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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七)
叶锦城本未及反应,一手已经按在剑柄上,见了这阵仗,反而冷静了,将手放下来,狐疑道:“怎么?”
“叶先生去哪里了?”那为首的执事僧人又问了一遍,“寺里方才出了些事情,不得不对所有人盘问,并无冒犯之意,还请见谅。”
“没有冒犯之意?”叶锦城冷笑一声,眼睛在人群中溜了溜,“那这么明火执仗地是要做什么?”他一面说着,一面迅速想了想,显然是寺里发生了什么突如其来的事情,到处都在戒严,自己偏不巧翻墙下来,难免叫人觉得非奸即盗。可方才去会陆明烛的事情,一来照实说也搬不上台面,二来他心里很清楚,就算他只说去明教据点见朋友,也未必能够善了。虽然中原各派对明教再不像之前那样如临大敌,可到底非出同源,遇到大事,有时难免叫排外之心横生枝节。眼下显然是有什么紧急之事,他不愿给陆明烛添麻烦,因此打定主意绝口不提方才之事,只道:“禅房里热得很,我睡不着,出去走走。”
“叶先生走到哪里去三更才回?”
“我在林子里睡着了,醒来二更已尽,这位师父,见笑了。”
“便是睡过了头,叶先生原可叫门,自有值夜僧人理会,怎么偏要这样鸡鸣狗盗地翻墙?此处佛门净地,可不有辱庄严!”
这执事僧人一句接着一句,便是叶锦城好脾气不肯吃眼前亏,也不免恼怒起来,道:“我怕夜深打扰你们休息,还怕出错儿来了?到底我不过是个来承办无遮会事宜的帮工,你们自家里闹出什么来,不说给我们平添麻烦,反怪到我头上?”
那执事僧本见他翻墙而入已有戒心,又见他言辞虚浮,语调放诞,正要发作,却听竹林外面一阵响动,正是叶沅上气不接下气地从人堆外面挤进来,道:“师叔!你可回来了!寺里丢了佛宝舍利子,乱得要命,说要搜我们那里,我想着不能平白无故给人欺负了去,叫人守着呢……也就快守不住了!师叔,怎么办?”
叶锦城也没料到自己才出去风流快活了一趟,这边就发生了这般糟心之事,又见叶沅神情焦急,满头大汗,显然是已经顶了好一刻,不由得一阵愧疚,脸色阴晴不定变幻半晌,转头道:“我们虽住在此处,可这到底是宝刹之地,诸位执意要搜,便是怀疑我们,我就算不快,也不能怎样,只是这里的活计,本来是隐元会来托我才勉强接下,既然如此,各位师父请自行查看,若是没事,我等明日便启程回去,不趟这浑水。”
他说着看看叶沅,眉峰一挑,厉声道:“去叫你的人让开,给他们搜!”
叶沅啊了一声,诧异很快又转成那惯有的满脸倾慕,一溜烟跑开去了。叶锦城跟在后面,只觉疑窦丛生,更添满腹火气。他早就知道这趟差事多半出力不讨好,只是没想到比他预料得更快。一时折腾到天色快要放亮,偌大一个大严华寺,里里外外都翻了个底朝天,也不见舍利子的影子。那舍利子本来供在佛塔中,由武僧看守,每日酉时更有僧人去查看,可今日却突然发现不见踪影。叶锦城知道这不是小事,之前在枣树林就听说,许多吐蕃僧来此,更同狼牙军乃至红衣教勾结在一起,共同谋求佛宝。
一时搜不出个结果,连带着整个局面都僵持住了,人在屋檐下,莫说叶沅,连叶锦城也一时不得不低头,困在禅房中出不去,只能硬等外头平静下来。叶沅偷眼打量叶锦城,只见师叔倒简直像是老僧入定,在那打坐调息一声不出。他心中纠结了半晌,终究期期艾艾道:“师叔,你是不是有些什么事情不肯告诉那群和尚?他们不信你昨晚说的出去散步,还在怀疑你做了什么其他事呢。”
“嗯……嗯。”叶锦城仍旧闭着眼,回答的声气颇有点心不在焉,“的确不是出去散步。”
“那是……见朋友去了?”叶沅小心翼翼地问他。
“见相好啊。”叶锦城闻言终于睁开眼睛,盯了他一眼,“我见相好,怎么能告诉这群和尚呢?你不怕他们听了更要气不打一处来,给我活活安个罪名?”
叶沅张口结舌。一面是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反驳叶锦城这番看似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另一面是因为这个他做梦也没想到的答案。他小时候觉得这位师叔好看亲切,后来又听说洛阳太原之事,更有隐元会中人交口称赞,因而渐生敬慕之心,可听到的话总是只有关大义苍生,时间长了竟也忘记了这位师叔也一样是个寻常之人。方才听到这么一句去见相好,立时恍惚起来,继而渐渐品出点酸涩,沉默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便是师叔去见相好之人,又有什么不能说的?”
