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皇帝《烹雪》诗解注补正
——兼与钱时霖、黄桂枢二位先生商榷
丁以寿
近日收到昆明民族茶文化研究会寄赠的会刊《民族茶文化》2007年第1期(总第9期),饶有兴致地仔细拜读了钱时霖先生《试注评清代乾隆皇帝的〈烹雪〉茶诗》和黄桂枢先生《乾隆皇帝品吟普洱茶诗的搜集考证研究》。钱时霖先生对中国古代茶诗素有研究,造诣很深,黄桂枢先生则是普洱茶文化研究名家,两位先生对《烹雪》诗的注评解读非常有助于对该诗的正确理解。但在细读之余,发现个别注解有些牵强,特撰此文,求证于钱、黄两位先生并诸方家。
一
关于《烹雪》诗的文本
烹雪(韩国版,钱时霖抄录)[1]
清·爱新觉罗·弘历
瓷瓯瀹净羞琉璃,石铛敲火然松屑。
明窗有客欲浇书,文武火候先分别。
瓮中探取碧瑶瑛,圆镜分光忽如裂。
莹彻不减玉壶冰,纷零有似琼华缬。
驻春才入鱼眼起,建成名品盘中列。
雷后雨前浑脆软,小团又惜双鸾坼。
独有普洱号刚坚,清标来足夸雀舌。
点成一碗金筌露,品泉陆羽应惭拙。
寒香沃心欲虑蠲,蜀笺端研几间没。
兴来走笔一哦诗,韵叶冰霜倍清绝。
烹雪用前韵(中国版,黄桂枢抄录)[2]
清·爱新觉罗·弘历
瓷瓯瀹净羞琉璃,石铛敲火然松屑。
明窗有客欲浇书,文武火候先分别。
瓮中探取碧瑶瑛,圆镜分光忽如裂。
莹彻不减玉壶冰,纷零有似琼华缬。
驻春才入鱼眼起,建城名品盘中列。
雷后雨前浑脆软,小团又惜双鸾坼。
独有普洱号刚坚,清标未足夸雀舌。
点成一椀金茎露,品泉陆羽应惭拙。
寒香沃心欲虑蠲,蜀笺端研几间没。
兴来走笔一哦诗,韵叶冰霜倍清绝。
钱时霖先生在《试注评清代乾隆皇帝的〈烹雪〉茶诗》的“二、评说”中说:“此韩国版的《烹雪》诗,除了该诗第14句中的“来”字为“未”字之误,第15句中的“筌”字为“茎”字之误外,其余全部文字与中国版的《烹雪》诗完全相同。”[1]
事实上也不尽然,还有两处不同。第15句,韩国版为“一碗”,中国版为“一椀”,椀、碗形虽异义却同,不影响对诗的解读。但是第10句就不同了,韩国版为“建成”,中国版为“建城”,虽音同而义异。我原想,会不会是排版或抄写造成的失误。但钱时霖先生注释,“建成:茶煎成”[1],至少钱时霖先生所见为“建成”。但当是“建城”为正,原因见下面论说。
第9句首二字,韩国版、中国版皆作“驻春”,应该正确,其实不然。黄桂枢先生于“驻春”未注解。钱时霖先生在《试注评清代乾隆皇帝的〈烹雪〉茶诗》的“一、注释”中说:“驻春:恐指春季采制的普洱团茶。因为常有把茶称为“春风”、“春露”、“社前春”等的,驻是停留的意思。驻春:也如把春天留住在茶中。”[1]钱先生用“恐指”,带有猜测的意味,就是说还不能确定。
“驻春才入鱼眼起,建城名品盘中列”。“驻春”是“注春”的形近字误,此误不会出于乾隆皇帝本人,当是后人刊印时的错改。“注春”与“建城”对应,实际上二者都是茶器具,是煮水壶和茶笼的别称,明代多部茶书对此都有反映。如钱椿年、顾元庆《茶谱》:“茶宜密裹,故以箬笼盛之,不宜湿气,恐失真味。……今称建城。按《茶录》云,建安民间以茶为尚,故据地以城封之。”“注春,磁壶也。”[3]屠隆《茶笺》:“建城:藏茶箬笼。”“注春:茶壶。”[4]高濂《茶笺》:“注春:磁瓦壶也,用以注茶。”“建城:以箬为笼,封茶以贮高阁。”[5]注乃注水,冲注。茶多于春天采制,故以春借代茶。注水入茶,或注茶入瓯盏,雅称注春,即煮水壶或泡茶壶。但早期煮水壶往往与泡茶壶合一,先用壶煮好水,然后投茶叶入壶。本诗似指煮水壶;建城:外以竹编,内衬箬叶,为贮茶器。箬笼环围,似围城,雅称建城。另说是得名建安、建州产茶地。所以,正确的应是“注春才入鱼眼起,建城名品盘中列”。
二 关于《烹雪》诗的注释
