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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一八零)
茂密而且深邃的林子仿佛无边无涯,怎样也走不到尽头。厚实的枯叶在他脚下碎裂,每一簇声音都足以激起他一层冷汗,他们已经被发觉了踪迹,却不知追兵到底是离得尚远还是已经近在咫尺——任何细微的响动,在叶锦城听来,都已经太响了,可路不能不走,他觉得自己每一步不像是踩在枯叶上头,倒像是踏着颤巍巍的心尖。如今他肩上的背负的,不仅仅是他自己的命,还有陆明烛的。斜阳从苍青橙红交织的天际投过来,将无数沉默着的高木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连带着叶锦城的影子也夹杂在其中,一动不动的好像一匹警觉的兽。
无数的冷风从他们身边吹过了,叶锦城抬着头,仔细地分辨了风向,然后转头看了看在一边树下靠坐着的陆明烛。那棕栗色的头发垂落下来,却已经显着一种枯败的颓势,它们大部分挡住了陆明烛的脸,仿佛善解人意地想掩去晦暗的脸色。那日找来的药,多少还是有些作用,可却无法治根,陆明烛白日里的时候多数清醒,有时也能强撑着自己走上一小段,可一到入夜,多半热度又重新起来,时而清醒时而昏沉。叶锦城有心停下好好休息,可又怕拖久了无法早日进入河东道,反而导致陆明烛病势无可挽回,真真进退两难。
他分辨了风向,然后把陆明烛半扶半抱到下风的位置,找了个地方藏好。这两三日来天一直都阴沉着,到了这个时候,下雪已经变成了他最最害怕的一件事。不仅仅因为一旦下雪就找不到食物,更是因为雪地行走,想要不暴露踪迹,实在是太难了。天色又渐渐黑下来,他已经几乎分不清这相似的黑夜到底是第几次见了,就仿佛他们已经在林子里走了千百天,却怎样也找不到出去的路。
在这种时候,他晚上已经不太敢生火,唯有艰难寻找尽量避风之处。借着那点黯淡的星光,他查看陆明烛的伤处,毫不犹豫地用嘴吸出里头的血脓,再敷上聊胜于无的伤药。自从重逢以来,因为喜悦,因为愧疚,更是由爱生怖,同陆明烛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接触,看似寻常,也是在他心里斟酌过千百遍的,更不用提在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晚,他翻来覆去思索的事情,以及在好不容易入梦后也依然纷扰不断的旧事,无时无刻都与当年有关。除却每日要忙碌的事宜,思索这些几乎已经成了他多年来的习惯,可就是在眼下,这种习惯被悄无声息地打破了。多少次他想对陆明烛说一句对不起而不敢,想伸手抱一抱他也不敢,在这种时候,那份小心翼翼却早就被危机所迫,退避三舍乃至消失无踪了。他也知道,不仅仅是他这样,陆明烛也是同样,曾经他那样厌恶自己的触碰,连多说一句话都不肯,现下却再也没有这样的迹象。
在这样阴沉寒冷的冬夜里,就算他抱着毫无知觉却又浑身火烫的陆明烛,心里却绝望得像是被野火焚烧过后的原野,只剩下一片苍白焦黑的荒凉。陆明烛多数时候昏沉着,他心中虽然忐忑,也想找个人说说不安,却不忍心打扰陆明烛休息;可反过来说,他却又怕看到陆明烛黯淡灰败的睡颜,只怕陆明烛在什么时候就一睡不醒。就算有限的药能够有些用处,可什么样的身体,也禁不住病情这样反复拖延。可他带着陆明烛是走不快的,就算陆明烛强撑着拼尽全力,只怕病势又会更加不好。这些情形,一桩桩一件件,都足以让人绝望至极,叶锦城束手无策,却连哭的时间都没有。
风喧嚣的声音渐渐远去,叶锦城下意识地把怀里的人抱得更紧了些。陆明烛似乎是感觉到冷,也随着他手臂的动作凑上来,无知无觉地向他怀中靠得更近。这是多年来在他梦中千回百转出现过无数次的情形,可如今只叫人觉得满心悲凉,简直分不清是梦是真了。
有一股寒冷而干燥的气息缭绕在鼻端,这味道太过熟悉,熟悉得几乎带着颜色。他朦朦胧胧地想起了无数青灰的山脊轮廓,以及隐没在苍青浮尘下的茫茫沙海。无数个这样严寒的早晨,在星光还从深青的苍穹洒落下来的时候,他就已经醒来,顶着寒冷干燥的风,他爬上石邛的顶端,高耸的圣墓山在他身后苍凉而且壮阔的画卷上,以无数星云尘雾为背景,静静地俯瞰着他在风中独坐清修。每一段岁月似乎都有一种独特的气息,纵然时间流逝,身处他乡,只要闻见这种气息,还是能想起有关过往的事情。他就是被这样一种寒冷的冬日黎明的气息所牵引着,从朦胧昏沉的梦境里踟蹰而出,挣扎着想要醒来。
睁眼所见林子里一片漆黑,随即他发觉自己仍旧被叶锦城抱在怀里。在近日的清晨,每天早上他都是这样醒来,如果不是眼下伤倦狼狈的境地,有那么几次,在恍恍惚惚之间,他几乎要以为自己回到了十几年之前,在江南清寒的早晨,他们都是这样醒过来,叶锦城睡相不好,每每两个醒来之后姿势五花八门,却无一不是一个亲密的模样——这些事情在这个林子里黎明到来之前,像潮水一般裹挟而来将他淹没了。他抬头看了看叶锦城,却只见叶锦城端正地靠坐着,半点也不见当年横七竖八的睡相,一双手臂只是安静地维持着一个环抱的姿势。
