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他从万籁俱寂的夜色里醒来，艰难地举目四望，四下里都是暗沉沉的，只有不知道从哪里远处传来的一点点火光，似乎是在身后高高的城墙上，在离他很远的地方闪动。他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全身都在剧痛，周围尸体腐烂的腥臭味道包裹住他，他咬牙努力了许久，全身上下却抽搐似地扭绞着疼得越来越厉害，漫无边际的惶恐像是潮水一样攫获他。

何萧萧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呻吟，有人从后面抱住了他，热的手心摩挲着他的肩头，有什么声音在耳边轻轻地唤着他。他哽咽起来，虽然还没有完全清醒，却翻过身去紧紧抱住黎尽——好像是在榻上，和黎尽睡在一起，而不是在梦里那个可怕的地方——梦只是梦。

他觉得自己好像哭了，却被一股力量驱使着把黎尽抱得更紧，黎尽的手在他后背上轻轻抚弄，人也紧紧地贴过来。

“萧萧……怎么了，做梦了……没事，没事。”

两人下身贴在一处摩擦着很快就硬了起来，何萧萧睁开了眼睛。天还没有亮，屋子里的炭火快要熄灭了，可依旧暖融融的。借着那一点微幽的光，他能看见黎尽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一点亮晶晶的光彩。这点神采让他安心许多，他翻身跨到黎尽腰上，伸手在黑暗里摸索着。被褥窸窸窣窣的声音响成一片，许多的热气被抖搂出去，更多的寒气侵袭进来，就着黑暗和何萧萧模糊的喘息声，听在黎尽耳中成为一种新的刺激。何萧萧来回摆弄了几下，沉着腰慢慢坐下去。

“……等……呃……等等，你慢点……”

黎尽气喘吁吁地想要夺回主动，何萧萧显然太急了，黎尽听见他发出不稳的喘息，夹杂着一两声哽咽，好像是弄痛了自己。可是很快他这种担心就被被紧密包裹住的湿热快感打断了，黑暗中何萧萧弯下腰来，在黎尽的眼皮上来回亲吻了几下，随即小臂撑在黎尽脸颊两侧摆动着腰肢。一声比一声急促的喘息在耳畔频响不住，何萧萧的头发垂落下来扫在颈间和胸膛，弄得他心痒难耐。黎尽抬起双手扶住他扭动的腰，转脸去亲吻他——黑暗里黎尽什么也看不清，索性也就这样漫无目的地亲吻着。被子被何萧萧撑起来，有点冷，可很快就更热了。

天色渐渐亮了，这里是北方，夜里天气极冷，窗户口开得本来就小，又糊着好几层厚厚的绫子，关上之后几乎透不进外面的天光。长久以来的从军生涯却还是让黎尽早早就醒了，何萧萧睡在他旁边，光裸的肩头微微瑟缩着。黎尽赶紧给他将被子拉上去，轻手轻脚地起来烧水煮东西。

他差不多忙好了之后，才听见被褥窸窣作响的声音，是何萧萧起来了。黎尽手上忙碌着，侧耳听何萧萧弄出来的动静，打哈欠的声音，来回走动的声音。只是听见这样的声音，他就觉得无比安心。曾经以为两人再也不能重逢，至今想起来当初在流民群中的相见，还觉得就好像做梦一样。

“一大早笑得这么傻。”何萧萧一面把衣服往身上拉，一面走过去倒洗脸水，顺口嘟囔了一声。

“……你昨天夜里那么热情，我笑笑怎么不行？”黎尽干脆笑出声来了。

“……嘁！”何萧萧不屑地哼了一声。

黎尽听出他那哼声里也有笑意，因此也没在意。但是想着想着，手上的动作就停了，他转过头去，专注地盯着何萧萧。何萧萧正取了布巾擦脸，黎尽看见他袖子滑下去，露出的一截手腕显得还是有点嶙峋的意味。自从六年前在那地狱一样的战时城内离别，直到后来的重逢，再到现在，好像失去的就补不回来，他发现何萧萧的身体再也长不回原来那样，无论怎样耐心调养，都不行了——其实这原也在意料之中，重逢后黎尽就发现，何萧萧再也不肯吃肉，永远只吃素食。不论是这样也好，还是他对城中所发生的事情长达六年的缄默也好，黎尽都知道，何萧萧不肯提，只是因为还未释怀。这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盯着我看什么？”何萧萧用布巾擦了一下脸，奇怪地瞪着黎尽。黎尽赶紧低下头去，只怕何萧萧看出自己心里在转什么念头，便掩饰地笑了笑。

