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衫
1957年冬天的北京很冷,而且买不到煤,张恨水想起潜山老家还有几间老屋子,就让大儿回那里看看,倘若修理好了,可以做归计。那间被家乡人命名为“老书房”的,里面有四五箱子线装书,一张赣州的广漆桌子,南面的大直格窗子虽是纸糊的,当中间却也有一块玻璃,是他做将军的祖父轿子上遗留下来的。院子里的老桂树令这里有终岁绿荫,可以点缀文思。“我住的这所房子太挤,书也没地方放,明年二儿子也要结婚,回来连个安居之地都没有。爱人又害乳癌,大家挤在一起决非长久之计。”四十几年前,一文不名的青年张恨水曾经闷坐在这里读书,饱受势利的乡人嘲笑,如今他老境颓唐,又想退回到祖居抱一枝栖。
两年以后,周南手术,花费五六百元,又有四个孩子在念书,“感到自己有责任,死不得”,可是“人老了,一切都完了。”周南去世后,“丢下几个孩子和琐碎的家务,统统由我承担起来。”生炉子,打扫,洗刷。粮食不够吃,找不到保姆,没法躺下休息,一部《记者外传》遭遇了两家出版社的退稿,“我很久都没写什么作品了,写了也没地方出版,何必费这气力。”1966年的一日,他翻遍了所有桌子的抽屉,急切地问前来照顾他的儿女,“你们看到了压在玻璃板下,你娘带着金锁的那张照片了吗?”
那是1931年拍下的一帧照片,其时两人刚刚结婚。就像老了的唐明皇一样,张恨水也要靠着爱情的回忆过日子。1931年前后是张恨水一生最得意的时刻,小报上说,他在十几分钟内,收到了几万元稿费,在北平买下一座王府,自备了一部汽车。所谓的几万元稿费是《春明外史》《金粉世家》等几部小说得到的一万几千元,那座宽大的、庭院里花木扶疏的房子是租下的,作为笔耕糊口的文人,这样的成绩就算不错,这年他娶了春明女中的学生周淑云,给她改名叫周南,其时距他娶大太太胡秋霞不过五年。在他熟读《随园诗话》的旧文人内核中自然认定:苏轼怎能无朝云?据郑逸梅津津乐道地回忆,在上海度蜜月时,他们借住在《金刚钻》报社楼上,周南怕过大马路,张恨水特地雇了一辆人力车,把她从南京路这边送到那边去。晚上,周南早早睡觉,把孩子往恨水手里一塞,恨水不得不一手怀抱幼子,另一只手捉笔写作。
像张岱那类文人一样,张恨水亦“好精舍”、“好美婢”、“好鲜衣”,“好美食”,在他最好的日子里,也曾倾囊打扮他的爱人,在上海时她穿一袭碧呢大衣光艳照人,在街头引起路人频频回顾,她的一帧穿裘皮的照相,“欲语拈巾笑未能”,一直挂在他家墙上,提示着当年如春梦般的万事如意。伊人的确是解语花,爱美食亦精厨艺,懂得品鉴断桥残雪,唱极好的京戏,可惜美人无寿,逝世时不到五十岁,反是解放后被断离的大太太一直活到了八十年代。文人梦中的朝云死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令清福成了苦恨:
“于今怕过苏州路,只剩青衫拭泪痕。”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