这差点与他的梦境重叠了。他梦见在圣墓山灰色的孤寂岁月,竭力压抑出来的平静和对叶锦城的仇恨支撑着他走过来,他却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会走进眼下这样的情境中来。
陆明烛抬起一只手,额上的热度似乎又退了下去,在这反反复复的病痛折磨中,他已经开始感觉出一种不耐,并且在这不耐后面,又另有一种不祥的安宁渐渐攻城略地,誓要压垮他的求生意志。他在心里竭力摇着头把这些念头甩开去,可它们如蚁跗骨,和着绝望和饥饿在寂静中一点点爬上来。只是他这么一动,叶锦城就醒了,立时探下身来查看他的情况。
“……你怎么醒了?”他那仍旧是凉沁沁的手贴到陆明烛额上来,“再睡一会儿吧。”
“……我……睡不着。”陆明烛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股梦呓似的犹豫,“天快亮了么?”
叶锦城似乎也有点惺忪懵懂——陆明烛知道,这是因为极度的疲惫。过了好一会儿,才听见叶锦城道:“……还没有。也许还有一个时辰吧。”
“这是第几天了?”
他这样的问题换来的是叶锦城的无声沉默,许久之后陆明烛才听见他低声回答:“我也不知道……不要想这些了,睡吧。”
“……我睡不着,”陆明烛只觉得疲倦绵绵无尽,却又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次入眠,伤处已经从前一段时候火灼一样的刺痛,变成了麻木而且酸胀的感觉,他动了动肩膀,又是一阵止也止不住的寒噤,“……我睡不着,”他又重复了一次,“你陪我说说话吧,好么?”
这语气太柔和了,竟是叶锦城在重逢以来从未听到过的,而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哀求意味。叶锦城低头看着陆明烛那只抓住自己衣袖的手,突然机伶伶地打了个寒颤,随即一股悲凉哀伤的情绪,像是潮水般地漫延上来了。他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想要安慰陆明烛,说些话叫他放宽心不要胡思乱想,可自己的嘴唇却先哆嗦起来了,抖得什么话都讲不出来,只好伸手抓着陆明烛的手。那只手握在他手里,五根手指滚烫,但是手心那一小块却是冰凉的。
叶锦城的指尖也哆嗦着,在碰到那冰凉掌心的一瞬间,原本干涸的眼睛里,眼泪就毫无预兆地落下来了。他慌张地想要转开脸孔,却已经来不及了,一滴眼泪掉在陆明烛的脸颊上。他抬手要擦,却不知道那手该不该落下去。陆明烛半阖着眼睛,昏昏沉沉地像是什么也没有感觉到。借着那微幽缥缈如轻纱似的星光,他看见陆明烛密密匝匝的睫毛颤动着,在随即睁开的眼睛旁边围拢起来,就像是水潭周围丰茂的水草。无数的星光掉进陆明烛的眼睛里,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眼睛里起了一层云翳薄雾,连带着那些光亮也变得柔和虚无了。
“……我啊……梦见了圣墓山。”陆明烛的声音很轻,低沉,喑哑,“刚才一梦醒来,还以为自己真的回到家乡……都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梦了。”
叶锦城竭力眨着眼睛,仿佛这样就能把眼泪给收回去。他伸手摸到一簇发卷,那些柔韧又光滑的头发,此时摸在手中,却只有一种滞涩的触感。他自幼伶牙俐齿,年岁渐长之后更甚,此时却哑然失语,说不出一个字来了。还好陆明烛却并没有等他回答,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你也不用太担心……如今这样的情状,也不算什么……”虽然陆明烛没有察觉到叶锦城滴落下来的眼泪,可他似乎感觉到了叶锦城的不安,讲话的语气也更加轻柔而且缓慢了,“我先前就说过,西归的时候……比这艰难一百倍的情形,也有的是……再忍几天,进了河东道,就可以……”
他说着说着,突然抽紧了身子发出一阵痉挛似的呛咳。叶锦城慌得要伸手按住他,可是被陆明烛有气无力地拨开了。