幸好何萧萧大概并未在意，不一会就急着赶他出门：“总盯着我看做什么，都看了许多年了也不嫌烦，你自己的亲妹子多少年没见，倒不见你急，出去找她去，她一定等着跟你说话呢。出去出去。”

“我妹子就在那里，又不会跑。”黎尽一面整理衣服一面摇头抱怨。

“我就在这里，也不会跑！”何萧萧没好气地把大氅扔给他，“……啊，不对，我今天要去映雪湖附近，昨天听这里的军爷说了，那边有好些稀奇药材，我去找找看。”

“什么映雪湖？苍云堡往北边去那个？不行，你不能去，”黎尽板起脸，“太远了，冰天雪地的，危险得很。”

“我跟人商量好了，笪校尉说找人带我过去呢。”何萧萧根本不理他，动作利落地收拾东西，显然是早就筹谋了一定要去的，“你要是不放心，回头跟你妹子一起去那边找我，那个湖又没多大，听说旁边也没有什么野兽，我还能丢了不成？”

“你——”黎尽本来还想阻止，可是又生怕担心得太过会上到何萧萧的自尊心，只好改口，“你小心点，不要冻着了。我晚点去找你。”

何萧萧嘴里答应着，可是黎尽听出来他颇有点心不在焉的意思，大概心神早就飞到映雪湖附近去了。其实看见他这副样子，黎尽不但不介意，反而还有点高兴。自从何萧萧与自己在乱军中重逢之后，他便发觉何萧萧身上之前的很多气质都褪去了。他还记得自己刚同何萧萧心意相通那会儿，即使是在行军途中，何萧萧也总是不忘见缝插针地寻找美景——他是丹青弟子，对风景总是有种奇特的偏执。而在经历了那么多惨绝人寰的事情之后，何萧萧不再画画了，尤其是战乱结束后，时间虽然不长，他们却一起走过很多地方，看遍了许多风景。只是黎尽发现，尽管那种开朗的脾性仍然没有被苦难从何萧萧身上磨灭，但是那双眼睛底下是黑沉沉的，淤积着黎尽六年来都不敢开口相询的心事。现下何萧萧难得对一地的风景表现出如此兴趣，反而让黎尽觉得开心了。

何萧萧先走了，黎尽收拾了一下，随即出门去找黎清。到处都是严寒的雪光在闪烁，天地间一片冰雪的明亮耀目。黎尽远远地就看见黎清正站在白雪皑皑的营门口，双脚来回跺着地面，嘴里呵着白汽等他。

“清清！”

黎清一转头看见黎尽，眼睛立刻就亮了。她本来也是英姿飒爽的姑娘，可是一见到久别重逢的兄长，此时的情态就跟普通的小女儿没什么区别，立时一路撒欢儿地跑过来挽住黎尽。

“哥！你怎么这么迟才出来啊！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说给你听呢！”她一叠声地埋怨黎尽，好像全然看不见现在天色明明还早，“对了，刚才遇到何先生，他先走了，你怎么没同他一起？”

“……啊？”

昨天他们相认之下一时激动，何萧萧又躲避得快，黎清并没有机会同何萧萧说上多少的话，黎尽本来打算今天有空再好好介绍，却没想到他们已经自己认识了。

“哥，你先前没出来，何先生先来的，站着同我说了好一会话呢……我觉得他长得好看，人也亲切，”黎清是个直爽的性子，毫不掩饰地说出自己对何萧萧的印象，“哥，你们关系很好么？”

