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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终
此时正是盛夏,从金水镇一直往南,天气也越来越热。何从简擦掉鬓角渗出来的汗珠,不耐烦地将宽大的袖子一直捋到手肘,却还是驱不散这暑热的感觉。今年的盛夏,格外的热,格外的长,也许是因为有个闰八月的缘故。
“从简!从简你等等我呀!跑那么快做什么?”季飞英打着马从后面赶上来,一叠声地埋怨他。
“我的少爷啊,你也不看看现在都几时了?”何从简抬起手上马鞭一指西斜的日头,“从早上出来到现在,还没走出几里地,再不快点,难道晚上要露宿荒野么?”
季飞英手搭凉棚看了看虽然西沉却仍旧刺眼的夕阳,咕哝了一声。
“奇了怪了,明明一大早就出门了,我也没觉得走得比平时慢出哪里去,怎么好像这路走也走不完似的……”他摇着头,擦去顺着额发滴落的汗水,“我明明来迎你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路,当时怎么没记得走了这么久?”
何从简不耐烦道:“你有空在这里唧唧歪歪,倒不如快些动步。”
季飞英却勒住缰绳,看着何从简正色道:“从简,你做什么一路过来都这么心浮气躁的模样?你心里有什么烦恼,就说给我听。是不是前日在驿站,听那位老人家说了那讳州城围城的故事,心里不舒服?其实我听了,心里也觉得不好,你我长到这么大,还没见过战乱,他说的纵使再是活灵活现,你我也没法感知其中万一。你手上的这幅画,他既然看出来了,你回去告诉你那些画师朋友,也就罢了,犯不着心心念念的。只是有一点我须得提醒你——你也听到了,那城叫讳州,这名字,断然不可能是原本的名字,这意思,明摆着就是朝廷觉得发生了吃人惨事,说不去不好听,故而讳之——你看,如今这座城,连断壁残垣也找不到。你家传的这幅画在各路丹青高手中也算有名,那些出入宫廷的画师,你也不是不认得,他们个个比我们见多识广,心里只怕也是有数的,既然以前那么多年都没有人提起这内容,只怕里面的意思,当真不是我等能够窥探的。从简,不要想了。”
他这番话恳切认真,何从简听得出,这里面的意思,实实在在是在关怀自己,便也终究只是叹了口气,道:“好,我不想了。”
他说罢看了一眼季飞英,像是保证一样又冲他点了点头。只是何从简并没说破,季飞英这话的意思,里面有九成九是着实为了关怀自己,剩下那一点点,却是难以启齿的隐隐恐惧。而他自己,固然是顺着季飞英的好意,心里却也有一点隐隐的惶恐。那日在驿站,老人给他们说的讳州城围城的旧闻,虽然只有寥寥数语,可是其情惨烈,又哪里像是人间的故事?
“不想了,快走快走。”何从简夹了一下马腹,“再不走,真的要睡在野地里了。”
“睡在野地里也好,”季飞英冲他促狭一笑,“天幕地席,又不怕有人来,别有一番情趣。”
何从简听出他话里那么点撩拨的意思,也撑不住笑了。二人策马跑了一阵,这附近荒凉,只见并不陡峭高峻的山丘绵延,四下苍翠,官道蜿蜒向远方,两人转过一路,前面地势骤然开阔,夕阳却低垂了,只剩最后的一些光。
“看罢,我说什么来着?到了。”季飞英笑嘻嘻地一策马跑到前面,前方是一座不算小的城池,远远可见有人进出,城门口熙攘往来。何从简跟着季飞英,赶在夕阳落山之前策马入城。他抬头看了一眼城门,上头并没表明城池的名字,不过这边是偏门,也实属平常。何从简策马跟随,只见长街上房屋鳞次栉比,交叠耸立,看着还算是相当繁华,只是临近天黑,街上来往行人并不多。
“奇怪。”季飞英突然道,“这不是我来的时候路过的地方,我们走错路了?”
