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沉鱼落雁的女生
张佳羽
三班。两个美女。一个叫黑珠，被称为黑珠格格；一个叫白玫，被叫作白玫公主。
黑珠格格瓜子脸，皮肤黝黑，发型保持侧分斜刘海。她的天然唇线格外棱，不论演唱还是欢笑，朱唇鲜亮，不薄也不厚，显得乖巧伶俐。她养成习惯，说话带嗲音，特有娇娇女的味儿。
白玫公主鹅蛋脸，皮肤白皙，留个经典的梨花头。她眼睛花大，眼瞳乌金发亮，一闪一闪会说话，看谁谁喜欢，景色迷人。她最大的爱好是踢键子，能变着花样，一口气踢上百下。
黑珠格格四季都穿红衣，红短袖，红衬衣，红毛衣，红风衣。那种红，烘托着她那种肤色的脸，简直是一道别具一格的风景，始终旺盛着活力，燃烧着激情，不知取舍地前行。
白玫公主四季变换着两种颜色的衣服，一种纯白，一种宫黄。天热时，纯白的衣裳那样飘逸清凉；天冷时，宫黄的衣服那样敦厚雍容。她在两种颜色之间，荷花一样鲜纯，玉兰一样冰清。
班上的男生被她俩分裂了，成为对垒的两个阵营。一个阵营，是黑珠格格派；一个阵营，是白玫公主派。黑珠格格派一说起黑珠格格，天空飘来五个字：傲傲傲傲傲！除了傲，其他的都是不事儿。（不是黑珠格格骄傲，是她的粉丝骄傲。）白玫公主派一说起白玫公主，地里长出五个字：美美美美美！除了美，没法形容她的长相。
这都是后话。大家初到一起，人人心无旁骛，杂念俱绝，辨析能力单一，男生的第一选择，几乎不约而同是白玫公主。她的漂亮，非常剜眼。你扫瞄一下，就卡机了，盯在那里不动。
她一有空就掏出五彩花翎键子，轻松自如地踢来踢去。再小的空间，她也能踢出彩虹天来。即便课间十分钟，在自己座位前，椅子往里一推，腾出狭小的空地，脚起键飞，嗖，嗖，嗖，那键子像微缩的凤凰鸟，一跃一跃升起来，一扑一扑落下去。起时头戴凤冠，落下脚穿绒屐。
她踢键子，神情浑然天成，维妙生动。脸上漾着微风拂水般洇洇而散的晕红涟漪，黑乌乌的大而有神的眼睛，似带着看不见的钩儿，钩着键子飞上来翻下去。键子从不离开她的眼神，那怕一寸的距离，也不偏离。她精准地盯着键子，键子精准地起伏在她的鞋子上。
她的身体，柔软而滑溜，扭动来扭动去，轻盈舒展，极像充气的洋娃娃，每一个侧面都是那样圆润，那样富有弹性，那样曲线流转，藏满任你如饥似渴地去诵读的故事。
她的表情告诉你，她特有踢键子的表演欲。除了上课听讲、自习做作业，她几乎键子不离手，动不动背着书包，在上学、放学路上独战数百个回合。她边走边踢，那怕这条路带着拐弯，她也能踢着键子拐弯。右脚踢，左脚踢，前面踢，后面踢，交叉踢，飞腿踢，翻滚踢，转圈踢……你根本猜不出，她下一个动作会是什么。
那键子上的羽毛真柔软，色泽艳丽。踢上空中，有种展翅而翔的飞动感。有一次，一只花斑鸟飞过，误以为白玫公主踢着的键子是同类，围着啼啭，追着比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呵呵，差点当了“关关雎鸠”了。
几乎所有的音乐都能为她伴奏。你随便放音乐，随便唱歌子，她的大眼睛一忽闪，有了，脚起键飞，配合珠联璧合，有种不教而达的天赋。
蒙古长调一起，她四肢便像卸了骨头一样柔软着，舒缓得不能再舒缓的慢动作，将键子抛成彩虹一般高高的弧线，她旋转着，到那一端稳稳接住，再一使力，让键子向另一个方向飞。她把若大的操场当草原了，开阔着运动，一个点接一个点迎合着旋律。最后，飘飘然回到原点。
《小苹果》唱起，她徒然加快节奏，双脚像做功的活塞，一上一下，一下一上，往复不止。键子飞得慢了，她的手会从上方加一点向下的反作用力，将起跳的键子倏地按回脚前。这必须要眼尖手快，动作敏捷。只见，键子炒豆子一样，在眼前开出一树姿彩纷呈的花儿，令人眼花缭乱。你决不用担心她会失手，那键子就像魔术师驯养的小宠物，又长脸，又给力。