“咳，”黎尽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其实他最早先没料到相认如此顺利，更没料到多年未见，妹妹已经长成了如此直爽的性子，实在是叫人惊喜。此时又听见黎清这样夸何萧萧，心里便开心起来，“我们四处走走，有些事情，大哥慢慢同你说。”

边地消息闭塞，朝廷的动向，除了军机之外，有些不能及时传达。至于朝廷给黎家平反的事情，更是本来就在战时危难中下达，黎清那时正跟着苍云军颠沛流离，更何况对于小时候的事情也有许多记不清了，哪里能知道呢？两人一面信步走出苍云堡，慢慢往广武城方向去，一面絮絮地说着话。

黎清其实从不曾忘记幼时的事情。只是横祸太突然，生计又太艰难，让她不得不多年来把关于幼年的惶恐记忆压在心底，装作什么也不记得。眼下与兄长相认，许多被尘封多年束之高阁的记忆突然一卷卷地摊开在面前，有太多的话想要说，更有太多的眼泪要流。只是短短这么几日，哪里够诉尽这许多年的艰辛？

日头渐渐从远处东陉雪岭上无数的苍山后面升高了，无言地照耀这一片白茫茫的雪域。黎清在一面高高城墙的角落停下来，一手掩着脸，无声地抽泣。黎尽叹了口气，双手按住她的肩头，无言地搓揉着。他知道安慰的话语已经多余，在这种时候，只要至亲还在一起，就是最大的幸运了。很久之后黎清才平静下来，擦去眼泪，重新露出惯有的开朗笑容。黎尽看着她，突然觉得十分奇妙——不知道是不是苍天见怜，虽然自己半生命途坎坷，可与自己至亲的人，都是这样开朗又坚强的性子。眼前的妹妹，在那么小的年纪遭遇家中横祸，可现在依然如同冰雪中盛开的花朵一样坚韧美丽——何萧萧，在经历了他至今都不知道、但是只凭猜想就能明白是如何惨烈的事情后，也依然活着，并且一直在他身边。他扪心自问，若是自己落到了黎清或者何萧萧的境地，自己是否能够像他们一样坚强呢？本来他以为，自己身为天策军人，披坚执锐，是应该能够保护身边的人的，可是世事无情，让他明白自己能力有限，有时候并不是他在保护他们，而是他们这样坚韧，从不曾弃他而去。

黎尽回过神来，抬头看了看天光，此时已经过了正午了，冬日白天短，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黑。

“他早上跟我说去映雪湖附近了，我去找他。”

黎清点点头，嘱咐他小心。黎尽看了一眼她的神情，知道她还没从方才自己说的许多话中回过神来。他并不想掩饰，尽数将自己和何萧萧之间发生过的事情——那些自己知道的、那些因为自己不知道而产生的焦虑——统统告诉了黎清。那座孤城承载了他们太多的记忆，黎尽一五一十地告诉妹妹，他们是怎么活下来，又是怎么样再也不会分开。

黎尽牵了马，策马离开广武城。一直往东北方向去。其实他并不认得路，只是听黎清说了一下，打算沿途碰到人再打听。这距离不算远，要是快马赶去赶回，也不知道天黑之前能不能回来。

从这里到映雪湖，要穿过荒无人烟的古战场的茫茫雪原。黎尽在寒风中策马，跑着跑着才发现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开始飘下一点细雪。日头开始渐渐向西沉，黎尽赶到映雪湖畔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雪早就下得大了，无数的乱琼碎玉四下飞飘，厚厚地积在他的披风上。

映雪湖畔的风光果然符合盛名。平静的水面如同蓝晶，只泛着微微的波光。虽然四周一片冰天雪地，可这里的湖水却根本没有冻结的意思，想来是地下有温泉注入。黎尽沿着微微氤氲水汽的湖边策马转了半圈，湖边的仙鹤悠闲自得地走来走去，想来是常见人，见黎尽走来，也根本不怕。黎尽跳下马来，把缰绳拴在湖边一丛尖形石头上。雪越下越大了，很快就渐次地积在他的冠翎上。黎尽伸手抖了抖那翎子，一面高声唤着何萧萧的名字。