“啊?”何从简愣了一下,随即倒也释然,“没关系,先找邸店住下,问问店家这是哪里,有什么事情,等明日一早再说罢。”他这么说着,却也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奇异,可是这感觉稍纵即逝,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再看天色,已经黑了。
两人也没工夫多想,好在不多时,就找到了邸店所在。空房还多,两人赶路了一日,觉得腹中饥饿,尽管晚饭时分已经过了,却还是询问店家有没有吃的东西。
“没有,二位公子来的太晚了。”
“什么——我住过这么多邸店,就没见哪家像你家这样的,这才什么时辰,连吃的都没有……”季飞英忍不住要同店家争辩,却被何从简一手拦住,道:“无事无事,我们就是随便问问。飞英,我们回房去。”
季飞英犹自嘟囔了几句,却也不见那店家有什么反应。何从简推着他,两人上了楼,木制的楼梯在他们脚下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动。季飞英一进了房,就忙不迭地卸下重剑,往榻上一扔,道:“累死了。哎,你方才拦着我说话做什么?”
何从简头也不抬道:“出门在外,就你事多。有地方住就不错了,少说一句,能把你憋死?”季飞英闻言翻了个白眼,自认倒霉地去包袱里翻弄干粮。何从简习惯性地去看他的宝贝画儿是否还在,收拾着手却一顿,这才想起方才又忘记问店家这到底是什么地方了。说来也奇怪,自己这记性也来越不好了,先前进城的时候,想着要在街上问人,偏生一打岔就忘记了;进了店铺,却又忘了一次。何从简想了想,却也懒得特意下楼去一趟了,这一日又累又困,有什么话翌日起来再说也不迟。
房中倒是有清水。两人洗了手脸,因为实在疲倦,也就早早睡下了。
大约是中夜时分,何从简倏然从梦中醒转。心里一片纷杂,想要去想方才到底做了什么梦,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他迷迷糊糊地摸了摸身后,季飞英还睡在他旁边,熟悉的吐息轻柔触抚着后颈,有力的手臂也横过腰间。他安心下来,正要再次睡去,却陡然听见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歌声,像是一群孩子在唱,唱的什么,却全然听不清。只是这歌声带来一阵又一阵莫名的寒意,本来明明是因为暑热而汗津津的后脊梁,也觉出凉飕飕的意思来。何从简再侧耳细听,歌声却已经没有了——本来那声音就很细微,也许是自己听错了。可是更遥远的地方传来一阵响动,似乎是许多人的呐喊,和兵戈交戟的声音。这一阵声音,相比之前的歌声,更加遥远和轻微,连何从简也觉得,自己这几日是太劳累而癔症了,可是那声音像是把钩子,勾着他一直一直侧耳听下去。
他不安的挪动惊醒了身后的季飞英,尽管天气极,他却仍然舍不得松开何从简的腰,只是用乍醒后的惺忪声音道:“怎么了?”
“你听,是不是有什么声音?好像哪里出了什么事。”
季飞英支起半个身子,侧耳听了一阵,终于摇摇头,道:“没有什么,你睡糊涂了,听错了罢。别胡思乱想了,睡罢。”他说着栽回枕头上,换了个姿势重新睡去。何从简本来还想反驳,可是侧耳一听,的确没有任何声音,四下里万籁俱寂,连夏虫的鸣叫都没有。季飞英习武多年,功夫比他好很多,耳聪目明,真的有响动,不可能听不见。他这么想着,也觉得是自己多疑了,随即到头睡去。
有风拂过耳畔,伴随着似近似远的鸟儿掠过天际的鸣叫。夏季的早晨,太阳还未曾完全升起,风里也难得带着凉爽的意味。困意一阵阵袭上来,却挡不住逐渐明亮起来的晨曦。风拂在身上的感觉太过舒适,何从简还想继续睡去,却被一阵剧烈的摇撼惊醒了,耳边是季飞英焦急的叫唤声。
“从简!从简!醒醒!快醒醒!”
