麻绳被拉了出来,结被解开,然后整根绳子被抽走。
“喂喂!你拿我的腰带做什么?!”
贝贝焦急的大声喊叫,但可惜它的嘴不能出声,因为那是妈妈用手指画出来的。
偷走腰带后,那人似乎仍旧不肯离去,他静静的龟缩着,大口的喘着气。贝贝猜想这个坏家伙一定把嘴和鼻子都贴在了自己的背上,因为它能清楚的感觉到从他那些肮脏的孔里喷出来的热气。它被烫得难受,背部热气接触过的区域都冒出汗来。
这该死的家伙到底想干什么?!贝贝在心里狠狠的骂道。
但它很快就知道他想干什么了。
妈妈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和之前在落地窗前相比,很明显她把自己精心打扮了一番。贝贝想起来她说要去温太太家“教她炖血鸭”。
妈妈真是个热心肠的人。贝贝心想。要是她能发现自己腰带被偷了就好了。
就在这时,贝贝身后的家伙突然行动了,就像冬眠的熊猛然被惊醒。他快速的蹿到贝贝身前——快到连贝贝视力极佳的玻璃珠眼睛都看不清楚——朝妈妈背后扑去。
终于,贝贝看清了那个黑影,尽管是背面。
黑色风衣,头上一顶黑皮帽。
“爸爸。”
贝贝不自觉的念道。
爸爸的动作实在太快,妈妈甚至来不及转身。他用贝贝的腰带迅速绕过妈妈的脖子,然后开始用力拉。
“等......等等!你在干吗?!”虽然不大看得懂,但贝贝感觉不妙。它大声的呼喊,但雪花飞舞的夜幕中依旧寂静无声。
妈妈把手伸向脖子,挣扎着想把勒住自己喉咙的绳子拉开,但爸爸似乎并不乐意她这么做。他拉手的更加用力了。
妈妈开始剧烈的咳嗽、抽搐,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难受。贝贝发现妈妈的脸色渐渐的变化起来,起来如果说一开始是因为寒冷而冻的呈现通红色,那么现在由于某种原因她变成更为深沉的酱紫色。
“天呐,这并不好玩,真的......”
贝贝念叨着,塞满雪块的脑子里几乎快沸腾起来。心急如焚中,它听到爸爸嘴里吐出一句话——“背叛我,去死吧。”
妈妈终于不再出声,也不再动弹了。
爸爸抽开绳子,妈妈便俯身倒在雪地里。爸爸一动不动地呆呆站了许久,大口的喘着粗气。然后,像是突然惊醒似,的他快步朝贝贝走来。
“喂——喂!你想要干什么?不会连我也不放过吧?”
但爸爸只是很体贴地把腰带重新给贝贝系了回去。然后他把手伸到贝贝身后拎起来一样东西——那是一只黑色的布袋子,和爸爸的衣服、帽子一样黑。那应该是爸爸在潜伏的时候就放好的。
爸爸从袋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把袋子挎到肩上她回到妈妈尸体旁,将手里的东西展开——原来那是一块很大的白布,就和雪一样白。爸爸用这块白布将妈妈的身体整个盖住。贝贝惊讶的发现,这么一来,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雪地里躺着个人。
完事后,爸爸直起身子,长长的唉了口气。不知为何,贝贝觉得这唉气声听起来有些悲伤。爸爸又盯着地上看了好一会儿,然后大步地朝大门走去。
院子里只剩下贝贝,以及躺在雪地里,被白布覆盖住的妈妈的尸体。雪继续下着,到十一点之前,它不会停。雪花持续的落向地面,很快的,伪装用的白布表面也盖上了货真价实的白雪,而残留在地上展示罪恶的凌乱脚印,也渐渐的被抹去。
这个夜晚,贝贝是带着痛苦和恐惧度过的。
第二天清晨五点,天还没亮,而雪早已停了。
雪人不需要睡觉,更何况面前还躺着一具尸体,就算是人类恐怕也无法睡着吧?贝贝心想。
就在这时,它听见院子外传来汽车行驶的声音。马路上的积雪大概已被除去,因为它没有听到轮胎压过雪层所发出的特有咯吱声
汽车似乎在院子门外停了下来紧接着车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
有人来了吗?
它开始当心起来,不管来者是谁,它都希望那人发现妈妈的尸体。可是大雪已经将妈妈完全覆盖住。那人能发现的了吗?
