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未消夏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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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賢修印谱张之洞顧复初吴郁生吴秋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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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人言“读书随处静心,闭门即是深山”,说得轻巧!人都到凉快的地方避暑去了,天气这么热,读书能静心?当然,要看你读什么书,怎么读书。有些书静不了心,反而添煩。近来为校補《錦里篆刻徵存》,牵涉皖南石埭沈贤修,故专门找来《沈贤修印谱》,整个三伏天都在翻此书,不知不觉,立秋已过。我的感觉,翻开此书,就像进深山找人,隐约有声,却不见人影,忽见前路有背影,近前却发现并非所找之人,又如洞中探路,恍惚有光,摸索过去,却暗昧依旧。一些印章的主人,凭你上网翻书,终究渺如黄鹤,唉,一个夏天就耗在这大山的阴凉里,虽是浮光掠影,却也相映成趣,还有偶然得之的欣喜。注意力全在寻人,热?不记得了。
首先,要感谢《沈贤修印谱》的收藏者袁愈高先生,他做了一件对于文化传承非常有意义和价值的事情,这件事的重要,远远高于在春熙路修一座摩天大楼。他为我们在历史的深山里寻找文明的路径,提供了清晰的线索。不过,我还是忍不住说一句,这册印谱不应该选编,而应原书照排,不作改动。一则,这样做是尊重前人;二则,沈先生钤拓印蜕,是依照先后顺序,姓名,字号,斋号,闲章,脉络清晰,便于有意考查者检索。
读《沈賢修印谱》,张之洞,顾复初,吴郁生三人的题跋必须仔细阅读,因为,这几位都是影响时代的高人,从中可以读出各人的学养和品性,学到不少东西。
(一)
张之洞不愧是尊经书院创始人,题跋写得高屋建瓴,丝丝入扣,“刻印家抚漢印不如臨碑版,臨碑版不如通小學,寫小篆。鹤子大使文學通博,善爲小篆。家藏多漢魏六朝金石刻,故刻印無師而自工,不名一家。如此卷中朱文”安仁之印“,白文”翎侯“,前卷中白文”子詳“三印,是真通六書親碑版者之所爲。又如前卷白文”念孫之章“,”東漢三獨坐“两印,真得漢人規矩。又如前卷細白文“沈賢”(别有白文印,文同而少肥,故著細字以異之),此卷白文“鄂老”,“起不敏”,朱白文“鹤子小詩”四印亦不减趙次闲得意之作。若嫥以小篆法行之,吐弃諸家所詣,殆不可測,文、何以下,不足道也。大使學印扵吴秋衣,秋衣看印多,讀書少。大使今日所作,已有勝之者。佛氏語曰,“智過扵師,乃堪傳授”,不虚耳。光绪二年三月清明日南皮张之洞題記。附记:漢書《張騫傳》:傅父布就翖侯,小顔注“翖侯,烏孫大臣官號,”翖“與”翕“同”,然之洞甞見乾隆間館臣進《平定凖噶爾方略表》,文 已誤作”翎侯“,蓋沿誤久矣。
跋文起首两个“不如”,层层剥笋,引出学印关键:通小学,写小篆。不通小学,不懂文字源流,小篆不精,要刻好印,一句话,空了吹。林山腴先生赠沈渻葊诗中有句“二十年来文苑歇,蔑古夸今咨胸臆。伏波犬字作外嚮,马头人长造虚壁。”对时人在印文刻镌中不求甚解的臆测,和牵强附会的生造,表示了不屑。张之洞认为沈贤修的优势有三:一是文学通博,二是善为小篆,三则家藏多汉魏六朝金石,可资借鉴。如此,便无师自工,不名一家,自成体系。张之洞举例说明,沈贤修所作是“真通六书亲碑版者之所为”,“真得汉人规矩”,“不减赵次闲得意之作”,我想,这些评语绝非溢美之词,而是张之洞认真琢磨后的真话。沈贤修师承吴秋衣,张之洞诗文集中有《送吴叟秋衣往四川为道士》诗题:“吴癖金石,善刻印,技在陈曼生、赵次闲之间。尝荷擔穷探名山访碑,遇,即揭之。“吴秋衣来四川作道士,难说不是为了访碑。网上搜到张之洞赠吴秋衣诗之一,“风尘澒洞厌浮名,竟著黄絁访佐乡。窈窕青城堪避世,知君不为学长生。”果然不出所料。吴是张的散仙朋友,对这位朋友,张之洞的评价是”看印多,读书少“,难怪此君寂寂无名。而他的学生沈贤修,至今有人记得和研究。”智过于师,乃堪传授“,可见不虚耳。师傅们,以及自认可为人师者,不要收钱就教,先考察一下你的学生值不值得教,标准就是他是否比你智商高,时常问些你无法回应的问题。
