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下乡去扶贫

                     张佳羽

   我爸是真真确确的扶贫干部，自去年下半年以来，一打电话，就说自己在农村。待我寒假归来，果然见他一副疲惫的样子，张口扶贫是大事，闭口扶贫无小事;早上正常去上班，半途突然来一个电话:“我去帮扶点啦!”人就三五天不见踪影。再问，就在距兰州二百多公里外扶贫。爸爸单位帮扶的村社，是回族、东乡族的集居点，离县城还有二十多公里，山大沟深，风高天寒。

   去年十二月以来，爸爸频繁去帮扶点，至春节前，两个半月里，共去了七次，每次至少三天，多则六七天。有时半夜一个电话，他就再也睡不着，耳边贴着个手机，请示这个联系那个，忙活一通后，早上四五点就出了门。没有公交车，打不上的，就求妈妈开私车送他去单位，再集合本部门要一同前往的同志，乘公车出发。

   我想象不到扶贫工作有多艰苦，但从爸爸的变化中能猜出一二。以前，爸爸回家总是精神饱满，背着手在客厅度步，爱说风趣的笑话，现在，低头沉默寡言，动不动往沙发上平铺，身体发出的信号是好累;平时，爸爸衣冠整洁风度翩翩像个教授，每次扶贫归来，样子土里土气，像个风干了水分且行为邋遢的村镇干部。

   更严重的是，这两个半月里，爸爸感冒了五次，几乎每次扶贫归来都身体出状况，不停地咳，大把大把吃药。感觉他肺上好象有了问题，咳得家人好揪心。西药能吃的都试着吃了，打针吊瓶子也用过了，中医也调理过了，就是不见拔根。这不，带着咳要过新年了。妈妈劝他住个院，好好检查检查，他咳着说:“等忙过这一阵吧。”可一忙起来，看得见开头，望不见结束。他有些不好意思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怕别人说他小病大养。就这样硬撑着，熬过一天是一天。

   现在，爸爸对我讲得最多的，是开展农村工作的所见所闻。还鼓励我:“女儿，过去有个大作家柳青，吃住在农村，写出一部《创业史》;现在要是有作家一头扎进扶贫点，我敢保证，能写出一部史记般的《扶贫记》。生活赋予作家生命。”他说，你知道我的扶贫点上，为什么农民外出不锁门?为什么很多家庭没电视?为什么盖的新房不遮雨?为什么户口本老和实际人口对不上?为什么养女儿比养儿子欢喜?为什么青壮年男人大都腰不好?……你不深入，答案永远是谜面。深入进去，你会着迷，这，就是生动的农村大课堂!

   爸爸把问题摆那儿，勾出我求知欲望强烈的馋虫，但不给答案，要我感兴趣就自己去那儿深入生活，纸上得来总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有机会扎牢在一个地方，把农村了解深透，好好写一部反映时代的好作品。他怕我犹豫徘徊，给我讲了几件他亲身经历的，与他提出的问题难说有关联的小事，让我小小感受一下他的工作。

   那次，他们向贫困户发放连心卡，从旁冒出来一个人，眼尖手快，一把抢了连心卡。爸爸一直追到他家里，一看，二层小楼是新盖的，家里摩托、双开门的大烤炉、三开门的大冰箱、八开门的大衣柜摆着，问他:“日子过得这样好，为啥还要当贫困户?”回答是:“再好，也比不上你城里人。”爸爸回到兰州，拍了我家使用的双开门小冰箱和三开门的衣柜，复去，给他观看，这人退还了连心卡，挠头:“你过得还不如我啊!”爸爸拥他而笑:“取财有道，知足常乐，世界始终是友爱美好的。”

   回族同胞重名重姓的多，一个村子，有两三个马后吉，四五个马阿飞牙。有一次进村入户，爸爸一直忙到晚上九点多，整个村子像被一块黑布蒙了起来，打开手机照明也无法辨清方位。他们在一排庄子前遇上抱孩子的妇女，问:“你知道马阿飞牙家吗?”人家回答:“我就是。”爸爸还说:“谢天谢地，找谁，就碰到谁。”来到家里，借着灯光一看，爸爸愣了:“不对呀，我去过马阿飞牙家五六趟，她没你这么年轻。”抱孩子的妇女献上户口本:“不信你看，我就是马阿飞牙。”爸爸看罢户口本，连连道歉:“打扰了，我找的是五口人的马阿飞牙，你是四口人。”

   有这样两户人家，是邻居。硬化门前道路，右邻一分钱也不出，左邻掏了全部硬化款，从此两家人的关系就僵了。右邻每每要从左邻门前过，左邻就挡着不让，右邻无路可走，就与左邻吵仗。爸爸去调解，右邻住的是两位老人，总觉得自己钱少，舍不得向生活以外投资;左邻住的是一家年轻人，有本事，不缺钱。爸爸对左邻说:“你家杏树向人家门前弯了那么多，两位老人摘过杏子么?”“没有。”左邻肯定地说。“你家孩子去老人家门前吵吵着玩儿，两位老人嫌弃过么?”“没有。”左邻还是肯定地说。爸爸还要往下讲，左邻挡住说:“理，我们明白了，我们心里没疙瘩了。”从此，左邻右舍往来相安。

   有一个女孩，出嫁三年多了，一直住在娘家。爸爸不解，细问，才知道家里用她给弟弟换亲。她婆家很穷，没有个像样的住的地方。当地娶一个媳妇，彩礼少则七八万，多则二十多万，双方都承受不起。两家商定，这个女孩嫁对方哥哥，对方的妹妹嫁这个女孩弟弟。这个女孩家境好，对方妹妹嫁过来享福了;对方家境差，这个女孩嫁过去遭罪了。爸爸惋惜，农村女孩付出太大了，要想办法改变现状，不能让这种现象继续下去!

   有一户贫困户，去年底验收，人均纯收入达到脱贫线了，可人家就是不愿脱贫，怕脱贫了政府今后再也不管他了。谁去做工作都不行，人家举个打火机:“你再提一句让我脱贫，我马上把我家房子点了，当个一无所有的绝对的贫困户。”咋办？爸爸他们一次次上门，讲脱贫不脱钩的政策，讲幸福是奋斗出来的理，讲脱贫后返贫也是政府的责任，踏破鞋底子，磨破嘴皮子，人家的脑筋才慢慢转过些弯儿，脸上露出平和友善的笑容。

   爸爸说，这样瓜圆茄扁、马瘦毛长的事，一抓一大把，一装一箩筐。只要你身子沉下去，心入在百姓中，意料中的事，意料外的事，天天都会发生。鲜活的事，唯扎扎实实推进工作才能发掘出来，坐在办公室里，关起门来拍脑壳，脑子再好使，也编不出抓人的情节来。扶贫工作没有截径和窍门，实心实意，实帮实干，积小成大，积多成经。噢，难怪爸爸变“土”了，心“素”了，病“多”了，原来他倾其真情、动其真行去帮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