但很快贝贝的担心就变成多余,因为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杀人后扬长而去、一夜未归的爸爸。
爸爸回来了。让贝贝感到奇怪的是,他为什么不把车子开回车库而是停在外面?
和昨晚一样,爸爸径直从院子大门口走向了贝贝的身后,但这一次他没有停留,而是直接从贝贝身后走到了妈妈躺着的位置旁。贝贝看见他身后留下清晰的脚印。
一夜的雪,将妈妈的身体遮掩得不留痕迹。贝贝听见爸爸的嘴里发出满意的啧啧声。然后,它看见他弯了下身子,很仔细地找到并捏住白布的四角,小心地把布拎起来。布上积满了雪,往下沉坠,看上去就像一口包袱。
爸爸用一只手拎着“包袱”,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地把妈妈的鞋脱了下来,同样拎着。然后,他径直走到屋子门前檐下一小块没有雪的空地上去。他一手拎着“包袱”不放,用另一手把自己的鞋脱下,再换上妈妈的。
贝贝不解的看着爸爸,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接着,爸爸穿着妈妈的鞋重新回到雪地里,他沿着过来的脚印一面往回朝妈妈尸体走去,一面干着一件事——
他把白布四角的一角松开,形成一只“漏嘴”,再将“漏嘴”对准每一个走过时的脚印上方,轻轻抖动手腕,布上的雪粉便落到了脚印上。
于是,贝贝惊奇的发现,脚印消失了,就像昨晚的那些脚印被落雪覆盖一样。
它呆呆地看着爸爸利用这种方法将尸体到屋檐下的脚印抹去。这时,白布里的雪也刚好用完。于是,爸爸将白布重新折好,放回肩上挎着的布袋里。
之后,爸爸踩到妈妈的背上,再将妈妈的鞋脱下,换上自己的,然后才回到雪里,再将妈妈的鞋给她重新穿上。
做完这一切,爸爸转了360度,把四周扫视了一遍,似乎在仔细检查着什么。之后,一面露出放心的表情,一面朝院子门口走去。
临走时,他没忘朝妈妈的尸体投去一瞥。
[3]
七点钟,送奶公准时到来。这几天早晨,贝贝都能看到他走过自己身边,嘴里哼着快乐的小曲。
可是今天从送奶工先生的嘴里蹦出来的可不是什么快乐的小曲,而是一声惨烈的尖叫。当意识到自己成为了一具尸体的发现者后,这位先生的反应变得相当夸张——他瞬间摆出立正的姿势,然后奶瓶从手中滑脱,一头栽进雪里。这就像看一部图象与音效脱节的影片,画面被定格,了只是声音在继续播放——那是从僵硬了的“O”形嘴里发出的强度不衰减的凄厉的呻吟。接着——几秒钟之后——送奶工先生开始直直的向后倒去,一屁股坐倒在雪地上。
贝贝听见送奶工的屁股和地面碰撞发出的沉闷响声。这声音听来是那么滑稽,让贝贝甚至忘记了目睹命案所带来的恐惧和悲伤,竟忍不住想大声笑起来。
失态的表演过后,送奶公先生挣扎的爬起,向大门飞奔而去。二十分钟——不,也许只有十分钟——之后,他再次返回,并领来另一些人。那是一身黑色服装、头戴造型奇特帽子的家伙。贝贝听见送奶工称呼他们“警察同志”。
“警察同志”走近院门后,并没有立刻向妈妈的尸体靠近。贝贝发现他们远远地站着,其中有几个人伸出手指指来指去,还有一个人手里端着一样东西——贝贝看出那是照相机——站在远处给躺在地上的妈妈拍照。
过了几分钟,这些“警察同志”才靠近过来。那个手里拿照相机的家伙走近妈妈的尸体,继续他的拍照工作,而其他人则开始做些贝贝完全看不懂的事来。
在这群打扮怪异的“警察同志”里,有一个皮肤黝黑的高个子,他气定神闲且有条不絮的指挥着其他人干活,看样子似乎是这群人的老大。贝贝听见其他人都称他“头”。
贝贝还注意到另一个人,此人不和其他人穿同样的黑色套装,他穿的是和雪一样白色的、下摆到达膝部的外套。“头”似乎管他叫“法医”。
贝贝不喜欢“法医”,不仅仅因为他的穿着与众不同,最主要的是此人从一开始就蹲在妈妈身边,一双手肆意地在妈妈身体上摸来碰去。这让贝贝很反感。
“法医”终于完成他的“触摸工作”,只见他长舒一口气,拍拍手站起身来。
一直站在旁边观看的“头”走上前,问:“怎么样?”
