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与粽子(原载《2015齐鲁文学作品年展》)
(2016-05-31 14:15:48)深秋的夜晚,风卷着树叶敲打着窗棂纸,发出阵阵凄厉的“啪啪”声,使人恐怖和心悸,我打了一个激灵,心一阵阵抽紧。低矮的茅屋西间炕前站满了人,一个个紧绷着脸,紧盯着坐在炕前给母亲把脉的大夫,屋内静寂,只有窗台上油灯如豆的火苗不停地摇曳。过了一会,大夫站了起来走到外间,姥爷紧跟其后,大夫叹了一口气,说:“无力回天,准备后事吧。”说着提着包走了。屋内一阵骚动。那年,我只有3岁,但我清楚记得,母亲烧得滚烫,一阵抽搐昏了过去。姥姥、姥爷和邻居五奶奶齐说:“孩子快喊!”大哥、二哥齐喊:“娘啊,娘…….”我“哇”的一声哭了,摇着娘的手摇,“哇哇”直哭。大人们也叫:“才(我哥乳名)他娘,才他娘,你不能走啊…..”屋内一片混乱,呼喊、嚎啕、企望,撕碎了人的心……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娘握了一下我的手,慢慢睁开了眼睛,她无力地斜视了我一下,滚下了两颗泪珠挂在颧骨上发出幽幽的光。姥姥摸了摸娘的身上,说:“这就好了,出的汗都是凉的。”大家紧绷的心才松弛下来。姥爷和五奶奶从娘的房间出来,在正间说话,五奶奶说:“唉,天老爷保佑,这场横祸没有把她的命夺去,这是大人孩子的福啊……”姥爷“啊啊”几声,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姥爷怕娘的病反复的矛盾心理显而易见。送走了五奶奶,姥姥给娘喝了点水,娘又睡了过去。
天无绝人之路。经过姥姥一个多月的精心护理,母亲居然神奇般地好了。都说,这是奇迹。姥姥姥爷放心地回家打理他们的庄稼。
到底出了什么横祸,在我的幼小心灵里是模糊的。不过,母亲后来多次给别人的述说,我听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1941年5月,父亲因肝病撒手人寰,撇下了我1岁,二哥4岁,大哥11岁,大姐13岁(1935年父母闯关东,因为养不起二姐把她送人了)。父亲去世那年,母亲只有32岁。在抗战时期,我们平度那地,匪盗勒索,汉奸横行,老百姓的日子没法过。我家只有2亩半地,一个寡妇老婆,稚嫩的肩膀要扛起五张嘴吃饭,谈何容易。但是,母亲有希望,有梦想,她常对人说,我把这三个男孩子拉扯起来就有希望。她把全部精力用在种地上,起五更,睡半夜。她常说,我不会锄地,把锄都拍断了两张。每当听到母亲这样说,我就想,那要使出多大的蛮劲呀!但生活还是难以为继,只好把15岁的大姐送到大连三姨家去养活。
1943年春,姥爷对娘说:“你在大连学会包粽子,我看这个买卖你可以做。”在姥爷的支持下,娘开始筹备包粽子卖。说归说,真要做可不是件易事。首先要解决糯米,我们那里不产糯米,要到60华里外的平度云山镇去买。来回120里,这对一个13岁的大哥来说,无疑是一件苦差,但又有什么法子呢?天刚蒙蒙亮,大哥就跟随大人上路了,一路崎岖难走不说,回来要背上十几斤糯米走路,路远无轻载啊!回到家就半夜啦,大哥一头栽在炕上就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娘就叫起大哥来,大哥搓着惺忪的眼睛,吃点了东西,挑着两花楼粽子去赶集。现在一个13岁的孩子还要父母车接车送去上学,而70年前的孩子就要挑起生活的重担苦苦挣扎哩!这背米的活,每隔五六天就得去一次。
