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息”的悬念

——《人民文学》2010年第十期赏读

                               吉 云

　　在文学大地上，悬念像一架马力十足的牵引机车，永无倦意地驰骋在写作和阅读的征途中。如今，悬念又派上新用场，常常打扮成书刊的卖点，被不厌其烦地到处高声叫卖。但在第十期《人民文学》里，悬念的锋芒似乎被遮掩了，迭荡的揪心的紧张放松下来，“稍息”了一会。的确，过度的市场运作，已使悬念尽显疲态，让它“稍息”一下，也许不是一件坏事。但我发现，当悬念“稍息”之后，我的阅读依然顺畅，依然充满着盎然的兴致，一股强大的、扑面而来的语言的力量，突围出来，赤裸裸地将我俘获！让我对文学这门属于语言艺术的科学的属性有了新的见识。让我对鲁迅、老舍那样的、语言大师级的作家的诞生，充满期盼，并坚信随着写作和语言环境的进一步宽松，这是指日可待的事情。让我看到，语言艺术的内蕴宽阔无垠如浩瀚的宇宙，只要创造性地、坚持不懈地探寻与挖掘，就能带给文学永久的活力和魅力。这是本期阅读给我的启迪。
　　此前，关于作家慕容雪村舍生忘死、卧底传销组织内部的消息，一直以悬念的方式，活跃在报纸、网络、广播、电视等媒体当中，前后长达七八个月之久。用吊足胃口、望眼欲穿来形容我们的阅读期待，一点都不过分。现在可以负责任地说，这种期待是值得的。慕容雪村没让我们失望，没跟我们玩噱头。为了打造一部精品力作，这段时间里他将全部精力都倾注在了润色和加工上。之前读过一些散见于网络、报端的他的相关的文字，显然不能和眼下这部作品同日而语、相提并论。仅篇名就让他费尽琢磨，直至付印之前才最终确定下来叫《中国，少了一味药》。天底下都知道他在写传销，却取了一个似乎与此无关的名字，足见他对素材的独到的把握，足见他是在极力调动语言的机巧与张力，为读者提供一个最佳的阅读角度，制造一种最佳的阅读效果。的确，这次书写对慕容雪村来说是一次巨大的冒险和挑战，因为他的书写对象过于特殊过于真实，不给他提供一点狂想和虚构的空间。而狂想和虚构才是慕容雪村的强项。我为他捏了把汗。慕容雪村比我想象的要“狡猾”得多，他抓住这个难得的机遇，对自己的语言形象来了一次及时的“更新换代”。那个我们熟悉的、操着一口东北腔、聪敏机智中又带出几分轻率和油滑的叙述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沉稳、老辣、越发聪敏机智的叙述者。他用生动的语言，使得枯燥乏味的传销内幕跃然纸上：如同被拍了花、灌了迷魂汤一般，人怎的就被“忽悠”进去？又怎的就去“忽悠”了别人？骗术是这里唯一的教科书，对象是离自己最亲近的人。欺骗在这里明目张胆，善良在这里遭到围剿，亲情在这里被无情斩首。更可悲的是，除了贪欲之外，任何欲望，包括食欲和性欲，在这里都成了原罪。一群连人的本能都不放过的侩子手，他们的凶残实在让人震惊和震撼！稍稍有些历史常识的人都不难看出，传销是200年前美国奴隶主们导演的“造奴”悲剧在今天的翻版，只是道具由皮鞭加镣铐换成了欺骗加诱惑；传销制造的是一个个现代版的“奥斯维辛集中营”，它们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屠戮肉体，一个屠戮灵魂；传销更使“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成为今世的常见病、多发病，患者竟以数以千万计！常识是人类生存智慧的结晶，是疗救愚昧无知的灵丹妙药，然而却被一些人遗憾地、有意无意地遗忘或丢弃。为此慕容雪村向社会猛击一掌，大喝一声，并扔出这剂猛药，让我们清醒！这是一个具有高度社会责任感的作家，用性命做抵押，用羸弱的血肉之躯去碰撞邪恶的刀锋，而发出的令人振聋发聩的声响！