白玫公主凭这一手，赢得全班男生的叫好。她的键子踢得堪称完美，在班上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谁还能与她平分秋色？没有第二个女生站出来叫阵，连不服气的眼神也不投射一个。
黑珠格格从白玫公主粉丝群里分一杯羹，那是三个星期之后，从上语文课的一次朗读开始的。这绝不是机缘巧合，也不是精心准备，是某种规律中渐进到突变的一个过程。是花儿等在那里要开，春天一扫，否极泰来。
素有正襟危坐的语文老师乔老爷问：“《荆轲刺秦王》，大家可读熟？谁，主动站起来朗读一下。”他话音刚落，大家还在窃笑：你不就是荆轲么，那神情，那穿着。教室里忽地窜起小一丈火苗，红艳艳地，“我来朗读耶！”这声音回收了大家的笑，把所有人的眼珠子都照亮了。
是黑珠格格。她的声音很特制，是别的女生发不出来的嗲味儿。这种声音内地少有，港台很流行。她说得自然，得体，没有矫揉糙作，不是那种有意要撒娇的轻贱作派。她的发声有邓丽君唱歌时的细柔，轻风摆柳，黄鹂鸣翠，连一粒显微镜下的尘粒也掺杂。
乔老爷为之一振，心灵受到意想不到的阴柔撞击，眼皮猛地高抬了一下。平日过于古典的沉稳被撕开一条口子，漏出君子包裹严实的本性。就是这一个异变的眼神，让全班对语文老师有了新的发现：哈哈，露馅了。更不用说，全班男生像被电击了一样，头呼啦啦似大厦倾，朝一个方向转过去，细细地打量着黑珠格格。
她开读：“秦将王翦破赵，虏赵王，尽收其地，进兵北略地，至燕南界。太子丹恐惧，乃请荆卿曰：‘秦兵旦暮渡易水，则虽欲长侍足下，岂可得哉？’荆卿曰：‘微太子言，臣愿得谒之。’……”那味儿，没有兵临城下的阴云密布，诚惶诚恐，分明是君臣在一起交杯换盏，下一盘戏棋。
一向以讲文言文著称，把自己讲得古人味儿十足，尤其以侃侃而谈史战风云虎踞龙盘讲台的乔老爷，听了黑珠格格的朗诵，他一下回不过神来，有种乱了方寸不会讲了的感觉。他擅长以说评书的措词营造血腥杀戮的气氛，现在张口结舌，找不到合适的对应词了。
他的眼神分明告诉大家：如今不同了，为师跳楼了，你们班要开中药铺了。这是一款有别于五味子的中药材，应该叫独味子，不认真分析药性，还真找不到与她搭配的中药成分。
这堂课，以老师的失败，黑珠格格的胜利收官。课后，男生争先恐后捏细嗓音，模仿黑珠格格的朗读。大家说惯方言普通话的舌头，怎么绕，也绕不出她那种轻巧和诡异。
这还不是黑珠格格唯一的表现。接下来，大家发现，她勇着呢，什么都敢争天下，与她娇小的身材极不相符，别人怎么议论她不惧怯，她就有奇招儿把自己晒出来，让大家别从平面去欣赏，要从无数个棱面，析她的与众不同，奇妙变幻。
这样一来，白玫公主独领风骚一家独大的霸主地位破局了。迷赏她的生丝们，除了那几个铁杆，其余的，一部分演化成了骑墙派，一部分毅然倒戈。
白玫公主气得牙痒痒。她暗里较劲，想杀杀黑珠格格的风头。古往今来，漂亮的女生都有霸占男生蜂起云涌般欣赏自己的欲望。谁期望一个高潮过后，迅速跌进冷落的深渊？不能够的，决不能够！白玫公主想，自己除了踢键子，能不能也在其他方面寻求突破……
试了试舌头，哎呀，好像比黑珠格格短了一截，没有她的尖巧和灵活。自己的舌头是平头的。呸呸呸！发一个俄式舌颤音，姥姥，像驴踢了，“唋、唋、唋”了三下，都是剁字音，连贯不起来，连自己都觉得难听。算了算了，别在大庭广众之下丢人现眼。她眼神黯淡着，自我否定着。
她特别看重自己完美的形象，不愿给人留下有缺憾的挑剔。任何创新和突破，都要在不破坏原有形象的基础上进行。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偏脆弱，经不起失败的打击。她从来就没想过，一个美女，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惨败。美女就是美女，始终笑靥常开，面容如花。
