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映姝

    看完80后导演、编剧唐宇的话剧作品《在茫茫大海上》，内心一直不能平静。隔了一天又看了一遍。甚至在网上搜到原著波兰荒诞派大师穆罗热克的剧本通读一遍。两相比较，不由暗自叹服唐宇“推陈出新”的才情，无论是荒诞主题的深入开掘，中国幽默的适时运用，还是舞台呈现的精准传神，本土元素的合理搭配。
    茫茫大海上，一叶扁舟，三个向往彼岸的男人（一个是被中石油48.6元套牢的股民，一个是自称获得国际认证的一级厨师，一个是职业为“爷”的北京大爷）被饥饿所困。为了果腹和生存，围绕着吃谁和怎么吃这个生死攸关的问题，三个男人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他们相互拉拢，相互挤兑。他们使出浑身解数以求自保。一连串的谎言与恐吓，令人啼笑皆非的自救与陷害，直至血淋淋的屠杀，相继上演。危急关头，总有游过来的陌生人及时化解危机。之后，新一轮选择重新开始，危机继续酝酿，荒诞继续延续，人人自危------
    与原作中人物无任何身份说明不同，改编版中的三个人物都有明确的识别标识：身份一出场就亮明了，服装打扮也与职业相关。可是，这种身份却随着剧情发展随时被解构：大厨变成了盗墓的、挖鸡眼的，北京大爷原来是“贝勒爷”。其实，他们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剧中人和观众都不清楚，关键是他要让对方（另外的两个人）相信他的身份。要让别人相信，自己首先得相信。身份与经历相关，经历决定生死。所以，必须要造假，造假身份，造假经历，说谎话。统统是为了不被吃，或吃别人。北京大爷与大厨联手以“杰出的人应该吃平庸的人”为公正原则，要吃股民；在收受了股民的贿赂后，北京大爷与股民联手以“孤儿”身份要吃“非孤儿”的大厨；当大厨收到邮递员的电报，得知母亲已经死了，自己也成孤儿后，北京大爷与股民联手以“父母出身卑贱（澡堂搓背的）”为由，要吃“父母是行为艺术家（挖鸡眼的）”的大厨；当北京大爷“贝勒爷”身份暴露后，股民与大厨以贝勒爷已经享受了幸福为借口，要烤了北京大爷。同盟关系的结成，完全取决于自身利益的标准，还要打着“公平”、“正义”、“民主”的旗号，还要让被吃的人成为被吃的“志愿者”，还要让“志愿者”有幸福感。讽刺意味不可说不强烈。
    与原作独幕剧的情节简洁不同，改编版的情节丰富充实了许多。原作中至始至终只有一人面临被吃的情境。改编版中三个人物中的任何一个都差点被另外两个联手吃掉，因为被吃的标准总在改变，少数服从多数的民主原则不会改变。三个人在吃与被吃的关系中流动，谁也逃脱不了，就像流水在渠道中流淌。人在世界中的无力感彰显无遗。“存在先于本质”，在这里得到了很好体现。就是在这种极端的情境下，个体的选择得到了充分展示。为了得到吃的机会，每个人都在选择，要通过自己的选择改变命运，但是谁都无法摆脱面对的吃与被吃的现实情状。“他人即地狱。”荒诞由此生发，并被深化。情节的丰富大大拓展了主题的开掘深度。陌生人的适时出现，总能解救即将被吃的人，总能带来新的信息，从而造成旧同盟的瓦解，新同盟的结成。吃与被吃的关系根本逆转。新的冲突酝酿，推动，激化------陌生人再次出现。观众的弦随着冲突的发展而伸缩，张弛有度。
单有荒诞的冲突还不够，还要有荒诞中的幽默。唐宇说，在这个剧中想要一种严肃的无厘头效果。仅仅让观众笑是不够的，还要让笑有更多的意义。“我们能吃北京烤鸭，但不能吃北京大爷。”“孤儿不能吃孤儿。”“体力劳动者要吃脑力劳动者。搓背的就能吃挖鸡眼的。挖鸡眼的是艺术家。”在大笑中，吃与被吃的关系引发着思考，吃与被吃的决定标准那么随意，充满了讽刺，充满了无奈。不管谁吃了谁，都毫无公正可言。还有观众熟悉的日常生活细节，中石油48.6元被套牢，咸鸭蛋是苏丹红，牛奶是三聚氰胺，白酒是工业甲醇，经济危机了我们也很困难------这些幽默效果，很大程度上与本土因素（生活）有直接密切的关系。正如原作中的关于议会选举的内容不会让我们感兴趣外，这些内容在让我们大笑时同样会让波兰观众觉得莫名其妙。
    就舞台呈现而言，唐宇的创意让“饥饿”的感觉更真实。舞台上的大海是由一百多公斤金灿灿的玉米粒铺成的。三个饿红了眼的人脚踩着粮食，腹中空空，勾心斗角，想着解决自己的饥饿问题，就是吃不着。多荒诞！多无奈！原作中三个人物出场时，身穿相同的服装，西装，领结。舞台上的人物出场时，服装搭配怪异无比，北京大爷上着中山装下穿短裤，股民上着西服、衬衣下穿夹白边的运动裤，脖子上挂了条红围巾，厨子上身蓝便服下身绿军裤，中间还换过厨师的白围裙和白帽。一看就让人觉得奇怪、好笑，更别说他们夸张的肢体动作了。处处洋溢着荒诞感。全剧没有使用背景音乐，只用音响。锣、鼓、梆子击打出的简单纯粹、轻重缓急的节奏恰到好处、适时地营造出需要的场面氛围，干净利落，与当今舞台上音乐的繁复、华丽运用形成鲜明的对比，让观众的头脑聚精于演员的表演，静静地感受舞台上的荒诞感。
    荒诞。无所不在的荒诞。用理性呈现出的荒诞。
    唐宇说，这个剧本他打磨了四年时间。我相信。

                                                               2011年6月3日夜于西山博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