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衔夏

    绝望的黄昏，血腥的黄昏。

    窗外，黄铜色的云朵如花绽放，洋溢迷人的幽黑蕊息……

    大师一觉梦醒，被窗外厚叠的纱帐震惊，恍然苍穹爆炸，尘埃飘浮，大气沉郁。

    西墙上四个方正的窗棂，色泽柔美，落英缤纷，仿佛悬挂着四幅抽象画，带给观众美妙的心灵震颤，四束光的截面，四部电影的定格。平面而立体，静止而涌动——

    这一瞬间是永恒的，是一滴墨在清水里慢慢晕开，是时光烘焙敦煌的壁画慢慢融化……

    童年时，天空中最神奇的事物莫过于月亮，你动她也动，你去哪里她也去哪里。这一瞬间，大师蓦然发现：云，才是天空最深邃的奥秘——云涌，大师的脑海和心潮也在浪涌，那幅度、那频率、那纹理，何等相似！

    ——你想什么，云就幻化成什么。

    ——你思念谁，云就浮现谁的脸。

    躯壳呆立，灵魂早已骑上白马飞奔。是人在跑，还是云在跑？

    在浓稠的云雾里，大师看见男人嘴前的香烟、女人锅前的芬芳；耄耋眼前的昏花、弱冠镜前的哈汽；死者坟前的香火、胎儿诞前的迷蒙……仿佛在这笼罩着房屋的舞动的云里，大师看到了整个人间——人间的烟火。

    大师进入冥想的异域。

    云葱茏，心荒芜；云混沌，心澄澈；云激荡，心静安；云压抑，心无边……

    ——心无边，则世界辽阔，灵魂强大！

    天空的虚渺、天空的轻盈、天空的神秘，天空的空……

    全在于云的存在。

    ——就像翩翩起舞的少女，她的婀娜柔美全在于身上那层轻薄的纱衣。

    在暧昧而魅惑的美前面，大师抽痛，咳出五朵梅花。积攒的年月，在大师高贵的头颅上长出白草，洁白的芳草。检阅过世间最丑陋的军队，大师的天空早已黄昏，血腥的黄昏。落日艳绝，沉重下坠，像雄壮的马车头，势要把天地万物拉到山的另一边。在人类的蹂躏下，大地千疮百孔，巫毒丛生。

    曾经，唯一希望是天空，她高高在上，一尘不染，她的洁净仿佛是永恒的。

    大师的心中装着一个完整的唐诗宋词的人间，那里的人们莺歌燕语，内心虔诚，为了祈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天下太平，可以欢乐聚拢，舞蹈三天三夜……

    如今，大街小巷充斥的谈话无非是：烛火、芦苇和青石板。

    如今，天空也沉沦了。大师心中唯一的神，也堕落了——

    云娘浓妆艳抹：黑色、青色、褐色、棕色、黄色……掺杂搅拌，一锅淤泥，刺目的残忍。曼妙的舞姿，性感的摇摆，顺着云涌的弧线，大师摸到了云娘蛇一般的腰身，尘土为骨，水汽为肉。虚幻，一碰即散——

    大师惊出一身冷汗，迅速被她吸噬到体内，壮大自己。

    群魔乱舞，她妄图主角之位。这注定是一幕滑稽剧。

    如果说天空是舞台，蔚蓝或漆黑是背景，星星是镁光灯，那么，浮云不过是伴舞的配角，风是指挥棒，跳累了就流汗。真正的主角只有两位，男主角是太阳，女主角是月亮。

    ——只有太阳光芒万丈，只有月亮温柔动人。

    在他们面前，云娘的妆容不过是小丑的大花脸。

    一朵云，就是一条飞翔的河流：

    遇风而淌，波纹仍在，远方也在；

    至雨则泻，气势磅礴的瀑布，一条竖立的河流。这朵云即将苍老，死亡……

    如果寒潮袭击，奔涌的流云将把愤怒推向极致，化作一颗颗透明的石头，砸向大地。一个个强力的拳头，捶疼大地——

    电光火石，汹涌澎湃的云雾间，闪现一张张狰狞的脸，血盆大口，犬齿锋利，黑洞深邃。蝙蝠、秃鹫、鹭鸶、麻雀……这些本应出现却消失多时的事物，始终不曾被苍云遗忘。也许是陪上帝看管大地太久，黑熊、狐狸、麋鹿、灰兔……都来光临苍云的记忆宫殿。

    俗话说，云从龙，风从虎。大师极力搜寻它们的踪影，试图给风云际会的瞬间找到永恒的未来，未来的方向——

    云的语言晦涩难懂，是大师与天空交谈的诚意打动了云，慢慢释放出心声——

    虚无缥缈不再是主调，清晰的字样闪现苍穹。

    云虽然高高在上，但她是渴望被读懂的，她渴望被爱抚。人皆渺小，唯灵魂伟岸者，可以触摸云朵，爱抚云朵。你看见她伸进窗户的玉手没？

    一朵云，就是一颗露珠被清风吹胀成气球。

    云的骨血不过是一颗露珠的梦——

    所谓天空的伴舞者，不过是一群迎风自舞的衣裳。“霓裳羽衣舞”，本质是一群轻纱薄衫的舞蹈。她们可以是天空的面纱，也可以是天空的罗衫……

    爱抚云花。大师毕生的理想，就是——

    掀开天空的面纱，解开天空的罗衫。

    下雨是天空在流泪——

    那么，浮云就是哽噎，就是凝在眼眶的湿润，就是呼之欲出的感动与悲伤……

    大师早已忘记自己的身份。大师，可以是画家、诗人、思者、高僧，甚至可以是路边打卦的算命先生……《易经》中的“飞龙在天”，大概就是指，真正的龙，是飞翔在天，披云穿雾，见首不见尾，无法轻易看全的。

    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大师的血脉随流云涌动、晕染——

    雷声轰隆，是神在云间打铁。

    雷声轰隆，像是笛子、唢呐、二胡齐鸣，伴以锣鼓、锅碗瓢盆的民间敲击声……

    那一年，大师过宣城郎溪县，至石佛山庙会，山野乡村，云舞纷呈。一千年历史的云舞。老百姓把对生活的美好向往化作欢乐妙曼的舞姿。“跑云、跑五朵梅花、云片摆字”是云舞三种基本样式，是一朵云坦白心事的三个步骤：

    青春萌动——旁敲侧击——情书表白。

    大师独自穿行于热闹的人群，内心如旷野般空寂——

    大概，这就是石佛的境界吧！

    一般游客看到的是嬉笑，是愿景。

    在大师眼里，愿景背后，隐藏着人类的渺小与无助。

    人世浮荡，看似立地踏实，实则并不比一朵云更真切，更可感……

    正如石佛，佛只是念想，石才是真意。

    黄昏渐逝，黑暗正吞噬层云。

    能够证明她坚持苦练舞功的，唯有淡薄的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