诗的1-4句,钱、黄二先生的注释基本准确,都指出了苏轼“晨饮为浇书”的典故。唯对第4句“文武火候先分别”的注释未能尽意。唐代温庭筠《采茶录》“辨”条载:“李约,……性辨茶。尝日:‘茶须缓火炙,活火煎’。”[6]唐代名士李约嗜饮茶,精于烹泉煮水,“缓火炙”,即用“文火”炙茶。“活火煎”,是说要用有火焰的“活火”煎水。活火就是旺火、武火,苏轼的“活水还须活火煎”,“贵从活火发新泉”,说的也是这个道理。明代张源《茶录》“火候”条载:“烹茶旨要,火候为先。炉火通红,茶瓢始上。扇起要轻疾,待有声,稍稍重疾,斯文武之候也。”[7]所以乾隆说“文武火候先分别”,实得烹茶煮水要旨。
诗题《烹雪》,烹雪应是重点描写的内容。在“敲火然松屑”、“文武火候先分别”后,5-8句接着就写雪水了“圆镜”是指透过盛水瓮口看到的水面如镜,而不是指团茶,因为下面“小团又惜双鸾坼”才是写普洱茶的。钱时霖先生以6、8句释茶,有些牵强,应以黄桂枢先生所释为是。
第9句“注春才入鱼眼起”写候汤。陆羽在《茶经·五之煮》中谈到煮水的三沸之征:“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8]泡普洱茶,水宜煮到三沸。在候汤间隙中,处理普洱团茶。从箬叶笼中取出名品普洱放到盘中待用,所以有第10句“建城名品盘中列”。
11-14句,钱、黄二先生解释都准确。但第15句“点成一椀金茎露”解释得都有些牵强。钱释:“这句是说用雪水烹成的普洱茶可以和金茎露比美”[1],黄释:“这‘点’字用得妙,道出了烹茶如同石膏点豆腐般要掌握好火候分寸,才能点成一椀芳香的金茎甘露来”。又说:“笔者通过对此诗的搜集、考证、解读、研究,得出了一个结论:乾隆皇帝品饮普洱茶是‘烹’饮的,‘烹’即煮。”[2]钱、黄二先生似乎认为乾隆皇帝所饮普洱茶是茶与水混合烹煮而成的。普洱茶的在清代的饮法应有煮饮、泡饮多种,但就这首诗而言,分明是“点成”的。点茶流行于宋元,延及明朝前期,是在瓯盏中置茶粉,继之注水。明代中叶泡茶兴起后,点茶消亡,但当时习惯上仍称注水为点汤,如“沸汤点之”,虽说是“点”,实际上是泡。诗的首句“瓷瓯瀹净羞琉璃”,表明泡普洱茶用“瓷瓯”,用“注春”煮水,用“瓷瓯”泡茶。诗中后来又出现“一碗”或“一椀”,盖诗家笔法,同一诗中忌用重复字。
16-20句,钱、黄二先生所释都准确,特别是对16句所作的发微。乾隆皇帝对评水也有独到的品鉴方法,除对水质的清、甘、洁作出比较之外,他还以特制的银斗比较衡量,以轻者为上。衡量结果;北京玉泉水每斗重一两,为最轻;济南珍珠泉水重一两二钱,镇江中泠泉水重一两三钱,无锡惠山泉、杭州虎跑泉水均为一两四钱,遂以京师玉泉为天下第一泉。轻于玉泉的有雪水、露水,雪水乃天泉,最佳。而据张又新《煎茶水记》,陆羽品水,列雪水为第二十[9],最末,故有“品泉陆羽应惭拙”。
全诗着墨最多的是对雪水的赞美,其次才是普洱茶,用《烹雪》为题恰如其分。
注释:
[1]钱时霖.试注评清代乾隆皇帝的《烹雪》茶诗.民族茶文化,2007,(1):37-38
[2]黄桂枢.乾隆皇帝品吟普洱茶诗的搜集考证研究.民族茶文化,2007,(1):39-41
[3]钱椿年,顾元庆.茶谱.郑培凯,朱自振.中国历代茶书汇编校注.香港:商务印书馆,2007:178-185
[4]屠隆.茶笺.郑培凯,朱自振.中国历代茶书汇编校注,香港:商务印书馆,2007:236--41
[5]高濂.茶笺.郑培凯,朱自振.中国历代茶书汇编校注,香港:商务印书馆,2007:244-247
[6]温庭筠.采茶录.郑培凯,朱自振.中国历代茶书汇编校注,香港:商务印书馆,2007:51-53
[7]张源.茶录.郑培凯,朱自振.中国历代茶书汇编校注,香港:商务印书馆,2007:251-255
[8]陆羽.茶经.郑培凯,朱自振.中国历代茶书汇编校注,香港:商务印书馆,2007:5-33
[9]张又新.煎茶水记.郑培凯,朱自振.中国历代茶书汇编校注,香港:商务印书馆,2007:34-37
本文原刊《农业考古》2007年5期,P163-1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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