“被勒杀的,脖子上有绳索的印痕,凶器应该是某种比较粗的麻绳,”“法医”一面说着,一面用手比划自己的脖子,“然后是死亡时间。这判断起来有点难,我想。因为你知道,长时间躺在雪里,低温的影响会很大,我只能大概在昨晚的九点到今天凌晨一点之间。”
“唔,四个小时的间隔?”“头”皱着眉,问道。
“是的。”
“头”点点头,然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又问“昨晚的雪是几点停的?”
“雪吗?”“法医”挠了挠头,“十一点,十一点停的,我想。”
“这样啊......”“头”用手托住下巴,露出思考的表情。
“那么,”思考过后,他再次开口,“我们也许可以把间隔稍稍缩短一些了。”
“你的意思是......”
“两个小时,”“头”用肯定的语气判断道,“死亡发生在昨晚十一点到凌晨一点之间的两个小时内。”
“什么?!”
贝贝叫了起来。
“有没有搞错?!妈妈明明是九点被杀的!”
“哦?你为什么这么判断?”
“你看,”“头”指着脚下妈妈的尸体,“死者的身上没有积雪,而且周围雪地留有清晰的足迹,这说明命案发生在雪停之后。否则的话,尸体身上面会积上雪,而且足迹也会被雪掩盖,至少会很模糊。”
“原来如此。”
“那么,接下来需要查明的就是,谁有可能在两个小时的时间段里,实施了这起谋杀——屋子那边情况怎样?”
他把头转向屋子的方向,大声询问。
“门锁住了,没有发现强行侵入的痕迹!”一名年轻的“警察同志”站在屋子门外大声回答。
“好的!先别管屋子了,我们还没有被获准进入。死者的丈夫呢?”
“已经取得联系,正在赶回来。”年轻的“警察同志”报告说。
爸爸赶到现场的时候,脸上写满了惊讶,以及——仿佛是——悲伤的情绪。一看到躺在地上的妈妈,他就熟练迅速的完成了以下动作:将背挺直,用手捂住嘴巴,以及倒抽一口凉气。
贝贝静静的看着,心中很是惭愧。它想,像自己这张只用玻璃珠和胡萝卜造出来低级的脸,怕是用远也摆不出爸爸那样高级的表情吧。
“这......”爸爸的语气带有某种颤抖动的痕迹,对发声技巧恰到好处的拿捏,替这位失去妻子的男人更添了一丝悲凉的色彩,“究竟发生了什么......”
“很遗憾,先生,”“头”用某种表面化的伤感口吻说,“正如你看到的,你的太太被谋杀了。”
“谋杀?!”爸爸惊呼,眼睛睁得又大又圆,“你的意思是,我太太她......是谁干的?”
“这个问题,我们也想尽快查明,另外......”
“等一等!”爸爸像是想起什么事,略显粗暴的打断“头”的话,“我想知道,我太太有没有......呃......死前有没有遭到......”
站在“头”身边的“法医”忙不失的摆起手来,他似乎知道爸爸想要说什么——但贝贝完全不清楚。
“不不,”“法医”回答,“你太太身上没有留下被侵犯的痕迹,我向你保证!”
爸爸像是松了口气,而“头”则冷冷的提议道:“也许你愿意让我们到你家里去看看,有几个问题需要你回答,另外我们想在你家里能否找寻到入室行窃的痕迹。”
“唔,谋财害命?是的,是的.....”
爸爸一面嘀咕,一面领着“头”往屋子大门走去。
贝贝隐约听见他们一路的谈话——
“你昨晚一整晚没有回家?”
“唔,是的,是的,是的我去参加朋友的生日派对。”
“通宵派对?”
“哦,不,不,只是结束得比较晚,大概持续到凌晨三点,我想,之后我就在朋友家过夜了。”
“你刚才是从朋友家赶过来?”
“呃......是的。”
“那么,你最后见到你太太活着是什么的时候?”
“这个......我想是昨晚九点吧,我九点出门,我太太将我送到门口。我完全没想到......”