一听到黑珠格格不怯众地唱歌，她就恼火，诅咒她一定一定唱走了调，扫一下她的兴，败一下她的颜。本来她的颜值就没自己的高。再暴露一下弱点，让她弱弱的，弱到暴点，看你还逞能！
黑珠格格如她所愿，果然把《芈月传》的主题曲唱砸了。原子霏那句“昨日种种，覆水难收”，起伏很大，黑珠格格唱，该扬的地方没扬起来，调儿偏窄，不但不上坡，还跌谷了，明显破了听众的情绪。白玫公主笑出声来：丑死你丑死你！颜值再低一格！
白玫公主坚执地认为，这下打击了黑珠格格的嚣张气焰，她会收敛一点点。别为了比暗自己，天天胆大妄为。什么东西，人家白天鹅，你黑天鹅，还不知天高地厚，故弄玄虚，想当一代妖人妲己么！自己是卫生间地板的料，非要爬到客厅铺，那味儿对吗？真是。
哇呜，我的仲基欧巴大哥，这到底怎么回事？她不但没收敛，还劲头更足地继续人前献唱！脸皮真厚，机关枪也打不透。突突突，突突突，打得子弹没回收！她居然没被打击得趴下，还能挺进来，知耻后勇地练！练着练着，还能把韩红的呀啦索《青藏高原》唱上去，还获得大家的掌声。她还招来专业艺术指导的调教，外外外，怎么搞的，最后还代表三班去参加全校歌咏大赛！
白玫公主不是有些微不爽，是心情降到冰点了。她掏出自己的花键子，尴尬地看着，没有踢。键子在手转着圈儿，像刚谋面的新朋友一样，久久地端详着。她问自己：这是一种超强的技能么？以前也许是，现在不是，充其量就是花式表演。你表演一次两次，大家惊讶；十次八次，大家看得没了新鲜感，就审美疲倦。
那，自己还剩什么呢？对着镜子照，漂亮。像白雪公主一样白的漂亮。这个漂亮，即便黑珠格格去韩国整容，也不至于把整张黑皮肤置换下来，脱胎换骨般与她媲美。那是不可能的，科技还没有那么发达。白玫公主从技能方面丧失了一些自信，又从天然条件方面找回一些安慰。女孩漂亮是本钱，自古以来，概莫例外。
史上的例子还少吗！吴三桂“冲冠一怒为红颜”，起兵造反，不就因陈圆圆太漂亮可人，被别人夺了去么？顺治皇帝“爱美人不爱江山”，一怒出家当和尚，不就因董鄂妃之死太戳心么！大人物跳不出爱美人的旋涡，凡人亦如此。谁是昂着头脖子很硬的公鸡，从不斜看母鸡一眼？世上还没有吧，对不对。
所以白玫公主最能守住的，就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容貌。这是她最大的王牌。这张王牌，上苍在打盹时给予的，谁能夺得？你一点脾气也没有。这是人的好运气。好运气不是人人都有的，万万分之一矣。天篷元帅在天廷那么大的气场，手握雄兵，威风凛凛，投胎凡间，还不变成猪了！你黑珠格格脸形虽好，就是面料不行，有什么办法？拿个刀片刮一刮，能刮去那层黑么？嘻嘻，罪过罪过！
黑珠格格可不像白玫公主尽想那些没用的，她认为人是可以改变的，所以她的后发制人越来越多。讨厌讨厌，白玫公主尖叫。她像故意要跟白玫公主过不去似的，一招连一招，招招都见效。代表三班参加全校歌咏比赛，一嗓子吼倒全场，竟然拿到冠军！
奖杯你捧了，名你扬了，该收手了吧？哼，她不，非要不断上演蝶变。看男生在篮球场上奔来跑去，传球带球嗷嗷叫，观球的人围了一场外，又是抡鼓，又是吹号，人欢马叫，好不热闹。她竟动了心思，想组建一支女子篮球队！
看把你能的，上天啊，入地啊，风里逮个雾珠啊！组建女子篮球队，你会打吗你？连个基本的三步上篮都不会。何为发边线球，何为打手犯规，何为二次运球？一问三不知，你打的哪门子篮球！
黑珠格格却一意孤行。有想法了，就敢于冒险去实践。周末，她央求男篮队员带她到球场去试。人家以为她会呢，随手传个球，好家伙，不会接啊，球碰着她胸了也没抓住，一路狂滚，正所谓能滚多远滚多远。来个三步上篮，妈呀，抱上篮球瞎跑。“你这底子太差了你。”男篮队员忍不住说出实话。“对的。所以才恳求你教呗！”黑珠格格并不忌讳，笑嘻嘻地回应。
过路的人都笑话：这女娃娃，腰来腿不来的，就不是打篮球的料，做个花瓶还差不多。还有说得更难听的。白玫公主也接上话：“丢人丢到家，撅着屁股打电话。”黑珠格格不怕闲言碎语，一个字：练！
