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轻盈,厚浊的澄澈》
——张凡修诗集《地气》读札(文/李衔夏)
终于写到农民诗人张凡修的第三本诗集:《地气》。我曾经说过:“《地气》这个书名让人激动不已。地气,比其他气体都更沉重,更接近于土地。它渴望澄清,却带着泥土的浑浊与尘香;它渴望飞翔,却深深思念大地。张凡修握住了这独特的意象,结合自己强烈的个人风格,表现出一种深刻的疼痛感。”可谓:沉重的轻盈,厚浊的澄澈。
我与张凡修素未谋面,且年龄悬殊,却得到他赠阅三本诗集,并多次褒评、推介,实在感激,在此再次谢过。穷书生无以为报,唯手中之笔,一书衷怀。继为中国诗人论坛撰写张凡修研讨文章,后又评《丘陵书》、谈《土为止》,算上这篇侃《地气》的,我写张凡修不觉已四次。可以说,评虽常写,却是第一次如此密集地书写同一个人。感谢赠书是一个原因,而更重要的是,他的诗的价值。一个人,从贫穷的行当(农民)一头扎进也许让人更贫穷的诗坛(投稿的邮费可能高于发表的稿费、自费出书等),我相信,必有其内心的追求,必有一种“郁结于胸、不吐不快”的声音等待我们聆听。这种带着生命骨血的诗歌绝对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和“闲敲棋子落灯花”的层次能比的。过段时间回头再看这四篇文章,如果不至于太让自己脸红,那么挥拙笔,把它们整合成一篇完整的研究张凡修的论文亦未尝不可,展望届时能有报刊收容。
《地气》分为四辑:人间、亲人、风吹、声音。其中,“声音”是众多诗人朋友给张凡修写的赠诗和评论。三本诗集都有这个部分,我一向是一眼带过、忽略不计的,虽然《土为止》里还转发我的简评。我始终坚信,一本诗集的意义,一个诗人的价值,全在作品之上。无论喧闹还是安静,所有声音都是形而上的浮躁,它们终将覆灭于时光的车辙,唯有作品能够永恒。如果说,这三本诗集中我有不满意的地方,就是这个“声音”部分。我认为,作家的作品集,有序和后记简单介绍情况就够了,没有序和后记而光有作品也不好看,太干巴巴。
《地气》末尾转录了张凡修荣获河北省作协2010年度优秀文学作品奖的授奖词,这里不妨也跟大家分享一下:“张凡修的诗歌,始终不离燕赵大地的乡土气息和文化气息,他的作品,既保持了对本真的农业日常生活的忠直,又保持了对现代诗歌艺术技巧的倾心磨砺。作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农民,他的诗歌提炼出了有关土地的细节的纹理;而作为一个诗人,他同时为这些细节赋予了诗歌的灵韵。”短短的几句话,对张凡修的诗歌艺术成就有一个精准到位的点评。我之前说过:“有的诗人,费尽心思,刻意营造诗意空间,这属于下等。而有的诗人,是发现生活的诗意,略加雕琢,完整地搬挪到诗里。我们看雕刻艺术,那些大师的顶级作品,往往是把绝大部分的心思放在选材上面,选到一块独特、瑰丽、可塑性强的石头或者木头,在下刀之前已经有了想象的构思,只要稍微雕琢,七分自然,三分人工,就是一件杰作。我想,这个道理对写诗也是有启迪和借鉴作用的——把一堆文字打磨得很像一首诗,绝不如选出极具诗意的生活材料略微加工。”正如授奖词说的,张凡修的诗通过对细节的提炼而产生价值,而这个“细节”,正是极具雕琢潜质的生活原材料。
授奖词提到张凡修的农民身份,其实,我有理由相信,张凡修并非一个简单的农民:从他的名字可以看出,他的父辈并非毫无文化的愚农;从他的诗大量使用僻字可以看出,他的文学基础深厚而扎实;从他的道路、他的嬉笑怒骂、他从学网络到把网络玩翻等等可以看出,他聪慧而富有才华。上天剥夺了他18年写诗的光阴,却无法剥夺他成为著名诗人的潜质,他用极短的时间就把18年的光阴追回来了,赶超了无数奋斗在诗歌道路上的兔子。曾经,我很好奇,如果张凡修没有中断写诗18年,他的成就可以去到哪里。后来,我释然了。历史和个人命运是不可假设的。许多诗人在青壮年时代写出一生的巅峰之作,成名了,之后便是十年、二十年、三十年,甚至永远的倒退与萎靡,写不写诗都一样了。张凡修不过是颠倒了这个过程,先停滞了18年,再写出毕生的杰作。大器晚成,年龄增长后积攒的阅历使一个人壮阔,对逝去光阴的追悔使一个人珍惜。
我之前说,相较于前两本诗集,“地气”境界的张凡修已经腾空而起,选择了大师的方向,他的价值在于,比起仰望天空发呆的写作者来说,张凡修从未忘记赐予自己反弹力量的厚实土地。这个世界上太多沉重了,太多厚浊了,诗人和作家那么多,直摹沉重和厚浊的人太多太多了,多则滥,滥则俗。所谓大师,在这个层面上,就是要化腐朽为神奇——使沉重变得轻盈,使厚浊变得澄澈。好比钱钟书的幽默、王小波的趣味、余华的喜感。当然,目前的张凡修是无法跟这些大师比的,但是,这个老农民在极短时间内追回了18年光阴,没人知道他还会创造出怎样速度的奇迹。
作为后辈,本来是没有资格提什么建议的。但是,留意到张凡修说过一句话,觉得一个人的诗有潜质的可以向他提出修改的意见。我也这么看的。正如刊物的退稿信,大多数人看到的是“否定”,而我看出了“肯定”与“期许”。当然,我不想就某一两首诗谈,要谈就谈路线方针问题。张凡修曾经对我的诗提出过建议,这说明他看得起我,他的建议非常精准,我获益良多。在此,斗胆谈谈自己的真实看法,以表明我也看得起他的诗,哈哈,也许不对,不对权当一笑。张凡修密集地出三本诗集,我想是希望冲击中国作家协会的,据我了解,目前他尚未获批加入,先预祝他早日成功。在这一点上,希望加入中国作协能宣告一个段落的完美结束。我们对张凡修有更高的期待,期待看到对这三本诗集有所突破的新的诗歌。好比诗人汤养宗分为海洋诗歌时期的汤养宗和后现实主义时期的汤养宗,前者是偏于一隅而有所局限的,后者则具有更广阔的影响力,能引起更多人的共鸣。当然,界限不一定是这么明显的,一条路走到底也能走得越来越宽敞、开阔——让供人欣赏的好诗变成打动更多人的好诗!