贝贝注意到爸爸的声音再次戏剧性的颤抖起来。
“好吧,请节哀。另外,你说的这些,我们会去核实,希望你别介意,这是例公事。”
“哦,当然,当然不。”
妈妈的尸体被抬走,雪地里留下人形的深痕。那些穿黑色衣服、戴奇怪帽子的“警察同志”们继续忙碌着,雪地上渐渐布满凌乱的脚印。但贝贝注意到,早上爸爸穿着妈妈的鞋留下那几组足迹,仍然清楚的保留着,似乎是“警察同志”有意识的没有去破坏它们。
关于“头”之前下的结论,贝贝一直没弄明白。妈妈明明是九点左右被杀的,他为什么会推断是十一点到一点之间呢?他说“妈妈身上没有积雪”,那是因为爸爸给她身上盖上布单子;他说“周围的雪地留有清晰的足迹”,那是因为爸爸今天早晨返回时留下的。
所以,这个命叫“头”的家伙跟本是胡说八道嘛!
贝贝越想越糊涂,它感觉自己那雪块堆成的脑袋几乎要融化了。就在恍惚间,贝贝忽然意识到什么。
然后,它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我可真是个傻子!爸爸在妈妈身上盖布单也好,一大早回来留下足迹也罢,这些都只是自己看到嘛!妈妈身上挡雪的布单已经被爸爸收走了,留下的脚印也没显示是什么时候留下的,难怪那个‘头’会搞错。”
这也就是说,爸爸为了欺骗“警察同志”故意做了些事情——这些贝贝一开始完全不明白其用意的事。
人可真是即厉害又可怕啊!
贝贝心想,幸好自己只是个雪人。
总算把问题想清楚,贝贝感觉舒畅了许多。但很快又陷入到另个烦恼中——即使自己知道一切,也没办法告诉“警察同志”。它不能开口说话,不能对“头”和“法医”说:“嘿,你们这些笨蛋,妈妈是在昨晚九点被爸爸杀死的!”
于是,它再次懊丧起来。
[4]
大约半个小时后,“头”才从屋子里走出来,“法医”跟在他身后,还有另一个看上去很年轻的“警察同志”
“看来也不是入室抢劫伴杀人,嗯?”年轻的“警察同志”发表自己的看法。
“当然,”“头”若有所有思地接过话,“我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这个可能性。”
“哦?”年轻的“警察同志”露出很惊讶的表情,“那么我们为什么要进屋搜查——”
“我想找的是别的,一些线索,一些可疑的东西。”
“你认为.......”
“头”摇摇头,指着地上的足迹,说:“让我们来看看,还记得现场一开始留下的这些足迹吗?一组足迹——那应该是凶手的——从院子门外一直抵达那个雪人身后。很明显,凶手进入院子后,先是藏身在这个大个头雪人的身后,等待着什么。接着,我们看这边,从屋子大门出来的足迹,那是死者的,她经过雪人面前,然后那个潜伏者突然从雪人身后冲上前来,两个人的足迹在死者倒的地方交汇。我们可以想像,那个凶手静静等待着,等候死者经过的那一刻,他跳到她背后,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勒死她。”
“头”顿了顿,然后接着说:“所以,明白了吗?这绝不是盗窃引起的杀人案,如果凶手目的在于盗窃,他会静静的等死者离开,然后安安心心的闯进面前这所豪宅中去。”
年轻的“警察同志”点点头:“但我不明白,一个女子在晚上十一点踏着大雪出门,她想去哪?”
“她要去教温太太如何炖血鸭!笨!”
贝贝无声的喊道。
“那位先生说,昨晚他太太没有提到过自己将要出门,事实上,她告诉他,她会一直待在家里。”
爸爸在说慌。
“看起来很有趣,我也很想知道凶手干吗要杀她。也许是仇杀?”
“搞不好是情杀,”一直默不作声的“法医”开口了,“她很漂亮。”
“啊,”年轻的“警察同志”再次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果然怀疑她的丈夫?”
“可惜他有不在场证明。”“法医”撇了撇嘴,“你相信他的话吗?”