　　文学新人萧相风一亮相，就跟我们玩起了语言游戏，而且老道得游刃有余，流畅得让你的阅读欲罢而不能。他的游戏也是从题目开始的。本来叫“南方工业生活词典”也很妥帖，却非要来个倒装句，叫成《词典：南方工业生活》。读完作品你就会恍然大悟，这已不是简单的修辞需要，而是酝酿着一个巨大的“阴谋”：“窃取”农民工的话语权！“词典”的前置，给了名词以动词的意义，使之对“南方工业生活”的注解，有了一种“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主人翁”的气魄。而过往我们在打工文学中读出的，多是他们作为社会、时代，甚至劳动工具的附属品的、充满哀怨的诉说。经济的发展，社会的进步，使得农民工的人权份额逐渐扩大；而农民工自身素质的提高、知识的丰富、资本的雄厚，是获得话语权的催化剂。在今天，在萧相风的作品里，打工生活呈现出一派新意境新景致。通过他生动的注解，我们认识了“流水拉”——“流水拉既是噪音也是一曲春天的交响曲”；知道了“流水拉”与“流水线”的区别，并知道了“流水线上没有转折号、顿号和逗号”、“是一篇没有标点符号的文言文”。“加班这个词语似乎洗净了身上的血汗”，在他的作品中变得令人心旷神怡起来：“黑夜为白天加班，路灯为公路加班，萤火虫为乡下的夜晚加班，秋蝉为最后的一缕暑热加班”……这种令人心旷神怡的阅读贯穿作品始终，赏心而又悦目。这就是萧相风为我们创造的打工文学的崭新语境，具有极强的艺术感染力，相信这种沁人肺腑的欢快和明丽，是今后打工文学的主色调，更是农民工日常生活和精神生活的主色调。
　　单就语言而论，这一期我最喜欢《那晚十点》。作者阿乙也是个新面孔，但他超强的对语言的指挥和控制能力，给我留下极深印象。他的语言极富侵略性，各色而不生涩，撩拨而有节制，挑逗而不下作，阅读中常给人带来一种出乎意料、歪打正着，令人目不暇接、目瞪口呆式的快感。正是这种光怪陆离、令人眼花缭乱的语境，掩盖或是冲淡了多少有点尖刻甚至恶毒的主题：小说通过一起十二分钟内致六人死亡的恶性凶杀案，来透视时代发展、社会进步所产生的“遗洒现象”。红乌镇被飞速发展的高速铁路“遗洒”，杀人犯被飞驰的时代列车“遗洒”，娼妓、偷情者、黑社会老大等被畸变的红乌镇“遗洒”……不起眼的小是小非、街谈巷议，一旦走出街头巷尾，涌上社会生活的主干道，就会酿成一场灾难。原因何在？凶犯是个男人，男人的“根”出了问题，由于疗救不当，促生了他的杀人之举。红乌镇治理“遗洒”的惨痛教训告戒那些所谓的“城管队员们”：抓小放大不行，抓大而抓大发了，或者抓不住根本也不行！这是我从作品中读出的“幽默”。它不是让人模仿滥了的“黑色幽默”，“黑色幽默”让人笑出苦涩，而阿乙让我笑出的是寒战、是浑身鸡皮疙瘩！我用“冷幽默”来形容它，不知是否恰当？
　　东紫善讲故事、善解人意、善解猫意，更善用语言。他把借喻和隐喻的修辞手段运用到极致，送给我们一只多情的《白猫》。他离异了，但他并不寂寞，身边常有异性相伴。可他却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被孤独包围的恐怖。他尝试与猫为伴，却窥见了制造恐怖的元凶：人们的情感生活越来越物质化、越来越浮光掠影，人们对真情实感的认知度越来越低，人们真情实感的传承能力正被悄然阉割……东紫向我们敲响警钟。
　　这一期黄惊涛继续着他《花与舌头》的讲述。这一期有大名鼎鼎的将军作家李存葆的散文《孤吹者的艺术交响曲》，李晶的散文《看到了而不传播是自私的》。还有雷平阳、刘立云、胡茗茗的三组充满力量的诗歌。
　　应广大读者要求，经与报刊零售公司协商，自本期开始，我刊将登陆北京、长沙等多家报刊零售亭，您随处都可以找到《人民文学》来读。
　　下一期，《人民文学》会有哪些精彩？届时，稍息的“悬念”是否要复位？我们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