署款钤印后,张之洞认真写了一则附记,校正了”翎“字与”翖“字的误读。一个字的较真,应该就是尊经书院的治学精神,因为这种精神,尊经书院培养了许多推动社会鼎革的栋梁之才。这种治学精神,今天已经难于见到。进入互联网 时代,人们已经习惯互联网思维,许多资料可以轻易从网上获得,这给治学带来诸多方便,但同时也造成许多困惑,所谓“萝卜快了不洗泥”,人们已经懒得去考证出处,恐怕也没有能力去甄别真伪了。其结果就是误导读者,祸害后人。清人纽琇《觚剩》记”观人之法“,结语云:”其于一字之微,敬慎若此,他可知矣。盖人未有意气傲慢,举动疏忽,而能成大器享大名者也。“而意气傲慢,举动疏忽,正是时人的通病。
《沈贤修印谱》的校排者,没有认真读张之洞的题跋,将张之洞题跋中已经标明的”东汉三独坐“印,辨识为”东汉三独留“,一字之差,误人多矣。
(二)
顾复初的题跋,因为有张之洞在先,故而说了一句官场中的话”孝达先生所言已尽其秘“,意思是重要的事,领导都说清了。不枉为官幕多年,他知道自己的位置。”篆刻一道,今之能者颇多,所难者,古雅尔。要而论之,寓工于拙,求密于疏,神骨气味之间幽深渊懿,此非可以力致,要以学养积渐然也。龢子世讲虚怀下询,蒙以前孝达先生所言已尽其秘,復推衍之,盖以今学者之患,在速于求工,过于趋密。龢子当弗何谦斯言。“刻印的人历来不少,刻得有些看头的也多,但离”古雅“还是太远。那股幽深渊懿的神气,非可以力致,只有学养积累,自然而成。顾复初先生诗书画全能,自然将其中因果说得清楚,只是听者是否用心罢了。关于顾复初,我请一位对其“相知最深”的人来说,邓元鏸《顾画录》自序“顾道穆为耕石先生次子,生有慧根,诗词书画无不超诣。七十岁后尤致力于画,邃密苍莽,神似麓台。余与之相知最深,故得其所作独富。今岁,道穆年八十三矣,病余静养,嫺更握管,欲觅其片纸尺缣,不可复得。爰检斋中所藏山水七十四幅,各记其长短广狭之度,著色设想之妙,录其款识,一字不遗,名曰《顾画录》,以示同好。“顾先生在成都留下众多遗迹,后之学者受益匪浅。今之学印者中,同样不乏”速于求工,过于趋密“者,同样有只琢磨刀法,不读书者,其结局自然只见皮相,难有神韵,无缘古雅。
(三)
吴郁生的题记最短,除去套话,只说了一句”“惟爱其取法之博,用意之工。”吴郁生先生是康有为老师,(网上资料:吴郁生(1854-1940),字蔚若,又号纯斋,吴县(今江苏省吴县)人,嘉庆状元吴延琛之孙。清代进士,光绪三年(1877)授翰林,曾为内阁学士,兼礼部尚书、四川督学,主考广东,康有为出其门下。善诗文、工书法,为清末民初时著名书法家,常作正楷、行书。字体初学欧阳率更,后入李北海之室。能参合钟、欧、颜、柳,错综变化,晚岁喜抚麓山李秀碑体,善书擘窠大字,朴藏刚健,浑厚老到。)学问自然高明。他说自己于篆刻一道“未尝问津”,恐是谦辞。“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为知也。”说不清楚就不说,此为高人,本来不知,却要乱说,人称假老练。
《广印人传》载:吴重光,字秋畦,一字秋伊(秋衣)(廣鑒注:号咏之)。浙江仁和诸生。早岁犹及与乡先辈陈鸿寿诸人遊,故印学有根柢。尝以极薄劣石摹汉印两千余方,无不惟妙惟肖。居京师数载,与马研香诸名彦交遊唱和。光绪元年(1875),年七十余,忽忽不乐,一日,肩所摹印徒步出都门。越十余年,有人遇诸峨眉,须眉皆作绀碧色。后,不知所终。此文读之似神仙传,其中“摹汉印两千余方,无不惟妙惟肖"一句,正为”取法之博,用意之工“作了注解,视此,沈贤修得吴秋衣真传矣。
乙未立秋廣鑒记于草禅书屋南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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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秋衣书匾(图片转自网上)
吴秋衣书匾(图片转自网上)
注:此文刊《明月藏鹭》2015年第二期(总第十五期)68-7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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