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身体的关系，误了给外公外婆扫墓的时间，心上惦记这事，上周六便抽空回了浦东的老宅。

http://s3/bmiddle/66b77eabha2072e8bca92&690

回去总要先到竹园的墓地上看。前一天刚下了雨，园里的竹子苍翠挺拔，竹子的空隙间，有隐约的路通向一些做着记号的地方。外婆坟上，前一周母亲和妹妹祭扫时放的花，已经凋谢了。我也带了花，因为是从班上临时去的，所以，只挑了最简便的黄白两色菊花，想着，外婆生前爱菊，外婆的性情也是最能体谅人的，这样的简慢，老人应该不会怪罪。

给地下长眠的祖宗们鞠了躬，又照例去前面的老宅看。同去的是乡下表哥家的大儿子杰。杰虽然岁数上要长我一些，但表哥家规矩大，一定要杰照辈分喊我嬢醸，我们虽同处一个城市，但外婆故世以后，亲戚间走动少，譬如我和杰，一年也难得见一回两回，他一旁陪着有些拘谨，拘谨但却客气而恭敬。

我问起他家祖母，杰回说老人年前已经故世了。一惊之下，眼前立刻浮起一张饱经沧桑却安详而和气的脸。以前每次和母亲同来，总是要去她屋子里坐上一会儿，她家在老宅最后面的院子里，再往后就是竹园了。是个很健硕的老人，七十八岁的时候还能在地里做活，耳聪目明，手脚筋骨都活络得很，只去年不甚滑跤跌伤了腿，儿孙们便不准她再做田里的事。上次回来，母亲去她屋里坐了许久，无非是说些安慰与宽解的话，却不想…想是老人一辈子粘在地里，一时离了地气便不习惯了。

对杰说，想要一个人走走。杰客气，让一会儿过家里吃饭。我说就走的，不用忙。杰先回自己屋里，我便一个人在老宅四处闲逛。听外婆说，小时候，我也是在这个宅院里住过一段的。我从院子这头走到那个，努力想透过眼前的一砖一瓦翻出一些儿时的印象，譬如鲁迅先生对百草园的蟋蟀、桑葚一类的回忆，只可惜那会儿实在太小，老宅竟没有留下一丝半点的记忆。

对老宅最初的印象是从外公落葬那天开始的。外公故世时，我们还在外省，一直反对火葬的外公留下遗言要求火葬，为的是有一天能够跟着我们魂归故里。我们从外省回沪不久，外婆便催着母亲回乡下办理外公落葬的事。外公的落葬仪式就在老屋中间的一进院子里，参加的除了我们一家，便是外公同姓的本家亲戚。如今回忆起来，当日的情形恍若昨天，只先前唏嘘热闹的人声，此刻，已被空荡的院子里风吹过干草堆的窸窣声所代替，而之前参加落葬仪式的那些人，许多也都去后面的竹园里和外公外婆们作了伴。

外婆故世以后，老宅几乎是每年要来的，或许早些或许晚些，来的时候，田间的油菜花已经有些稀疏，但紫色的蚕豆花往往开得正当时。记得外婆生前也喜欢吃新鲜的蚕豆，并且总能分清母亲晚饭时端上来的那盘是本地豆或是客豆，因为本地的蚕豆要比客地运来的熟的晚，味道也更鲜嫩一些。我是外婆故世以后，回来的多了，才知道其中的道理。

老宅是一年比一年的破落，老宅里的人也一年比一年的稀少。小辈们成家，便在老宅的边上盖起三上三下的新房，人都移到了边上的新居里。而老一辈的人无论是在新楼还是老宅，能看到的也是逐年递减。前年来时，这里就已只剩下一进进空空的院落，随意推开一扇门，门里是一些被遗弃的旧桌椅、床铺和小的日用品，房间的地板因为年久失修，变得七翘八裂，也许走进去，便会有老鼠们从某个地板的裂缝间窜出来吓人一跳。

走过“自己”的家，同样也是虚掩的门。外婆嫁到乡下应该就是住在这间房里，后来，这间房折价转给了本家亲戚的儿子做新房。只这家儿子的命不好，婚后没有留下一男半女的便病逝了，他的妻子因为年纪轻，很快又改嫁了他姓，这房里就只剩下一对年迈的父母。多年前经过门前的时候，总会在房门口看见一对坐在竹椅上晒太阳的老人，行动都已经很迟缓了，但每次见了母亲，老人们总要挣扎着起身，抄着本地口音，妹妹长妹妹短的招呼进屋里坐。乡下人不忘上辈的好，当初他家人口少，经济条件差，那房子是外婆半卖半送的给了他们的，外婆说，收些钱，可以堵了别家亲戚的嘴。母亲每次回乡，也总记得给他们带上一两样礼物，或水果或其他的软食，好象是叫哥哥嫂嫂的，应该是某一房的表亲吧。有一年来，门口没有看到人，那屋子的门半开着，问起来，说是老人们一年里相继都走了。以后，每次经过这扇门，门前总是空空的，老人们没后代，这屋子现在也不知归了哪家的晚辈。晴好的天气，日光在门前投下一缕两缕廊柱的阴影，那影子就覆在老人平常坐的地方。想着，老人们一生艰难，这日光该是预示他们在另一个世界的福分了。

在老宅里呆得久了，心情也变得和这老宅一般的沧桑起来。目睹眼前光景，原先光洁的青砖地，如今所到之处都布满了青苔，高大朱漆的椽柱，和砖石砌成的门楣一样已完全斑驳得没有了往日的色彩。老宅的院子里，仿佛只有青草是鲜活的，一些院子里的草甚至茂盛到没过了足面。我走到前院的时候，怕草里有虫，便不再往前。站在原地看了一会这些郁郁葱葱的生命，我想，老宅应该和我一样是羡慕这些顽强的生命的吧？

 午饭前，和表哥一家道别，开车回浦西。正午的阳光驱散了老宅里带出的阴郁与冷清，想起杰说老屋要拆迁的事，有些忧虑，那样，竹园里外公外婆的墓地也要搬迁了。想着老人们终老的愿望就是回到这一座老宅和后面的竹园，为了这样的愿望，外婆甚至到去世也不肯把户口迁入市区的家里，心情不由惆怅起来。

一时车上了卢浦大桥，眼前豁然开朗。于是，转而开导自己，人生总有许多的无奈，即便是长眠地下的人也会碰到这些意料之外的事，活着的人岂不更应该事事通达才好。这样想着，就又释然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