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船的行书》

 文/李衔夏

 

一、悬腕

 

浪纹浮荡。江面有故事，有诉说的激情

我是一只小木船，最爱欣赏两岸青岱起伏曲线

清风拂来，白头芦苇大片匍匐，又大片仰倒

漫山遍野的精灵在舞蹈，豪迈的柔美……

我有万里长江的胸怀，骏马奔驰的开阔

在我的胸膛，一家三口渔民以此为居，每天

重复两个动作：渔网撒下江

鱼群捕上甲板。这条被命名为“母亲”的大江

是他们世代的家。安于某段丰饶的水域

我不会被江波推向海洋，也不会逆流回源头

长江的长，与我，与他们无关

 

我想写诗。浩瀚江面是一幅绵延无边的宣纸

足够写下我满溢的幸福。像蜗牛一样

行驶中的我，为浪花描画蕊心，一道一道涟漪

是晕开的墨迹。前世的我，必定是

一段制作毛笔的细竹，平生最大嗜好

是在流水的表层肌肤，气定神闲，酣畅行书

 

这是易逝的艺术：一经落笔，遇水即化

烟消云散。不要为我担心。人类书卷寿命再长

结局也难免覆灭于时光的车辙。娘要嫁人

天要下雨：我们该躺下来聆听雨水敲击江流

悦耳涤魄的琴律。我的书法作品自有知音

那些江底的鲥鱼、河豚、黄鳝、罗虾、水草

温柔亲吻我的脚板，搔我痒，乱我心

腰肢扭转得多么雀跃；泥龟、花蟹、牡蛎……

躯壳陶醉得多么柔软；偶尔路过的一只白鹭

临风停立桅杆，增强我运笔的腕力

 

近年污染严重，鉴赏家和收藏家

越来越少了。质朴而简约的渔民之家，我从不

奢望他们读懂我的绝句。他们不经意的举动

却常让我惊奇万分：那个父亲

在黑夜的船头，点燃一根烟，为我的书卷

镶嵌一枚闪闪的红星；那个母亲

每到黄昏，必烧一缕炊烟，袅袅连接绵绵白云

我的行书，一支上帝的笔杆，游刃天地之间

那个男孩，在船沿射出一线热尿，刷刷有力

长江由此上升了一只蚂蚁的高度

我的字帖，由此蓄存人类的温度。春暖浮木

 

 

二、颤笔

 

长江微澜是我的秋千，摇啊摇啊，摇进了

岁月的蕾苞深处，芳香醉心。我热爱栖息之地

热爱长江的不完美：她没有清泉的甘甜

没有湖泊的宁静，没有溪涧的快活

没有大海的宽阔。她没有一粒海盐粗粝、咸涩

饱经沧桑却矜守晶莹的内涵。我爱的长江

万里不断，万年不干。低调、悠远的华丽

 

摇啊摇啊。那些星光熠熠的寂夜，两岸油菜花

焦切地打开蓓朵，大口大口吸吮露汁

蝉鸣也表白渴意。我在反光的江面剧烈摇晃

狼毫在浓重蘸染砚台，像每行文字

最后那笔抒怀点顿。男人粗重的喘息声，女人

肆若无人的呼喊声。群山震颤，一江春水

沸腾，回荡。人间有爱，我收获颠簸的力量

 

我成了男孩的摇篮。这对父母用绵薄爱情

推波助澜，烘焙男孩的梦香。一家人习惯了

动荡的时光。尘世浮沉，他们用零碎的快乐

编织一张人生的渔网：数不清的网孔

漏出生活的酸苦和悲泣；坚韧鱼丝，从不错失

肥美的河鲜和幸福。他们与世无争

在一片心仪水域抛下铁锚，扎根河床，像淤泥

通过黏黏藕丝，滋养水上莲蓬，荷香四溢

 

飘移的孤岛，桃花绚烂。在漫长的岁月里

世代传承、默默耕耘的渔家，本身就是一条长江

在日复一日的暗涌中消耗一代又一代的生命

我是一块扎满铁钉的枯木，荒芜也就荒芜了

腐朽也就腐朽了。我羡慕：芝麻开花节节高

抽刀断水水更流……我苍老的躯干

还能否长出一棵嫩绿的幼芽？病树前头万木春

当然是更高的理想。我的血脉，蜿蜒流淌

一条翻滚的长江。我爱上书法，是因为一支毛笔

悬垂半空，多像一段木头长出苍郁根须

 

 

三、逆锋

 

曲水流觞，我是那只漂浮的酒杯。两岸楼宇

有如植物，日益拔高，翘首以盼

观赏我的兰亭集序。三口渔民时常到岸上市集

卖鱼、购物、呼吸人间烟火……在张家港

——这个港口发展而成的城市，一切繁华兴盛

都与母亲河乳汁相关。星斗渔民，也离不开

大江的浩瀚与悠长。天堂再高，上帝的怀抱

也那么温暖、饱满。停泊岸滩，我的

空酒杯的孤独，早已随浪花流入海洋的墓志铭

 

风暴袭来毫无预兆，让人措手不及

桅杆折断，篷草掀飞，船身激荡。我坚守阵地

保护我爱的人。舱室内，那个伟岸的父亲

张开臂膀，罩护妻子和孩子。点燃一盏油灯

烟雨朦胧的江面，一只萤火虫勉力飞翔

承受雨丝击穿灵魂，摇曳的光辉，击穿阴霾

 

风暴有时也让陆地百姓艳羡水上人家

洪水光临，浸泡整座城市，淹没道路无法通行

高楼广厦瞬成孤立岛屿。这时，渔民父亲

驾驭一叶小舟，穿行大街小巷

欢快，自由自在，一个接一个，运送受难群众

 

浪涌止息，彩虹在天边勾勒出微笑的弧度

和句号的局部。书帖永不停歇，长江永不停歇

冉冉旭日在粼粼波光里，摁一个红印章

 

 

四、壁坼

 

马达的突突声。心跳末日：焦躁、亢奋、激越

宴席将散，可爱的渔家就要离我远去

永诀水上生涯，回归陆地，回归尘土，回归

直立动物的安稳余生。漂泊江心实属无奈

世代的悲剧到此终结。我有不舍的快乐

有万里长江绵绵不断的思念。南岸小镇上

一所坚固、宽敞、风雨不侵的平房

久敞铁门。搁笔，封笔。我的墨宝价值连城

 

我的心被彻底掏空。一记铁锤

凿穿我的胸膛。浮力丧失，我怀疑木头的身份

缓缓下沉，水面吐出一个一个鱼的气泡

第一次身临其境，我直面江底世界。青蛙鼓掌

鲢鱼献吻，水草伸出无数缠绕的玉指

伙伴们欢迎的热情，我泪如泉涌，点滴汇入

丰润纯泽的长江水。陷进温软的河床

飘荡多年的我，终于可以安心沉睡，和渔民一样

悬空的毛笔，在坚实的砚台平稳着陆

 

机器把我从水底捞起。岸边搁浅，日晒雨淋

腐化。我重回木头形态，静静等待

那团命中注定的烈火，它早在我心燃烧多年

点亮夜雾。赐予我——烟的轻盈。春风作翅膀

我重回生命伊始的凤凰山。那里青草依依

碧水淙淙。我是巨型镇纸石上蛰伏的一粒碳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