这第二句是对“头”说的。
“嗯,他说话的样子很自信,不像撒谎,而且这种证词,一查便知真伪。”“头”平静的回应道,“而且,正如你说的,假如她生前真的挑起男人间的战争,那么我想,我们很快就能得到成员数不唯一的名单了。”
他在妈妈留下的人形坑边停住了脚步,低头呆呆地看着。然后,他把头偏过来,望向贝贝,这让贝贝感到一阵惶恐。
“要是它能说话就好了,”他说,“它一定看到了一切。”
“你猜对了。”贝贝说。
这时,“头”身后的落地窗突然出现一个人影,那是爸爸。贝贝吓了一跳。
“那个,警官先生......”
“头”似乎也被吓到了,他急忙转身,有些错鄂的问:“呃,是你?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爸爸小心翼翼地解释道,“有件事,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
“嗯?”
“关于之前我向你交代的,我整晚都待在朋友家事实上,那——”
“那怎么样?”“头”、“法医”和年轻的“警察同志”同时凑了上去。
“那是谎话。”
“什么?!”最先喊出来的是年轻的“警察同志”。“法医”间不容发的接了同样一句话,只有“头”冷静且严厉的问:“为什么要撒谎?”
“因为,你知道,”爸爸一脸为难的样子,“这种事总是不想让知道。你看,由于一些应酬我常常会去光顾一家名叫‘梦之岛’的夜总会,我在那里认识了一个——女孩,所以,其实我是在她那过的夜。”
“可以让我们联系到她吗?”
“当然,当然。”
贝贝听见爸爸报了一串数字。
“现在也许我们该把情况重新整理一遍了。既然你没有在朋友家过夜,那么请问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凌晨三点吧,我记得。”
“之前是什么时候到达的?”
“九点四十分吧,大概。”
“从朋友家离开后,你去哪了?”
“呃,我直接去了那女孩的住处,那是位于13大街的公寓楼,离我朋友家不远。”
“几点到的?”
“这......让我想想,好像是三点十分。”
“你在女孩的住处待到几点?”
“唔,一直到你们打电话通知我。”
“头”点点头,“你说的这些,我们都会去核实的。”
“当然,当然。”
“还有别的补充的吗?”
“哦,不不,没有了,我只是隐瞒了、隐瞒了这一件事,希望你理解,我——”
“好的,我知道了。”“头”冷冷打断他的话。
“哦,还有,”爸爸刚想转身离开,又想起什么似的停了下来,“头”抬头奇怪的盯着他。
“不好意识,我刚才无意听到你们的对话,我听见你说,谁看到了一切?难道找到目击者了?!”
“不,我只是开个玩笑,”“头”看上去有些尴尬,用指了指贝贝,“我说的是雪人,它一定看到了命案发生全过程,可惜它不能说话。”
“头”似乎因为自己的童心未泯而表现得有些不好意识,但贝贝没功夫管这个,它的全部注意力集中在了爸爸身上,他顺着“头”的手指朝自己看过来,仔细的端详着自己,然后——突然的——一种称为“恐惧”的表情迅速如爬山虎般扒满他的整张脸,这变化来得毫无预兆杯杯愣住了。
但背对着落地窗的“警察同志”似乎没有发现这一点,因为他们也正看着自己。之后,“恐惧”变成了别的东西——贝贝记得在勒死妈妈的时候,这东西也曾在他的脸上出现过。
那是一些与杀人有关的问题。
体温为0度的雪人贝贝的身体,此刻感受到了零度以下的寒意。它看见爸爸的嘴缓缓张开——
“是啊,要是它能说话就好了。”
接着,他礼貌地同警察同志道别,离开落地窗前回到屋里去。
“头”目送爸爸离开,然后转过身来一脸严肃地同另外两人交谈起来,他们似乎在对刚才的结论进行讨论,但贝贝实在没心思做他们的听众,它满脑子都是爸爸那张脸。
他要杀了自己。
即使贝贝只是个没脑子的雪人,它也肯定这一点。只是它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他看到了什么,从自己身上?
作为一个雪人,贝贝活的够长,所以它并不惧怕死亡。只是它不想不明不白的死掉。它需要一个理由。
爸爸为什么要杀自己?也许他在自己身上发觉了某样东西,而那东西的存在对他不利?也许那东西将向警察指明,他就是杀死妈妈的凶手?
这似乎是最有可能的猜测。但问题是那东西是什么?
贝贝觉得自己的脑子里,除了雪什么都没有。
“凶手明显的带走凶器,这毫无疑问......”
