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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虽然到现在都一头雾水,可方才那人的请求又仿佛不能拒绝,所以唐笑还是跟了上来。今晚没有月亮,要不是因为快到年关,藏剑山庄为了喜庆四下都点着灯笼,只怕他要费好一番功夫才能找到陆嘉言。
他远远就看见有个人影坐在湖边,便叹了口气走过去。
陆嘉言正坐在湖岸边的一块石头上,脱下靴子查看脚踝。倒不是他在这节骨眼上娇气只想着自己,而是方才那一下实在太重了,他才走了短短一段路,就痛得汗流浃背,实在没法挪动半步。
唐笑站到他旁边,陆嘉言好像根本不在意,只是自顾自地将裤腿卷上去。唐笑听见他因为疼痛而略显沉重的呼吸,他盯着陆嘉言的脚踝和一截小腿,心里即惊且异,更有一种从没有过的奇怪感觉。
真是白净啊。
唐笑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他从小跟师父生活在一起,连父母是谁也不记得了。师父醉心于研制机甲,对他并不关心,只一味严厉,他从小就将师父当做天一样的崇拜顺从,亦执着于钻研机甲。同门的师兄弟,到了这个年纪,已经开始偷偷摸摸地观察女孩子,谁的脸蛋美,谁的屁股翘,这类的话题,唐笑听在耳中,却从来没在意过。甚至连同门的师姐妹们好不好看,他也不曾留心。
他可能是今天才这么不走神地看见别人的小腿。真的白净,没有什么其他的念头,真的就只是觉得白净而已。
可那形状俊秀的踝骨旁边已经高高肿起了好大一块,即使是这样的昏暗夜色下,也能看出那里淤红得不成样子。
陆嘉言倒不是很在意,他只急着走不了路,裤腿刚一掀开,他便急急忙忙地用手去按,不出意外地痛得缩手,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唐笑蹲下来,伸手去握他脚踝。
“你怎么还没走?”陆嘉言现在才回过神来,恍然惊醒,“多、多谢你……让你见笑了。你……你快回去吧,我已经耽误你很多时间了。”
唐笑没好气道:“你别乱动,我看你这脚踝,才一刻功夫就肿成这样,该不是断了吧?让我看看。”
“……你还懂这个?”
“你小看我?”唐笑冷哼一声,“我告诉你,我师父做的机甲人,就跟真的一样,我从小跟着师父,人身上有几块骨头几条筋,我还能不知道?”
陆嘉言果然不说话了,乖乖地坐着让他检查。唐笑的手在他脚踝附近按来按去,几回疼得他想挣扎躲避,却硬生生地忍住了。
唐笑拍了拍手,啧然道:“断是没有断,不过可能裂了缝,或是挫伤得太厉害了……说起来,刚才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我师父就够凶的了,没想到你师父也没好到哪去。”
他一面说着从怀里摸出一瓶伤药倒在掌心,搓热了往陆嘉言伤处抹去。那小腿在他手掌中颤动了一下,随后僵硬地绷得笔直。
“是不是有点疼?忍一下就好。”唐笑叹了口气,“你这样子还怎么找啊?不过话说回来,你也不用太担心啦,方才你先走出来,我还在院子里,你师父跟师叔好像动身去找孩子了,你要不安心修养吧,找人的事,不差你这残废。”
他说着说着一抬头,却见这少年眼泪流了一脸。
唐笑吓了一跳,道:“不是吧,疼哭的?”
“没有,”陆嘉言擦了一把脸,他没哭出声来,就是说话声音中有掩不住的哽咽,“我心里着急,他们几个就跟我的亲弟弟一样,真的要有事,我……还有,如果真的出了什么事,我师父该怎么办呢?”
唐笑没料到他说出这么一句来,不由得沉默片刻,道:“你倒是在意你师父。”
陆嘉言神色黯然地又擦了擦眼睛,将裤脚放下去,把靴子穿好,然后站起身来。
“多谢你了,等事情了结,我一定去找你道谢。”
“喂!喂你上哪儿去啊?”唐笑见他咬着牙仍旧往山庄外面走,“就你这样还能干什么?别去添乱了!”