【附】选录六首《地气》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诗,好诗远不止这些,多录在此文不免会影响张凡修诗集的销路(请大家多多支持一位农民诗人的诗集自销“工程”,有意者可百度“张凡修”并点击其博客)。至此,终于写完张凡修三本诗集的读札,胸中长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项工程。读张凡修诗集并写读札,是自我进步的过程,期间我对张凡修和他的诗的理解也在慢慢加深,这对我未来的写作之路是有指导和借鉴作用的,诚挚感谢张凡修,一位仅在文本层面上就完成了教导我的全过程的老师!
《老哈河此岸》
彼岸绕开了山
羊毛,绿毯。退至老哈河
此岸。我赶着一辆驴车,慢悠悠
固执地寻找
一匹马的一小节骨头
河流连结辽蒙,恰是一根枣木秤杆
一头挑着草原,压迫天上的白云一直北去
而我,只有几捆青草
即便我盘腿,连同驴车以及整个身体
都做了秤砣。那马蹄窝里的星星
仍模糊不清
《主人》
风和雨,蝉声和虫鸣都是我的亲戚
每天我打扫房间,升舀面,斗淘米
大锅炖菜,大碗盛饭。大嗓门儿
迎来送往。
八月十五过后,亲戚们
一天比一天少
开始有些不适应。直到最后一份亲戚
风,也来得少了
它老在地里转悠,把自己弄得破罐子破摔
我故意不张望也不探头,偶尔扔出几片
叶子。算作请柬
风依旧原地打旋。懒懒地不愿起身
似乎它留恋着什么,似乎
它远远察觉出我的窗户,只露一隙
针眼儿大的窟窿儿
《无字》
几粒米加几滴水
熬成一锅粥
喂养着白胖的生活
悠长的日子再长
不过是几个字
一步步行走
而最妙处是无字
一张白纸是缓慢地蓝
更多地时候下着雨
晴天了,我们也看不清
日头在写什么
即便看清了
我们也认不出
《这些玉米》
这些玉米爬上了房顶
是母亲装,父亲举,我抻着绳子拽
这些玉米,就可以叫粮食了
这些玉米长在地里叫庄稼
这些玉米还叫种子的时候
搅在一车又一车的驴粪里入土
胶皮轱辘压,黑驴蹄子踩,青石磙子碾
一场小南风儿吹过,一场小春雨儿下过
这些玉米供翻了土坷垃
伸胳膊蹬腿地蹿,开始叫秧苗的这些玉米
费父亲的神,操母亲的心
打垄怕密了,耪草怕伤了,追肥怕少了
晴天怕蔫了,下雨怕涝了,刮风怕折了
这些玉米甩缨子,挂浆了,定粒了
父亲一遍遍跑,撕开皮掐,搓了粒嚼
终于爬上了房顶,这些玉米
母亲开始褪秸秆上的叶子,这些玉米
叶子火软,是烙饼,摊鸡蛋的好引柴
秸秆的火硬,母亲一捆捆绑扎
垛上垛,用两头栓着转头的绳子系起来
终于叫粮食了,这些玉米
玉米挤着玉米一层层叠一层层垒
把沉甸甸的房顶压住,父亲挨着母亲打着的呼噜
《晃动随风》
我完全可以,把这一大片谷地
都看成我的女儿
我给她们买了新衣服
这时候的谷穗们猝不及防
她们的眼神一直紧盯着
第三颗纽扣
一道难以把握的低垂
纤纤细手紧捏着衣角
矜持。腼腆。细微的缓慢
晃动随风
女儿们都有一根向内生长的辫子
扎紧,就不再拆开
变粗,越来越粗
现在弯曲了
哦。八月的风,开始
有了弧度
《遮蔽》
这么多年一直
被蝉遮蔽
一群狡诈的土匪霸占了整个夏天
我们一味地感恩,一味地抒情
啊,始于歌唱
啊,止于歌唱
赞美声中,蝉逃脱了
我们找不到洞口
却捡起它撇下的空囊
以为,是红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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