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辉
摘要:名家名篇总让人常读常新,百读不厌。本文从思路、描写对象与语言三方面比较分析了朱、俞同名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的不同艺术特色,并与作者各自的创作主张相联系, 探讨了其不同创作手法和风格的内在原因。
文艺美学中的“虚”、“实”,就创作方法而言,“实”通常指注重客观写实。时间的延续,空间的转移,事件的经过,人物的表情、动作、思路,景物、对象的形神诸态都清清楚楚,一读即显;让读者如见其人其物其景其境,如随作者历时历地历情历状。“虚”则注重主观抒发。神游至哪.则笔行至哪,因而思绪跳跃,事情经过模糊,景观物境隐约,只有作者的内心感受丰富充盈。于此,则有朱自清、俞平伯两先生的同名散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可作为“虚” “实” 不同创作方法运用的最佳演绎。大体而言,朱、俞两名篇创作方法上的虚、实差异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思路的主情与主理。所谓“主情”是指情因景发,情景交融,写物则情现于物,写情则多直书胸臆[1]。如李白的《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庐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前三句纯然写景,最后一句写诗人的直接观感。写景写感皆紧扣客观景物—— 雾霭缭绕的香庐峰与飞流直下的瀑布,对山峰日照下色彩的奇观与瀑布奔泻的气势之自然美景的赞美之情溢于言表,所写所抒都具体客观,写实风格极为明显。“主意”则指寄理于物,理是作者要表达的真正意思,却借物为表达的载体或触发物[1]。如苏轼的《题西林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同是写庐山,其理性成分就明显增强,尤其是后两句,全是说理之言。整诗没有一处描写庐山的美景,却句句都透着一种理趣,庐山只是诗人哲思理趣的载体或触发物。因此其构思便不重视客观写实,而重视主观心智的抒发,在主旨内容上便较之生动实感的景物要虚化得多。
在朱、俞两文中,朱文注重客观写实,是“主情” 的思路。朱文随着游览时间的推移,老老实实地介绍着游览的行踪:从上船下河到利涉桥、到东关头、到大中桥再到大中桥外,最后由大中桥外沿原路返回。行踪所经之处,朱先生又老老实实地描画一路的景观物象、人情风致:下河即介绍秦淮河大小两类船的装备设施及其“钩人” 之处,从小船“灯彩”的“钩人”细写雾霭与明漪。从下河到利涉桥到东关头这一段,作者精笔刻画了秦淮河水的美。转过东关头到大中桥,则抓住大中桥三个阔大的桥拱写自己的渺小、写桥两旁破旧的木壁房子,并细写想象中其昔日的繁华、美丽与极盛。大中桥外,则描绘了一派荒江野渡景象,以及秦淮河薄薄的夜。在停泊的地方,写了嘈杂而令人疯狂不能自主的歌声,尤其用了不少笔墨描画了灯光的黄晕与冷月的清辉交相融渗而成的奇观,勾勒了淡影的垂杨、矍铄的老树、远处亮丽的美得像贝壳的白云、白云下随意的黑暗轮廓等等美景美境。
朱先生还老老实实地叙说途中所遇事件的细枝末节:歌舫伙计上船来求点歌时,作者的发窘、犹豫与内心感受皆真切具体;尤其是伙计离去后作者内心的自白尤为真挚深切:对作者情感上盼望听歌而行动上拒绝听歌的矛盾揭示,为行动上拒绝听歌既没有满足自己的渴望又使歌妓们的希望受了伤而作种种辩解,对辩解虽然合理可情绪上总不如意等等心迹的表露,都是真实具体的客观笔法。所以朱先生《桨》文的思路,无论是叙事、绘景,还是写心,都是一种客观写实的笔法。
俞文则不然,不象朱文的时间推移,游踪、景观随现,俞文介绍游踪只用了寥寥数语:在不足篇幅的四分之一处就以一句话几乎将游踪全程带出“在利涉桥边买了一匣烟,荡过东关头,渐荡出大中桥了。”其后便只有距文章结尾约三分之一处以一句“前面已是复成桥”又点染了行踪,续上了行程。所以俞文不象朱文以游览的时序、游踪的先后贯穿全篇,写游览不是他的重点。其重点是写作者对外物的感受或评判或对于自我游兴的反省与辨析。如写作者初次坐舫游秦淮时就写感受:朦胧而羞涩。写秦淮河的水,不象朱文那样描其形画其色写其光,而直写内心的感觉: “无论怎样打它,终是没言语”;“密匝匝的绮痕逐老去的年华”;“心头,婉转的凄怀;口内,徘徊的低唱”,既像是写人,又像是写水,其意义所指就不象朱文那样清晰明朗。
整体介绍了秦淮河歌声的嘈杂与大船小船的拥挤繁忙后,作者用了大段的文字来写自己今晚游览时“恻恻的情怀”,微醉与朦胧的感受,以及对情怀感受的“有” “无” 哲学思考。写秦淮河姑娘们的靓妆与情状也无具体细腻的描摹,却着重写自己的浅醉与惆怅,及浅醉中对欲望与忙碌众生的哲理升华。写拒绝听歌,不象朱文切实地叙写内心的矛盾与思路流程而具有非常清晰的逻辑顺序。却着重写对自我、对佩弦、对点歌者的评判,语言极突兀,以感性灵光为主。面对联翩而来的请求点歌,又是紧发议论:“我们把他们一个一个打发走路。但走的是走了,来的还正来。我们可以使他们走,我们不能禁止他们来段的思考,又从具体事象中生发开去,颇带有些人生哲理的味道。接着写拒绝听歌的自白:“欲的胎动无可疑的”,“自认有欲的微炎, 为什么艇子来时又羞涩的躲了呢?⋯⋯ ” “欲的胎动”、“欲的微炎” 较之朱文的“憧憬着贴耳的妙音”、“盼望着,有如饥渴”自是思性主理与感性主情的截然不同的语言。接着写归途的感念,从“主心主物的哲思” 辨证,到确认“浑然之感”,再到“归来之忆”与“当时之感” 的辨析,都是理性的探索,较之朱文一路回程沿河所见的真实描写及最后的梦醒之后充盈内心的幻灭情思,自然一是思深而意邈、余味虚灵;一是景真而情切,余情绕肠。而思深意邈,恰是主理创作方法的特色;景真情切,正乃主情创作思路的表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