其次是粽叶,这好解决,附近集上就有卖的,可买回鲜粽叶要高温煮,然后凉水泡,再把粽叶叠好放大盆里,一叠一叠的用石头压整齐;淘米,泡大枣这些琐碎活也需母亲一个人干。上午干完这些活,下午包粽子。一口12印大锅装满了粽子,我记得母亲要包到日头落山了,鸡狗都上宿了。然后她坐在灶前拉着风箱煮粽子。夜深了,万籁俱寂,只有有节奏的风箱声打破寂寥的夜空;灶膛内的火舌不断地从灶门蹿出来,一跃一跃的像火龙,映红了娘那疲倦的脸颊。那时烧草煮粽子,怕凉了,娘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起来加加火,上半夜根本不能睡觉。下半夜只能睡几个小时。第二天刚放亮,娘就起来,揭开锅把粽子装进花楼里,由哥哥挑着去赶集,哥哥挑着两个花楼刚离开地,歪歪斜斜地要走远的七八里,近的四五里,每天一个集。那时候,汉奸、土匪、赖皮无恶不作,他们欺负一个13岁的孩子,吃了粽子不给钱,扬长而去,大哥只能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而流泪,又生气又无奈。这日子还得照常过,时间长了,娘太疲劳了。有一次,她坐在灶前烧火,竟然打起瞌睡,一不小心,火从灶内漫出来,烧着干草连母亲的衣服也烧着了,几乎酿成火灾。
俗语说:“卖盐的喝淡汤,养蚕的没衣裳。”这话一点不假。那年月,我家虽然卖粽子,但全家捞不着粽子吃。唯有我最小,每天才能吃一个四个角的粽子。说来挺有意思,每天娘包到最后,剩下一些碎米渣和沙子混在一起,娘就反复淘洗,去掉沙子,把这些碎米渣包成一个四角粽子,因其他都是三角粽子以示区别。第二天早晨,揭开锅满屋粽子飘香,虽然馋得流口水,但其他人(包括6岁的二哥)无权享受,四角粽子就是我的专利。
是年秋天,母亲和哥哥卖了大半年粽子,积攒下一点钱,毕竟是血汗钱,母亲用白手绢包了两层,平日放在三抽桌抽屉里锁着。由于珍惜,不时地拿出来点点。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希望娘能过年给俺买新衣服穿。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我对这句活深信不疑。在一个风高夜黑的深夜,母亲煮好粽子,上炕刚刚打个朦胧。“哐哐哐!”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使母亲蹦个高,起来穿好衣服。“谁啊?”母亲战战兢兢地问。
“快开门,查户口的?”外面人不耐烦了。
母亲感觉来者不善,点上灯,开锁拿着抽屉里的钱包,挪开黑色立橱,一个一米高的小门通向里间。我家五间房,四间明间,一间暗间,没有窗户只有小门,平日用立橱挡着。此时母亲端着灯从小门鉆进去,把钱包放进磨眼里,然后钻出来堵上立橱。这一切,被窗外人捅开窗户纸看得一清二楚。娘定了定神,那人拨开了屋门栓,用枪指着母亲吼道:“快把钱拿出来,不拿蹦了你!”
“老总,你看我孤儿寡母的,炕上一窝红虫子,哪有钱!”
“你别糊弄我,你卖粽子发财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那家伙越不耐烦了,自己挪开立橱,端着灯从磨眼里把钱拿出来,在母亲面前晃了晃,母亲上前去夺,被那家伙一脚踹倒在地。他找一个提篮,从锅里装满一篮粽子就走,母亲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扑到向前,哭喊着:“老总,可怜可怜俺孤儿寡母的,给留下点钱……”那家伙又是一脚把母亲踹到在地,然后像老鼠一样消失在漆黑夜里,夜像一只狮子口吞噬了那狼心狗肺的家伙。
母亲痛疼难忍,从地上爬起来一头扎在炕上,哭得死去活来。屋内一片狼藉,窗外秋风挟着雨点打得窗纸悉悉索索的响,夜,黑得像锅底,似乎要吞掉一切世间的不平。
由于惊吓和急火攻心,加之长期的疲劳,第二天娘就病倒了,从此一病不起,虽然吃了一些中药,但没有见好。最后姥姥为娘做好了“送老”的衣服。这就是开头的一幕。但母亲病了三个月,竟然奇迹般地好了。后来听说,母亲得的是伤寒,她付出的代价是,发烧烧掉四颗牙。从此,母亲与粽子绝缘了。
解放后,娘说,那家伙是离俺村二里的坡子村,一贯偷盗抢劫,被政府判刑劳改。我听了常想,人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似乎是一条定律。但是,那些干坏事的人有几人能警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