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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间的体悟读书笔记托马斯莫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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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10月下旬的一个傍晚,23岁的托马斯•莫顿坐在家中,读着一本有关霍普金斯的传记。
当他读到,霍普金斯考虑成为一名天主教徒,并写信给纽曼寻求忠告时,他的内心产生了一种莫名的骚动——
“突然,我再也忍不住了。我把书放下,穿上雨衣,走下楼梯,穿过马路,沿着灰色的木篱笆,在毛毛细雨中往百老汇的方向走去。然后,我内里的一切忽然唱起歌来:以平安在唱,以力量在唱,以坚信在唱。”
没有任何征兆地,他当起了修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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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岁以前的莫顿,是个什么样子?我们只能从文字中依稀看出,一个叛逆的甚至有些放荡不羁的小伙子。
无疑地,他很聪明,在文学方面很有天赋,可私生活一团糟。后世的一些学者归根溯源,试图从他童年生活经历中找出原因。是啊,父亲新西兰人,母亲美国人,都是艺术家,国家观念淡泊;还有,母亲在他六岁时去世,于是可以想见,一个男孩儿,要么跟在自己父亲屁股后面,像个游牧人一般,穿梭于百慕达、麻省以及法国之间,要么就和外公外婆住在纽约。
在哥伦比亚大学就读期间,他成为哥大学生杂志《弄臣》的艺术主编;之后,又负责了1937年《哥伦比亚年鉴》的主编工作。
人们实在很难想象,这样一位活力十足到有些张狂的年轻人,会突然想起归信。他本来硕士论文的研究对象,是18世纪的作家格雷夫斯——一个喜欢挖苦宗教狂热者的作家,突然剑锋一转,转向了布雷克——一位极具宗教热忱的诗人。
我不情愿运用任何自己所知极为有限的心理学知识,还有看似异常拙劣的人格分析方法,去评判或者去臆断他。在我看来,他更像身边一位活生生的朋友,一位忠于自己的朋友,尽管那些颇为乖张的举止,在我眼里,都是极为正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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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么不妥呢?那位国家观念淡泊的艺术家的母亲,将这个生命带到了这个世界——从呱呱坠地的那一刻起,他就像个婴儿一般,拼命地向外搜寻,那一丝熟悉的感觉,那一抹温暖的存在,似乎想要找到一个安全的角落,依偎着、眷恋着,融化自己。
这个世界是如此的不安全——母亲的突然离世、父亲的四处游荡,印刻在这个男孩内心的,又会是怎样的感受呢?这些感受,从某种程度上,会不会放大了生命降临那一刻就带有的、对这个茫茫世界的不安全感,还有拼命找寻的爱?
他好像是这样一种朋友,完全的性情中人,想哪儿就做哪儿。
他总是发泄着旺盛的生命力,在任何他想找寻的事物上,于是倘若他认定,也会由此产生出非比寻常的热情和勇气。呵,是的,他就是这样一位朋友,有着初生牛犊的勇气,怀揣上天赐予的天赋异禀,挥洒着强盛的生命力,偶尔癫狂,偶尔沉寂,偶尔兴奋,偶尔落寞——那放荡不羁的形骸之下,包藏着怎样的一颗柔软的内心,如婴儿那般的澄明清澈,竟不为外人所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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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岁的他成为了一名修士,27岁转正成为正式的修士。可终于,他实在受不了那种僧团的生活——不论吃饭、工作、看书、睡觉都扎堆的生活,这样的环境,让他的内心对于自由的渴望越发强烈,那一股对孤独的向往喷薄欲发——他实在受不了了,他想要当隐士。
院长特许他写诗,而一般的僧侣只能被允许一年写四封半页纸的信。或许院长看出了这个年轻人身上的天赋以及如火焰般跳动的不安,或许院长希望通过书写,可以让这颗浮躁的心渐渐平息——谁知道呢?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很快,他的作品纷纷出版面世。
《七重山》的问世,为莫顿所在的修道院带来了不仅物质上更有名誉上的收获,这个修道会受到广泛的关注与肯定,申请去此当见习修士的人也日益增加。而莫顿却一筹莫展——他想要自由,想要孤独着,却被院长出于种种考虑,不愿放他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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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病了。在1949年秋天至1950年终。
这期间,他读了梭罗的《瓦尔登湖》,他的作品《约拿的神迹》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创作出来——
“就像先知约拿一样,上帝本来吩咐他去尼尼微的,但他却因为不敢去,而往相反的方向走去。我觉得自己和约拿很像,几乎不由自主地渴望着走向与上帝旨意背道而驰的方向。上帝向我指出一个方向,但我的‘理想’却指向另一个方向。”他坦诚地将这段内心独白写在了书的前言,他想寻求孤独,但同时又很彷徨——这种对孤独的渴望,有没有违背上帝的旨意?