“难道我还能睡得着吗。”陆嘉言低声说。
唐笑一时无言以对,半晌又听陆嘉言道:“听你刚才的意思,你师父对你很严厉?你真不容易。我师父……其实不是这样。我从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还没有对我发过这么大的火呢。我真的闯了大祸了。”
唐笑见他神情低落,顿时了然。对方到底还是个被宠惯了的脾气,看他方才那位师叔的样子,只怕对他也很好。在这样的情况下长大,此番突然被师父责怪,说不伤心那是不可能的。
“你怎么还不回去?我真的耽误你很多时间了。”
“叫我三更半夜地把一个残废丢在这里吗?”唐笑翻了一个白眼,认命地叹了口气,“我陪你找吧!既然你说你师父从来都对你很好,我看你也很关心他……挨了这么一下,也就别放在心上了吧!”
陆嘉言闷声道:“可你不是说你师父很凶?你不回去,他会不会怪你?”
“呃……这个……没事,没事。”唐笑打了个哈哈,“现在天这么黑,反正也没法进城了。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先到驿站去,驿站夜里不停的。”
“喂……”唐笑已经被他弄得连牢骚都发不动了,只能叉着腰有气无力地反驳他,“你要骑马啊?你一只脚不能动,很危险的!”
“……等会儿再说吧。”
“就你这样!走到猴年马月的才能到驿站!”唐笑大步走上前来,一面嘴里絮絮叨叨地数落,一面蹲下,“你师父也真是的,打你哪儿不好,偏打这么个地方!这不耽误正事么!来啊,愣着干嘛?”
陆嘉言怔然道:“什、什么?”
“上来啊你!我背你到驿站!”
“这怎么行……”
“哎呀少废话,听说西域来的人不都嫌我们礼法多么?你怎么比穷酸书生还磨叽!”唐笑不耐烦了,脆生生的语调因为速度太快还透出一点川地口音,噼里啪啦地砸到陆嘉言头上,“快点啊,你不嫌耽误工夫我还嫌你慢呢?”
要不是因为此时情况和时间都不对,陆嘉言简直要目瞪口呆。他初见唐笑时,只觉得这人年轻却话不多有城府,万万没想到稍微相熟了些就变成这样。从前他听叶师叔说川蜀地区的人多半有一股特别的爽利,今天算是感受到了。
“呃……那,”他试着走了两步,确实疼得钻心,只得接受了这份好意,“多谢了。”
“哎哟,”唐笑把他背了起来,“看不出来啊,你还挺重的。”
陆嘉言本想应声,可心思焦灼,到底没有说话。唐笑虽然自己瘦削,嘴上又嫌他沉重,可力气却很大,动作也利索,很快就到了驿站。
“现在才刚过三更啊。你到了城外也进不去,现在这样又没法去找,掐着更点等解夜禁吧,到时候去城里打听。”
陆嘉言虽然焦躁不安,可强迫自己冷静想想,就明白唐笑说得不错。两人在驿站停留了一段时间,其间唐笑几次劝他冷静,陆嘉言都有一搭没一搭地应了。其实他越来越觉得对不住唐笑,人家开开心心跟着师门来杭州办事,却被他搅合进这么一通浑水里,实在是飞来横祸。
两人消磨了个把时辰,算算时间差不多了,便租借了马匹,往杭州城去。唐笑先把陆嘉言送上去,然后自己才翻身上了马背,坐在陆嘉言身后。
陆嘉言满心焦灼,倒没太在意,可唐笑自己却有些别扭,他知道这种姿势是带女子共乘才用的。可陆嘉言那只脚十分不灵便,要是坐在后头,连平衡都保持不住。他懒得深究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尴尬是从何而来,索性抖了抖缰绳催动马匹前行。
此时天色未明,官道上黑黢黢的完全没有行人,夜风刺骨,陆嘉言折腾了这么一晚上,出了不知几身冷汗热汗,此时微微静下来便觉得寒冷,不由自主地往后瑟缩着,紧紧贴在唐笑身上。他知道师父要是看见他这副样子,只怕又要说他没用,可他此时头痛得厉害,实在无暇顾忌这些了。
“我说,你还好吧?”唐笑的声音从耳朵后面传来,陆嘉言感觉他的气息拂在脖子上,热烘烘的,“话说回来……我先来听了半天也没明白,你一路都说没脸见师娘,怎么只见了师父就跑出来了?你师娘那边怎么办?”
陆嘉言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想了好一会儿才有个头绪,道:“……师父会说的。还是找孩子要紧。”
“啧,你这叫逃避责任。”唐笑不敢苟同似的啧了啧嘴,“你先前还在担心你师父不好做人,现在还让你师父去告诉她?”