骤然从梦中被这样惊醒,何从简难免心慌气短,支起身子正要骂季飞英两句,却立时愣住了。
晨光熹微,从东边开始泛起脂油似的白光。他们睡在一片蓊蓊郁郁的蒿草中,仲夏清晨的风,带着协调的凉爽和热意,将这些青翠的草,吹得柔顺地倒伏。
何从简只觉得从脊背上泛起一股冷意,一下子跳起来,手忙脚乱地四下里走了几步。他扭头看着季飞英,想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却看见后者同样满脸难以置信的神情。风吹动周围的野草,和着他们的头发衣带也一起不住摆动。不远处,两人先前的马匹拖着缰绳,四处吃草,倒也并没有跑远。两人毛骨悚然,互相无言地瞪视了一会儿,季飞英看见何从简脸上的神情突然变了。
何从简转身扑向包裹,手忙脚乱地找出他一直小心翼翼收藏的那卷画。季飞英看见他哆嗦着手解开系绳,用于平时小心翼翼的手法大相径庭的急躁动作拉开画卷。只见城池深峻,街道两侧屋宇错落,鳞次栉比。何从简双手哆嗦,是了,是了,难怪一开始,一进城池他就觉得奇怪,他们找寻邸店的那条长街,周遭街道格局,房屋安排,分明与这画上的一模一样。
“这……这……”季飞英也看出来了,他苍白着一张脸走过来,安抚似的摩挲何从简双肩。何从简正在惊疑不定,被他这么一碰,手上立时哆嗦起来,那画卷脱手而落,掉在草丛里发出轻微的一声。两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那画上,周围荒草萋迷,野鹜乱飞。两人这么怔怔地站着不知道有多久,身后的晨光却逐渐明亮了,鲜艳地将整个大地都包容进它开始炽热的手心里。
何从简先弯下了身子,小心翼翼地去捡那副长卷。季飞英看见他白皙的指尖还有点哆嗦,在画轴旁逡巡了一会儿,却突然在纸张裱糊的一角顿住了。季飞英定睛一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画有一角,也许是因为裱糊不牢靠,已经脱开了。很细小的一点,若不是对这副画珍而重之,是绝然难以发觉的。他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见何从简用一种近乎疯狂的动作将这幅画拾起来,这幅画太长了,他两手没法全部撑开,就只抻平了一段,双手高举,对着东面仰头看去。
鲜艳的朝阳不知道何时已经从东方全部升起,夏日早晨第一缕可以称得上是刺眼的阳光,直直地对着他们照过来。季飞英下意识地挡了一下被刺痛的眼睛,何从简却不然,那副织锦裱糊的画儿被刺目的夏日朝阳一照,所有的线条都变得模糊起来,显着通透的意味,在那地狱劫苦一般的恢廓云纹背后,隐隐约约透露出另一些线条来。
“从简!”季飞英失声惊叫,“这是——这是——”
他说不出话来,这长卷的背后,隐隐约约似乎还粘着另一幅画。只是这裱糊的手法很是巧妙仔细,其中夹层垫平,若不是偶然破损了一角,恐怕居然难以发现。高高升起的朝阳越来越明亮刺眼,将这惨烈长卷后面的那张图一点点照得更加明晰,尽管仍然不是那么清楚,可是已经能辨认得出来,画中两人,前方男子长发拖迤,双膝跪于榻上,一手支撑身体,一手向后反手揽在身后男子颈间,向后偏头与对方交缠舔吻。身后那人发髻带着银色扣饰,额发散乱,即使交缠中也能看见嘴角带笑。虽然只能隐约辨认交合之状,却不知是因为画中人神情、还是两人周身弥散的旖旎情状,抑或只是笔画无端昳丽,就让人觉得这二人定然是两情相悦,至死能够相守一生的。
何从简怔怔地凝视那两人都半侧着的、不甚清晰的脸颊和眉眼线条。夏日朝阳已经完全凌空,从四面八方洒下暖烘烘的、明亮动人的热意。也许是阳光太过刺目,何从简能感觉到,自己眼角好像在不住地流下泪水,止也止不住,可是眼睛,却无法从那隐约的线条上移开。他想起自己先前在那城中,自己中夜恍然醒转,之前忘却的模糊梦境,却在此时纷至沓来。梦中有青年红衣银甲,手执长枪,眉英目华,风骨凛然;身边另一青年,乌衣长发,转过头来对着梦境中的自己莞尔而笑。
——你看过这画了?这可是我生平,最为得意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