面前的三个人继续交流着。
“凶器”?“凶器”是什么?听起来似乎是指杀人用的工具。
等等!
贝贝想起来,爸爸是用自己的腰带把妈妈勒死的。所以,腰带就是凶器了?那它现在还系在自己的肚子上嘛!
但即使这样,贝贝也不想明白这说明什么。腰带是爸爸事后亲手给系回去的,所以他不可能是看到自己身上挂着“凶器”而吃惊。
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
贝贝看到“头”和“法医”蹲在了雪地上妈妈留下的人形坑旁,而年轻的“警察同志”则站在他们身后。他们离开了先前挡住落地窗的位置,所以现在贝贝能够看到窗子里面。它看到了那面贴满照片的墙,想起了妈妈和自己的合照。
它开始下意识的寻找,然后找到了。它看着照片上的妈妈,以及自己。突然,它发现了一件事这让它震惊不已。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贝贝尖叫起来,它明白了真相挑起爸爸杀意的真相——挑起爸爸杀意的真相
贝贝很高兴,但很快,下一个难题摆在了它的面前。
该如何把自己发现的告诉眼前的这些人?
妈妈用漂亮的玻璃珠给自己做眼睛,用新鲜的胡萝卜给自己做鼻子,但嘴巴只是粗糙的画一条杠杠。对此,贝贝从来没有抱怨过,可现在它抱怨了,为什么不给它一张能说话的嘴呢?
“头”站了起来,看架势似乎打算撤退了。贝贝见了,心急如焚。如果不想办法的话,等警察同志一走,爸爸势必立刻就把自己灭了,到时,什么都不会留下——
必需要想一个办法!
可是——
然而,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
自下第二场雪以来,贝贝一直担心一件事:它担心积雪太重,会把它鼻子从脸上压掉下去。
现在它担心的事情发生了,胡萝卜鼻子掉了,调皮的一头扎进身下的雪里。
站在不远处的“头”目睹了这一切,他笑了。如果说鼻子被某种神秘力量弄掉下来是第一奇迹,那么,也许,一个成年男子一而再、再而三的童心未抿就该算是第二个了吧?
他朝它走过去,弯腰,捡起它的鼻子,捏在手里把玩,一面对贝贝说道:“伙计,知道吗?我喜欢你的鼻子,但我更希望你有张会动的嘴巴。”
当他说话时,贝贝的玻璃珠眼睛直直地盯着前方——视线透过落地窗,直达屋子内。
“我说,你在看什么?”“头”一面把鼻子给贝贝重新安回去,一面打趣的问.他下意识的顺着贝贝的“视线”看过去,然后——
“那是什么?!”他几乎是把这句话吼出来的。
“法医”和年轻的“警察同志”依他所指朝窗子里看去。
“我想,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年轻的“警察同志”回答道,“我们可以称它为‘一面贴满照片的墙’?”
“头”没有理会他的幽默,而是径直跳进了窗子里。屋里传来爸爸的惊讶的叫声。
“请问?!”那声音听起来相当不满。
接着,爸爸的身影出现在了画面里,他看起来有些生气,举止也变得有些粗鲁。这和之前彬彬有礼的绅士形象大相径庭。
窗外,年轻的“警察同志”吹了一声口哨。
但是,没有冲突发生。“头”在从墙上撕下来一张照片后,一切可能引起不愉快场面的动作嘎然而止。贝贝看见爸爸举起的双手垂下,显得很无力。
成功了。
贝贝告诉自己。
“这张照片是什么时候拍的?”
“头”手里握着的,正是贝贝和妈妈的合影。
“三天前,前一场雪刚停的那会儿。”
“头”点点头,丢下爸爸,从落地窗跳出来,
“来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他朝“法医”打了个响指,“过来瞧瞧。”
“法医”跟在“头”的后面朝贝贝走来。
“头”指着贝贝肚子上缠绕着的腰带,说:“我想我可以宣布,我们的凶器找到了。”
[5]
在“头”的指示下,法医小心地解开麻绳的结头,绕过贝贝头顶抽出来,然后抖干净绳子上沾着的积雪。他把绳子放到离眼睛很近的位置,仔细的观察着,一面嘴里发出怪异的咕咕声。
“太棒了!太棒了!这纹理我很熟悉,和刚才在死者脖子上的勒痕相当近似;如果我能做更仔细的检查就好,了这样能进一步确认。绳子和死者颈部皮肤紧密的接触过,会留下足够多的证据。”“法医”欣喜的说着,他抬头,以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头”,“我不明白,你是如何得知——”
“请看这张照片,”“头”将照片递到法医面前,“这是我们这位雪人朋友刚‘出生’时的模样,旁边是它的‘母亲’——我们的死者。注意它肚子上的腰带——也就是你手里的这条麻绳——注意看它的结头!有没有发现异样?”