“他是明教弟子,江湖许多势力终究有戒心,说出来,自找麻烦。”
“哦……”叶沅讪讪地应了一声,整个人仍旧有点恍恍惚惚的,“原来竟是明教弟子么……师叔,这么大半夜的也要去见,定然同她很是要好,既然如此,怎么不把人娶回家呢?”
“你这小子,自己想娶媳妇啦?”叶锦城心不在焉,只是顺口回他,“我倒是想娶,人家不愿意,反倒对我讲‘来,你该嫁给我’……真是有意思。”
他在思索正事,只是怕叶沅紧张,随嘴逗他,可这个要把他娶回家的话,倒确实是陆明烛曾经开玩笑说过的,因而思绪往这上面一拐,自己也不禁觉得好笑起来,遂笑出了声。
他是心不在焉,叶沅却当真了,摇头晃脑思索半晌,喃喃道:“……什么?好厉害……看来真是位女中豪杰……近来碰见的女人,怎么一个比一个厉害?”他这是想起那日在山上碰见的那女贼头,也是个万里挑一的英气模样。思及此处,转头把叶锦城看了一眼,却见师叔只是自顾自地在摇头浅笑。这么个模样,定然是同他口中所说的那位恩爱甚笃,也不知是怎么个神仙般的人物。这么一想,不由得又多了几分失落,转而想起出门前师父交代的话,只好强压下去,道:“那师叔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等外面他们自己闹完了,自然就有人来救我们了。”
叶锦城说着往后头一靠,径自阖眼养神去了。寺内又这么闹哄哄地过了半日,直到午后,何予德这才带着人匆匆忙忙进来了。只刚一跨进禅房,本来躺在那里养精蓄锐的叶锦城像只鹞子似的翻身蹿起,直扑过去揪住他衣领,破口大骂。
“该死的老何,走在路上,雷也是要劈你的!我说不要来蹚浑水,你偏把我往火坑里面推!”
“镇定些,镇定些!先松手,”何予德慌得一叠声地喊,“别发火,老叶,我作保,我作保!保你们出去!”
后厨虽然烟熏火燎,可在这里却能听见溪水山风的声音,颇有点浊世参禅的意思。白竹半蹲在灶前,正仔细地择着面前的一堆青菜,外头伙计进来道:“老板,十二娘的人来了。”
白竹脸上未见什么特别的表情,只是在围布上擦了一把手,走到外面,果然有两个山上下来的先锋在那里等着,见了他立时一前一后围上来,急道:“先生可知道,大严华寺出了大事,说是里面的佛宝舍利子给人偷了!”
白竹闻言,双眼一翻不屑道:“偷了便偷了,关你们寨子什么事?”
“本是不关我们的事,只是这到底是在咱们的地界上,消息还是得打听清楚,十二娘昨日派了几队兄弟出去打探,其中一队在北面明教据点上让人给抓了,指不定是当了别家的什么细作,如今不肯放人呢!这明教……江湖传言虽多,我们却没人见过呀!都说是西边来的胡人刀客不好惹,进去了就别想活着出来!可这寨子里的……都是兄弟呀!十二娘也没了主意,叫我们来问先生怎么办才好!”
这叫做十二娘的女统领,其实是前一任寨主的夫人,寨主去世之后,她深得手下尊敬,又有勇有谋,因此反倒没有男人接手寨主,只心服口服地叫她做统领。她也确实仗义,对手下人都如亲生兄弟一般,因此深得人心。只是白竹知道,这究竟是一伙盘踞山中的山贼,见识上到底还是短浅了些,没同明教打过交道,心中还是害怕。白竹听罢,把擦手的布巾往旁边一丢,径自把一壶烧开了的水提下来,眼皮也不抬地道:“既然你们又不是要去打探明教营地的细作,那就去解释清楚,把人要回来呀!”
“话……话是这么说,可谁敢去呀?白先生,十二娘说您见多识广,给我们支个招,也算是……”
“有什么不敢去的?”白竹冷着一张脸,“便是二十年前,中原武林还盛传明教弟子皆是吃人妖魔,你们也信不成?好好讲得清楚,人家怎么便不放人了?”
“可是十二娘说——”
“好,好好好,我知道了,欠她个人情。”白竹不耐烦地将手一摆,“回去告诉你们统领,这事我给她牵线解决,回去回去,都回去,老子还要做生意!”