“孤独不那么是一种你应该往你住处边线之外张望寻觅的东西,而毋宁是你应该在边线之内寻觅的东西。孤独不是某种你执拗期诸未来的东西;相反地,那是一种对现在的深化,而如果你不能在现在找到它的话,你就永远不会找得到它。”——莫顿《约拿的神迹》
好吧,他终于获得了胜利——他当起了“森林管理员”,每天,他都可以像自己敬仰的梭罗那样,跟树木单独相处,并开始学习每一棵树的树名。呵,那时候的他,一定很开心吧,虽然不是完全的自由,但至少,每天有那么几个小时的时间,感觉像是自己的,多么宝贵而丰盈的时光啊。
41岁那年,有位著名的精神科医生用职业的分析,对他这样判定:“你喜欢出名,你想成为大人物。自大和自恋是你最大的的心理趋势。”甚至还毫不留情地说:“你的隐士倾向是病态的。”
可事实上,莫顿虽然渴望孤独,却始终遵守着上级的命令;他虽然渴望自由,但也没有一意孤行。听了这样一段冰冷的评价,莫顿没有摇头,也没有辩解,只是黯然掉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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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分析,有时候就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它割向的是看不见的人的内心。在看不见的内心面前,这把刀显得异常拙劣,它只是自以为是地剖析着,然后给这颗跳动的心贴上各种匪夷所思的标签,说这个好,这个不好,怎样怎样。而持刀的人,又是多么伪善的一张脸,这张脸上刻满了职业的冰冷和麻木,却始终吝啬于给那些冰冻的心加一点温,哪怕那么一丝一点的,温度。
好像一位重症病人,被隔离在重症监护室的时候,谁都会感到无助与绝望——就好像,猛然被扔进一个冰冷的地窖,嗖嗖的寒风肆意刮起,你微弱地呼吸,想发出一声呼喊,给最爱的人,可,都无能为力。
这样的无助与绝望,又是何其残忍!
把我放在温暖的阳光下,哪怕就此一睡不醒,哪怕从此长眠于地,让我自生自灭,对我已是最大的恩惠。请不要,给我打上冰冷的标签,放置一边就此不管不问,如果你能听到我微弱的心跳,那一定是在对你说:请把外面的阳光放进来。
莫顿,这样一颗谦卑的内心,这样一个纯粹的灵魂,又怎是,那看似专业却拙劣的评判所能代表的?
“我们的时代固然也需要孤独和隐士,但仅仅把古代隐士的清贫、禁欲和祷告的生活方式翻版炮制,是解决不了我们时代的问题的。我们必须超越他们,用自己的方式,让自己从对世界的涉入中解放出来。那是因为,我们的世界跟他们的世界是不同的,再者,我们对世界的涉入,也远比他们深广。也因此,我们所面临的危险,也远比他们为甚。也许,我们剩下的时间,要远比我们以为的少。”——莫顿
其实,正如沙漠圣父的教诲:“孤独之旅是一趟发现内在真我之旅。”我始终相信,很多人甘愿摒弃这个世上万人追寻的富贵荣华,跑去深山老林里隐遁终老,不是为了出类拔萃,更不是寻求什么与众不同,而是为了成为一个平常人。不论他们在外人眼里多么贫贱孤单,其实他们的内心,却是无比忠于自己,他们最终成为了他们自己——那个不曾被这个世界割裂的“自我”。
45岁那年,因为一场火灾,莫顿意外地得到了一间为他辟建的新房间,在这个房间里,他终于品尝到了,令他向往已久的,孤独的滋味儿——
“在这里阅读,是一种跟在其他地方阅读全然不同的经验,就仿佛这里的寂静和它的四面墙壁,可以让一切都变得丰富和生色起来似的。在这样一个单独而没有他人的所在,你会变得极度放松和有吸收能力。有宁静和四面墙壁包围着你,会让你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变得具有聆听能力,会让你存在的每一个部分,都变得具有接收真理的能力。”
他开始对孤独进行深入的思考——
“它会让你极度痛苦地了解到,在日常生活那合乎逻辑、理性而井井有条的外表下面,隐藏着一个非理性的、让人困惑的、漫无目的的,甚至可说是混乱的深渊。而这是那些抛弃分心生活的人马上就会发现的。事情不可能是别的样子,因为一个人在抛弃分心的同时,也是在抛弃那个似乎无伤大雅的、关于他自己和他的小世界的自足性的幻象。”
“一个真正的孤独者,会在他的孤独中体认到孤独是一个基本而无法逃避的人类事实。因此,他的孤独会让他对其他人产生更深、更纯、更柔情的共鸣,而不管这些其他人有没有能够意识到他自己的困境。更重要的是,孤独是一个人通向主的奥秘的大门,而通过他的爱与谦卑,他也可以把别人带入这个奥秘中。”