步行又走了一阵还是没看见何萧萧，黎尽心里不由得有点焦急，却只好拔高嗓门又叫了几声，湖边的石块上全是厚厚的积雪，他的靴子也陷在雪窝里一踩一个深深的脚印。雪和湖水像是吸收了所有的声音，什么回响都没有。

黎尽急了，脚步也变得快起来。

“萧萧！何萧萧！”

猛然的一个转弯，他在一块大石头后面看见了何萧萧，后者正蹲在那里，一身黑衣黑发上全部落满了雪，有些时间太长已经凝成冰晶了，正蹲在那里挖石缝雪下一颗不起眼的小枯草，不知道是什么药材。

“好啦好啦，听见啦，大呼小叫的，可惜了这清静的地方。”

他抬起头来没事人一样笑着招呼黎尽。黎尽板着脸走上前去，一把把他从雪窝子里面拽起来，怒道：“你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我不来找你，你是不是打算在这里混到天黑！”

何萧萧笑嘻嘻地掸掉衣服上的雪花，道：“冤枉，明明是早上你自己说晚点来找我，我老老实实在这里等你，动都不敢动，还成了我的错了？”

黎尽想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一时无言以对，只能对何萧萧怒目而视。两人就这么不说话地互相瞪着，任由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从身边不住地飘落。半晌之后还是何萧萧眉眼一动，先忍不住笑出了声，他伸出被雪浸得凉沁沁的双手，摸了摸黎尽的脸颊。

“哎，好了，等一下就回去，别这么生气嘛，陪我坐坐，好吗？”

黎尽扫了一眼，只见几块大石头下面的地方，有一处积雪要比别的地方薄。何萧萧走过去，把后面那层雪又扫了开去，招呼黎尽。气候严寒，地上的雪化不掉，都冻成了雪珠子，很容易就扫开一片干净的地面。黎尽却怕他冻着，转身去马匹行囊里拿出一件皮毛大氅来往地上一铺。

“你现在身体不好，自己不小心，弄出病来，我可不会看病。”他板着脸看了看何萧萧，“来坐。”

“你把这么金贵的东西铺在地上，要遭雷劈的。”何萧萧笑眯眯地调侃他，却也十分顺从地在那上面坐了。黎尽随即在他身边坐下来，两人挤在一起，仰头只见大片的雪花打着转儿从苍茫无尽的天空中飘落下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迟了，”何萧萧笑着拂掉黎尽头发上的雪，“跟你妹子是不是有说不完的话？方才我就是说说的，你其实不用来找我，我自己能回去。”

“我答应你的事情，哪件是没做到的？”黎尽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只是这话一出口，全身就猛然像是被灼烧似地瑟缩了一下。他想起了一件事，他当初曾经答应过何萧萧的，在那个闷热死寂的炎夏，他们汗水淋漓地纠缠在一起，他喘息着许下诺言，说一定回来。可是他并没有做到，最后只能由何萧萧一人离开那座死城——更何况，直到今天，他也不知道何萧萧到底是怎么离开那里的。

何萧萧似乎愣了一下，又似乎并没有在意。黎尽带着满眼愧意抬起头想要分辨的时候，何萧萧已经一如既往地换上了带笑的神情，他很爱笑，从黎尽刚认识他开始，就记得他爱说爱笑。

“不过你还记得来找我，也算有良心。”黎尽听见这话抬起眼睛，却看见何萧萧一双深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盈满了暖融融的笑意。黎尽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觉得心里一动，热辣辣的感觉直烧上脸颊，颧骨处不知道是被冷风吹的还是怎么了，竟然有点疼起来。

何萧萧的手不安分地在两人纠缠成一堆的衣服外套下摸索。他贴到黎尽耳边，说话都带着清新的雪气，可话里的意思却热辣辣的。

“来不来？我想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