“那时候……我们就想着……只要再往前走一点,再过几天,就可以回到圣墓山……就可以回家……”陆明烛的声音轻得像是叹息,又像是在诉说无关自己的事情,“我那时候……一路总想着,只要能够回家……就能把什么都忘了,以后再也不来中原。叶锦城……我养的猫,你还记得它吧?它跟了我一路,可是过葱岭的时候……我怕它死掉,把它留在了牧民家里,那后来……就再也没见过它了。我……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但是西归那一路走来,艰难得让人……我没有余力去恨你。上圣墓山的时候,我磕头忏悔,我发过誓的……我发过誓的……”他的声音几不可闻地颤抖起来,仿佛切身转回了那个时候一般,“……要忘记你,一定要忘记你……可后来进了无明地狱,你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地方,外面的光透不进来,也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在那种地方,又怎么能不想起以前的事情……我没有办法忘记,只好翻来覆去地想,却怎么都想不明白……
“说起来不怕你笑话……我每天晚上……都能梦见你,都能梦见杭州。刚开始的时候……许久不见一个人,我只好自己跟自己说话……时间长了,就连自言自语的力气也没有。叶锦城……叶锦城,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啊,恨到……连想忘记你也办不到……
“从那里出来之后……我几乎已经不想再跟人说话了,只好去藏经库做看守。每天除了看那些经文书籍,也几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但是我还是会梦见你,只不过……那时候我也不想再理会这些了,既然梦到,那也只是……梦,只是梦而已。我不愿意跟人说话,可是有些事情放在心里,真是难受……你懂吗,真的是……太难受了……我的师弟师妹他们……都很好,可他们也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我不能总是拉着他们,说这些叫人不愉快的事情……”他的手在叶锦城的衣袖上摸摸索索,像是要确定此时身边确实有一个人般,怯生生的,“叶锦城,你知不知道……”
叶锦城无言地把他搂得更紧了些。陆明烛这些从未吐露过的话,像刀子似的一下下在心尖上头剜着,他模模糊糊地想,只怕就算是被狼牙军活剐上几百刀,也未必有现在这样疼。也就是在这么一瞬间,他突然明白过来,先前陆明烛所谓叫他陪着说说话儿,并非是真的需要他应答,只是陆明烛自己终于再也忍不住多年来在无边孤寂中的缄默,想讲心里的话全部都说出来罢了。其实在叶锦城自己又何尝不是一样,他虽然未曾饱尝囹圄深锁的苦楚,但旧日那件事情,终究不能对任何人倾诉,只能任由它在心里慢慢发酵,酿成自斟自饮的苦酒。实在忍不了的时候,他对着庭院里的草木诉说过,对着屋檐下滴答的寒雨诉说过,对着春日衔泥而来的飞燕诉说过,甚至对着一本手边的书,对着眼前垂挂的帐幔,他都诉说过——陆明烛呢?他大概对着清晨的严寒诉说过,对着漫漫无际的黄沙诉说过,对着无言沉默矗立的、高高圣墓山诉说过。他用颤抖的手抚摸陆明烛的头发,却发觉任何安慰的语言都如此苍白无力,因此只好缄默不语。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像是为了强调这句十几年来在心中呐喊了无数次、却又不得不压抑着的话,他连着重复了好几遍,“……我有多恨你啊……这仇怨,我知道是解不开的……可是,”叶锦城听见他的声音尾尖颤抖着,像是在瑟瑟秋风中无凭无依的秋草,“……我后来也想明白了……枫华谷的事情,势力之争,刀剑无眼……唐天越死在明教手里,我也不无辜,你要找明教报仇……也是情理之中……可是、可是你……你无论怎样报仇也好,哪怕是找机会杀掉我们也好……你也不能……你也不能那样——”
好像是一阵阵的热度复又攀上来,又或许是深藏多年的委屈和怨愤太过激烈,他似乎是讲不下去了,说得越来越慢,最终变成含含糊糊的哽咽,只有那冰凉的手心贴着叶锦城的手腕,五根手指借力似的,一松一紧地抓着叶锦城的衣袖。叶锦城低下头去,只觉得陆明烛呼出的滚烫的气息拂过脸颊,断断续续,竟然带着一些难以为继的意思了。他把自己的额头跟陆明烛的贴在一起,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纷纷掉落下来。
陆明烛合着眼睛,动也不动地任由他的眼泪落在脸上。叶锦城握紧了那只手,天色微亮,林间穿行的冷风奔跑而过,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远处更加深邃的群山当中。枯叶被卷动得沙沙作响,像是在吟唱半副有关岁月的调子。
也就是在这时候,他突然听见了零星的猎犬的叫声。这清晨的林子太过寂静了,什么声音都能传得极远。那响动仿佛还隔着几个山坳,却叫叶锦城机伶伶打了个结实的冷颤,一下子就从那股哀痛沉静的情绪中清醒过来,他抹掉泪水,随即用力拍打陆明烛的脸颊。
“明烛……明烛!快起来,快起来啊!好像是狼牙兵追上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