“从人群中隐退,可以是对他们一种特殊形式的爱。。。。。。他们(隐士)的贡献,是在当一个沉默的见证人,他们用来表达他们的爱的,是一种静悄悄的甚至不为人知的方式。他们这样做,是为了表示,自己宁愿选择孤独而不愿接受社会虚构出来的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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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说,有一种爱,叫守望,好像我们每天经过的林荫道,好像我们每天注意或不曾注意的树——
它扎根于这片土地,就那样注视着你,那一种无言恰沁人心脾的,爱。
“除非人能够变得虚己和孤单,否则他就不可能在爱中付出自己,因为,没有经历过孤独的人是无法拥有自己的‘深我’的,而只有拥有这个‘深我’的人,才具有爱别人的能力。”——莫顿
以下摘自莫顿的日记——
1964年9月22日:“我再一次发现,毫无疑问的,只有在拥有相当丰裕的孤独时,我才会完全正常和像个人。。。。。。我跟着太阳和一天的节奏去生活,跟我四周的一切出于绝对和谐的状态。”
1964年12月16日:“每一个教父们有关孤独生活的论点都是正确得无以复加的,特别是他们有关它能带给人的难以言喻的平静和快乐。人在孤独中所感受到的快乐无比的纯粹,因为它并不是人自己所造就的,而是一种恩赐与礼物。”
1965年6月8日:“孤独生活的最大喜乐,并不仅仅来自于可以亲近大自然的美和宁静,甚至也不只是来自于可以听见鸟儿的歌唱声或找到内心的平安。它最大的喜乐,毋宁来自于你的心灵被调至最合宜的频率,可以谛听得到上帝的声音——你会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的、明确无比的声音,呼唤你去服从他、聆听她、敬拜他,在此时此刻,在今天,在静默与孤独中。”
1965年10月6日,他看到三头鹿在田野上奔跑而过,在日记里写道:
“这个场面让我感到无比的震撼——当你直接看到它们在奔跑时,看到的是和太初的洞穴画家看到的一模一样的东西。那是一种你不可能在照片里看得见的东西。它是最让人心生敬畏的。‘精神’就体现在鹿只的奔跑中。‘鹿性’是一切的总和,神圣而让人诧异。。。。。。那些鹿只向我揭示了一些本质性的东西,那不只是有关它们的,也是有关我自己的。它超出于日常存在和个体存在的琐碎之上。那是一种极为深邃的东西。那张长在鹿身上的脸,和我的是同一张。”
1968年7月19日:“我比渴望任何东西都更渴望找到一个真正安静、与世隔绝的地方——一个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我渴望能够消失);一个让我可以潜心于做我真正想做而且应该做的事情的地方;而且有必要的时候,我会从那里出来,帮助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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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顿说,如果用简短的话涵盖他一生思考的精要,那就是——
“真正的快乐,只能来自逃离我执(selfhood)的牢笼。。。。。。和通过爱而与‘生命’(life)连结在一起;这个‘生命’,是寓居和歌唱于每一种造物之中和我们的心灵的最核心的。”
“所有生命体,倘能活得愈简单愈自然,就愈肖似上帝”——莫顿
“所有的罪都是衍生自一个假设:生命中最基本的真实是我的‘假我’(也就是依着我的欲望而存在的那个我),而宇宙中的一切,都应该环绕着它旋转。就因为这样,我用尽一生的气力去积累欢乐、权力、荣誉、知识和爱,以此来为这个假我装点,把一个子虚乌有建构为客观的实在。”——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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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在这个世界里,有一种爱,好像大地之于植物,好像阳光之于花朵儿,在静默无语的时光里,凝成最美的岁月,诉说着,浑厚而质朴的爱,它不带任何声响地,悄悄注视你,像一位母亲,永远在你的身后。
或有一天,你会发现,在那看似深邃而幽静的孤独里,有一样宝藏,正熠熠发光,它静默在那里,等候你多时了。
(文中图片选自摄影师“张望”历时九年完成的作品——《佛的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