他将人都打发干净,便另换了身衣服准备出门。其实这事不难,山寨中的人不过是见识少了,因此有畏惧之心,他却知道明教不是江湖野路传说中的邪门,因此只打算上门去好好说清,牵线搭桥让她把手下要回来。一时收拾停当,白竹骑了匹马,不紧不慢地往北面去。佛宝舍利子丢了,倒多少成了一出大戏。近来五台山鱼龙混杂,许多势力对佛宝虎视眈眈,自己在这里开着饭馆,看着众人千姿百态追名逐利,倒反而有点观禅的意思了。
一面这么想着,也不过小半日的功夫,就到了明教据点附近。被拦住是意料之中,白竹通报了姓名来意,不多时有明教弟子将他带进去,说是掌使有请。
天色已经是傍晚了,白竹走进去,见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正背对着他弯腰点燃房中的灯火,那火光摇曳着亮了起来,照亮了一些垂落下来的栗色头发,它们长长地打着卷儿,随着那人的动作轻轻晃动。白竹皱了皱眉头,心中刚一动,那低头点灯的男人就转过身来,白竹一看那张脸,差点以为是自己眼花,刚要仔细辨认,却听那人道:“……白先生?是万花谷白竹白先生么?!我方才听这个名字,还觉得——您还认不认得我?认不认得?”
纵使是镇定如白竹,也不禁有点恍神,半晌才深深一叹,道:“……原来是陆掌使,多年不见,你还好?”
只是说完了这句话,他心里就咯噔了一声。也就是在前几日,他才刚刚见过叶锦城。这两个人竟然都还活着,还都在五台山的地界上。他们本是隔着血海深仇的,此时又可知对方的存在呢?想到这里,白竹也不禁下意识地缄口不言了,只觑眼打量陆明烛。比记忆中的定然是变了些,却仍旧是一副英俊的好相貌。时光逝水,也不知道这人是否还记着当年仇怨。只是作为白竹来说,几日之间见了这两人,竟然又都还各自安好,心中虽然到底是高兴的,却也不知道是哪里隐隐地别扭起来,想着想着猛觉逾矩,便道:“……我来有事相求。”
白竹将事情解释了一番。来打探的山贼本是下面的人逮住的,根本没当一回事,连报都不曾报给陆明烛,多半也是在等人上门来赎,谁料到那边不敢来。此时白竹这么一说,陆明烛立时就答应,将几人带了来,交给他带回去。白竹不知道叶锦城和陆明烛都在这里,是否纯然巧合,也不晓得那桩旧怨是否已经了结,因此不欲多生事端,道了谢急着要走。陆明烛却不愿意,只道:“我不知先生在此,眼下局势复杂,手下办事为求谨慎,难免有所得罪。先生当年对我不薄,我便跟着先生去,给那山上的女统领赔个罪吧。”
白竹偏巧怕他提起当年,只想推辞,陆明烛却执意要去,开卸不掉,只得依从了一同回去。只是这样倒也好,山寨和明教据点有了交情,在这乱局中反倒多了一重保障。说话间几人回到枣树林,夜已经深了,伍子守在店门口,一见白竹带来一堆人,立时扎手扎脚跑上来道:“老板,怎么才回!里头来了几个人,等你等到这三更半夜!”
“什么人?”白竹觉得奇怪,一面把马缰绳扔给伙计,一面转头对陆明烛招呼了一下。
“还不是上次来过的那一位!您还记得?”伙计神情鬼鬼祟祟,“就是那个跟您进后头叙话的,藏剑山庄的人!”
白竹心里咯噔一声,眼睛不由得慢慢瞟到陆明烛身上去,又悄悄地收回来,只对伙计附耳道:“你进去,别跟那人说我回来了,我带这几个人上山找十二娘,在我回来之前,务必把那人先打发走,叫他明日再——”
他话还没说完,后头店门门帘一掀,正是叶锦城站在那里,不耐烦道:“你家老板怎么还不——”
叶锦城这句话同样只讲了一半,立时就看见了站在白竹身后的陆明烛,不由得立刻没了声儿。陆明烛眉头一皱,没痕迹的一个眼色飞过来,是个不明就里的询问意思。叶锦城张口结舌,不晓得说什么好,白竹左顾右盼,随即长叹一声,翻了个白眼,道:“我只是个开饭馆的,要打架出去打,打坏了我店里的东西,原价十倍照赔。”
他说完这话,却只觉得周遭空余一股诡异的沉默,无论是叶锦城还是陆明烛,都没有要上前打架的意思。伙计乖觉地走上来,将几个被送回来的山贼带到后头去了。白竹不出声了,只是一头扎进店里,走了两步猛然回过头去,只见后头叶锦城和陆明烛一前一后亦步亦趋地跟着,脸上各自带着尴尬,却间或交换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白竹一下子明白过来,反身走进里面一屁股坐下,长声哀叹起来。
“不是你们疯了,就是我疯了……作孽——作孽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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