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花和美人
《红楼梦》可被简单梗概为:在一个四时鲜花不断的大花园中,一个男人被爱他的许多女人包围。这些女人前生是天上的神仙,当她们死后还将变为花神。其实,完成这个主题何须百万字,王晫的短篇小说《看花述异记》已经做到了——
王晫在朋友沈衡玉的别业里看花,因醉留宿廊侧,月夜独坐,遇仙女黄令征来请,带他参谒魏夫人(紫虚元君南岳夫人,上清派第一代宗师,晋人,黄灵微是玄宗时人,是魏夫人弟子,道号花姑。)一路上遇见梅妃、司花女袁宝儿、李邺侯公子二妾、永新等前代美人,待觐见后,又有卢女抚琴、太真奏琵琶、薛琼琼弹筝、红线弹阮、徐月华弹卧箜篌、弄玉吹箫、绿珠弄笛、念奴执板歌、丽娟歌《回风》起舞……文艺演出结束后,泪别众美,花姑相送,忽失所在,露坐石上,追忆感伤……
后来我读到乐钧的短篇《长春苑主》,发现是《看花述异记》的姊妹篇。情节稍复杂:元生因嗜花、惜花得到花神的青顾,被请去拜谒长春苑主,并被委以定花神的任务,在管春门内住满三年辞去,后数年无疾而终,与落花同葬,题石曰:“故长春苑催花使者元生之墓”。
两篇中都出现了美人争诮的情节。《看花述异记》中,绿珠与阿纪均善吹笛,然而绿珠看不起阿纪,因为绿珠为石崇坠楼而死,阿纪却在谢仁祖死后嫁给了郗昙(据《世说新语》,阿纪誓死不嫁,郗昙设计骗娶,阿纪终身不与他说话。这都得不到王晫的谅解)。《长春苑主》中,则是一坨人的矛盾聚集化不开:元生称赞窅娘轻盈,赵飞燕立即吃醋,梅妃笑她又犯了“昭阳故态”,两人吵了起来,杨妃在旁煽风点火讽刺梅妃,写史的班婕妤提醒杨妃别忘了马嵬坡。这都哪跟哪啊!文人写篇文章赞美他梦想中的绝代美人,却不忘了让美人之间大动干戈,这是神马奇怪的心态?
“莫怕长洲桃李嫉,
今年好为使君开”(白居易),“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王冕),文人笔下的花也是这样的比来比去,倘若花能解语,恐怕也少不了唇枪舌剑。《长春苑主》篇末作者非非子的评论引用了王晫的原文:“王丹麓有言:‘美人是花真身,花是美人小影。’”——这句其实出自明代说部丛书《绿窗女史》,非非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然而其受到《看花述异记》的影响自不待言——在《长春苑主》中表述为:出世为美人,离世为花神。因此花神玉册中的花名都是古美人的名字,而众花神岁出管春门有不返者,那便是出世当美人去了。
出了管春门,便入薄命司——在诸多以YY天上地下一切美人为风雅的文人中,有一位较有时间的“贾宝玉”君,写成了《红楼梦》。与古美人恋爱的,有帝王(玄宗),有大款(石崇),有搞音乐的(萧史),也有当官的(郗昙),然而在文人笔下,她们最终爱的,都是他自己。“然则何为见重也?”王晫假装大惊失色地问花姑。“见重”一词,透露了他在众花神心目中的地位。无他,帝王将相和富商,不过是玩弄女色罢了,哪里懂得怜香惜玉,“秀才以惜花之心成爱花之癖”(《长春苑主》),才是诸美人的知音。美人在文人笔下复活,在他眼前演出她们全部的美,所以钗、黛是有必要相妒的,有芙蓉那样极美而吸风饮露的晴雯,也有金钱铺地却轻薄妖冶的金桂……《红楼梦》一出,文人与花神的故事方借重贾宝玉君与他的诸风尘知己,攀登到了文艺的巅峰,亦成为YY的终极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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