她的认真劲感动了男篮队员，看来格格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是安了吃秤砣的心。她的外表与她的心性，太不一致了。这是他见过的最最不一样的女生。一个有主见，有行动、有毅力的女生。
男篮队员本是碍于情面，敷衍应付一下了事，见请佛容易送佛难，就改了态度，真心帮教。从如何运球到传短球、传长球，如何防人，如何突破对方防线，到啥时投擦篮板球，啥时投长球，啥时三步上篮，讲的细致，示范的到位。
没有锯不开的木头，只有画不直的墨线。黑珠格格尽管学习得很卖力，但三步上篮总是踩点不准。男篮队员就破例，把师傅传授他的秘诀传授给她：“一大二小三高跳，提肘曲腕要记牢，身体凌空球出手，投篮碰板准又妙。”果然，照此练了一段时间，黑珠格格的三步上篮漂亮着呢，那简直是梅花鹿跳高，彰显女侠风范。
奇迹总是垂青肯下功夫的有心人。一学期下来，黑珠格格把自己从外行练成了内行。打篮球，她成了女生中的扛鼎之人。自己会了，就发动全班女生跟她一起练习打篮球。“白玫妹妹，你也来。”白玫公主瞪她一眼：“我爷来？来不了啦，早到那边会我奶去了。”对旁人来说，敲锣听声，说话听音。黑珠格格却装糊涂，权当没听懂白玫公主说的，继续劝她：“来呀，运动运动，没坏处滴。”
白玫公主噘一噘嘴，小声嘀咕：“我才不跟你发骚呢，还嫌不黑，晒晒晒，晒个乌龟爬背。”她抹不开面子，恐惧在人前丢丑。但心里特羡慕黑珠格格表面柔柔弱弱，内心坚韧强大的一面，确实是个人物。她太爱惜自己的羽毛，只想给大家展示自己绝对唯美的一面，不想暴露艰难的过程。
结果怎么样？黑珠格格还真把女子篮球队组建起来了！又成了全校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她自然而然当了女子篮球队的队长，经常组织男女篮球对抗赛。对抗来对抗去，自己的“+”号越来越多，白玫公主粉丝团里不断出现“-”号。
班里要搞一台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宣传节目，缺主持人兼报幕人。班主任第一束目光投向白玫公主，因为她形象好，上镜。白玫公主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没干过。”她急得脸都红了，生怕这顶帽子戴在自己头上。
黑珠格格举手站起来：“老师我来！”班主任痛快地做出决定：“好，就黑珠格格，相信你一定能胜任！”全班哗啦啦响起掌声。不是因为黑珠格格是不二人选，是佩服她知难而上，挑战固有的自己。她太能跨界了，你简直难以置信，她下一次，还会把自己摆在哪个风口浪尖上。
时光在流淌中证明着一切。全班男生的审美标准在微妙地发生改变。黑珠格格成了众星拱月的焦点，白玫公主成了不做鸡头的凤尾。她的门前出现行人廖可数、过往车马稀，一派萧条景象。黑珠格格火了，常常被同学追逐。
唉，白玫公主，键子踢得那样出神入化，谁不夸她灵聪度极高。但她老是处于守势，抱着守成定律不放，把自己抱成一个美丽的落伍者。
青春大潮汹涌而来，锐不可挡，多少后浪推前浪，无数新人换旧人，即便黑珠格格不往前冲，还会有珍珠格格、明珠格格、还珠格格冲上来。
三班。两个美女。一个叫黑珠，被称为黑珠格格；一个叫白玫，被叫作白玫公主。
黑珠格格还是保持侧分斜刘海的发型，但罗列在她名字后面的，有朗诵、唱歌、打篮球、报幕等等关联词。
白玫公主依旧留个经典的梨花头，但她名下的关联词，仅一个，除了踢键子，还是踢键子……
加载中，请稍候......
(2016-07-01 17:09:11) 
加载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