陆嘉言苦笑一声,没有答话。
时间掐算得正好,两人赶着开门进了城。回到昨天那家茶馆,人家才开店门起来洒扫,就被这两个去而复返的不速之客吓了一跳。陆嘉言询问了一番,仍然没听说有孩子的踪影。两人只得再以此地为圆心,慢慢往外头问去。一直到日头偏西,却也没打听出什么来。
陆嘉言折腾得脸色苍白,头发凌乱,眼睛下面大大的两个黑圈,可精神却更加亢奋起来,因为孩子找不到,他连困意和伤痛都感觉不到了。眼看着街鼓声四起,又要到夜禁时分。
唐笑看他心急如焚,只得道:“先找个地方休息,天亮再找。”
陆嘉言心中不情愿,万一孩子真的是被歹人带走,多拖一刻也是危险,可此时事实摆在眼前,夜间横冲直撞,若是被官府拿住了问罪,只怕更是雪上加霜。
还好城中到处都是邸店。两人找了一处地方,要了房间。陆嘉言面色极其难看,唐笑把他送进房里,道:“我看你还是睡吧。都两天一夜了,再不睡,你自己先倒了,更没地方找人了。”
其实他这么说,一方面是客观所致,另一方面倒是因为他自己已然萌生退意。昨天的确放了木甲鸟回住处告诉师父的消息,可他们并不知道此时自己在哪,自然也没法回头联系了。再过两天就是机甲大会,自己陪着这个莫名其妙的胡人少年耽搁了两天一夜,再不回去,师父只怕会大发雷霆。
唐笑此时十分后悔。这并不能怪陆嘉言,对方早就客客气气地道过谢,让自己走,是自己一时脑抽,要做古道热肠的大侠,结果自告奋勇要帮人家,到现在又想说话不算。可耻,实在是太可耻了——但是自己也没办法啊!一想到师父那张脸,他就忍不住要发抖了。师父其实从来没有打过他,连斥责都很少,但只要师父不说话,那阴测测的神情就足以吓得他腿软了。
唐笑这么想着,一转头,却见陆嘉言背靠着墙,已经睡着了。
真是天赐良机。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对陆嘉言开这个口,眼下这人累得睡着了,索性偷偷溜走算了。
唐笑打定主意,便轻手轻脚地往后退去。他身材灵便,脚步敏捷,可这邸店的门实在太不配合,才碰到就发出好大的吱呀一声。
唐笑吓得连忙回头看去,却见陆嘉言仍旧靠在那里没醒。他身边墙壁的窗户倒是开着。
罢了,走窗户吧。
唐笑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抬手攀着窗棂,正要翻身上去,另一侧却突然伸进来一只手,唐笑吓了一大跳,差点叫出声来,对方却比他快半步,敏捷地翻过窗子,从外头跳了进来。
“怎!怎么是……”
唐笑还没出声,就被叶锦城一把捂住了嘴。他也算是反应极快,知道对方没有恶意,便立时不再出声。叶锦城像是也知道了他的意思,很快就松开手。
此时近距离地面对这人,唐笑才把他看清楚。只见这人容貌俊秀,头发眉睫皆是霜雪一样的白色,可是看模样不过三十多岁,瞧着十分奇异。他正在纠结要如何解释,却没想到对方冲他眨了眨眼睛,轻声道:“打算自己溜了?”
唐笑被他一眼看穿,十分尴尬,脸都热了,半晌才道:“前辈怎么从窗户进来,不是夜禁了么?”
“你也知道夜禁了啊。”叶锦城夸张地指了指窗外,“我差点被抓住。好险。”
他讲话半真半假,神情调侃,搞得唐笑一时不知该相信哪句。
“前辈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
“杭州城里的事,问一下就知道了嘛。我还以为你早走了呢,”叶锦城露出一点笑意,“你倒是个热心的年轻人,够难得了。我是跟你开玩笑的,你来杭州一定还有正事吧?快走吧,别在这里耽误工夫了。”
唐笑尴尬道:“我方才是一时糊涂。我昨晚答应他了帮忙找人,怎么能说话不算?何况孩子丢了,我也不是全无干系……只是,前辈是藏剑山庄的人吧?这里是藏剑山庄的地头,前辈怎么不多派人手去找?”
“为了自己家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也太厚脸皮了。”叶锦城摇头。
“那位前辈呢?我是说他……”唐笑指了指陆嘉言,“他师父呢?”
“他找人手去了。”
“那他师娘呢?不是说孩子是他师娘家的?”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对面这个人没有说话,唐笑却敏锐地感觉到气氛忽然有些谜样的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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