看着法医一脸茫然的样子,“头”继续说道:“我想我们这位女士并不十分细心,她给它系腰带的时候,系得太松了,于是绳子垂下,结头几乎要垂到地面;但是刚才我们看到的结头的位置,却是在这里。”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肚子的中间部位.
“明白了吗?绳子被动过了。它被解下来,又被系回去。”
法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接下去,你的工作就是确认这一点,光有推理不行,我们要切实的证据支持。当然,我相信你的检查工作会巩固我的推断,所以,有些话,我想提前说说也无妨,”“头”从法医手里接过麻绳,然后背过身,朝向落地窗的方向,“当我们把‘此绳索即为凶器’作为前提条件,那么接下来的演绎推理将会更加有趣,因为事实上,雪人朋友告诉了我们更多东西——也许是全部真相。”
“什么!”法医惊呼,“你说这条绳子告诉了真相?!”
“先生,你看出其中的奥妙了吗?”“头”问的是站在窗后的爸爸。
“不,我想我没能看出什么。”贝贝感觉爸爸的喉咙里像是塞进一块吸水海绵,过滤出发来的声音变得很干涩。
“好吧,我得承认,我之前犯了个巨大的错误,”“头”唉了口气,“我草率的下了结论认为案发时间是从昨晚十一点到今天凌晨一点之间的两个小时内,但我错了。我凭借留在雪地上的足迹得出这个结论,但我没想到,足迹是可以事后假造的。雪停是在昨晚十一点,尸体被发现是在今天早晨七点,在这期间,凶手有足够的时间回来假造足迹,而至于尸体本身,只要盖上一层遮盖物——比如毛毯什么的,事后再收走,就不会沾上雪。先生。”他再次望着窗户里的爸爸,“我想,你是在昨晚九点过后——也就是你出门后——杀死你太太的吧?”
“你,”贝贝看见爸爸的喉咙在颤动,“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头”摇摇头。
“你九点出门,九点四十分到你朋友家,你朋友家离第13号街不远,从这里开车到那最快只要二十分钟,考虑路面积雪,那再加五分钟,也就是说,你杀死你太太的时间,是在九点到九点一刻之间,对吗?”
“太对了!”贝贝喊道。
“你胡说!”爸爸有气无力的吼道,“那时还在下雪!”
“我说了,凶手制造来假象,为了误导我们。他让我们以为命案是发生在雪停之后,那样的话,他就有了铁一般的不在场证明,因为他那时在参加朋友的生日派对。”
“头”将绳子举起。
“这绳子的奥妙,你很清楚,不是吗?”
见对方不吭声,他接着说:“刚才法医在把绳子解下来之后,把绳子上的积雪抖了下来。我想说的是,假如命案确实发生在雪停之后,即凶手在雪停后解下绳子当凶器勒你太太,那么我想问,为什么会有积雪?”
“不,不!”爸爸竭斯底里起来,“我有证人,既使雪停之后,我也有证人!我不可能有时间伪造现场!”
“如果我是你,”“头”说话的语气听起来是那么冷酷无情,“我就不会找一个夜总会的小姐给自己当证人。我不清楚你付给她多少钱,但我想我会很轻易的打听出来。”
终于,贝贝发现爸爸再也受不住了,跪倒在地。
“是背叛。”他用沙哑的嗓音说道,“是她背叛了我,她甚至趁我不在,把那男人带到家里来。所以,我必需杀了她......”
“警察同志”走了,他们带走了爸爸。终于,只剩下了贝贝一人。
太阳出来了,贝贝开始流汗,它知道自己很快就要离开了。此时的它,已毫无眷恋,看着妈妈曾躺过一晚的地方,那个人形的坑迹正在变得模糊。贝贝突然觉得,这地面很脏,非常脏。而它不知道,自己死亡后化作的清水,是否能将这脏的地面稍稍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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