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中国古典音乐，多数人会想起古琴曲之类的，高山，流水，捣衣，广陵散，常被作为茶馆或者酒吧的背景音乐，因为静得跟没声音差不多，也不影响人谈恋爱。有些人会想起戏曲，再渊博一点的人则会想起大鼓书，琴书，鼓词，评弹之类，然后犹疑这两种究竟算不算中国古典音乐——当然算，但是还不够，中国古代音乐的主流是各种流行歌曲。

    秦瘦鸥的鸳鸯蝴蝶派小说《秋海棠》中，罗湘绮的假儿子听她的真闺女梅宝唱戏好听，便问她会不会唱歌。这给我们造成了一种错觉，仿佛古代的中国人只会唱戏，到了民国才开始唱歌。其实，先秦时候，人们就在唱歌了，唱的是什么呢？唱的是《诗经》啊。恍然大悟的同时，你或许要说：古代的中国人是多么高雅啊！同学，你搞错了。《诗经》是各地民歌的汇总，你不认识的那些字都是当时的方言大白话。孔子说过：“郑风淫。”可见郑国的流行歌曲多是爱情题材的。以《叔于田》一首为例，“叔于田，巷无居人。岂无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这句话的意思，即I want nobody but you，——这首《Nobody》拥有全世界最多的翻唱版本，包括菲律宾囚犯版和老虎面具版，可见两千年前“叔于田”的河南少妇在当代仍然知音无数。

    流行歌曲的词被记录下来成了《诗》，《诗》后来又被称作《诗经》，是因为这些歌怎么唱已经没人记得了，也就忘了它们是歌词，从而对它们盲目崇拜。1977年陕西发现了刻有“乐府”二字的秦代错金甬钟，说明秦朝已经设立了乐府机构，而不是在人们通常认为的汉武帝时期。这说明：人们刚刚不唱《诗经》，便唱起了乐府歌曲，即所谓的“清商曲辞”“杂曲”“吴歌”之类。到了唐朝，作为近体诗的绝句也可以唱。薛用弱《集异记》里记载了开元中的一个故事，王昌龄、高适、王之涣三个穷诗人在破酒馆里喝酒烤火，来了一群刚从夜总会下班的歌女，一边宴集，一边唱小曲取乐，唱的恰好是他们仨写的绝句。看看其中一首吧：“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夜台何寂寞，犹是子云居。”二十个字描写了一段人鬼情未了的爱情，其感慨和激痛类似于那首荡气回肠的《Oh My Love》。

    李渔说，“丝不如竹，竹不如肉”，说的是特简单一道理：人们爱听的是歌，不是民乐演奏会。所以说古代人民的娱乐精神绝对是相当发达的。烛影摇红、香痕篆碧之夕，钏飞觞动、拇战射覆之局，唱的都是最销魂的时曲。当唐诗不能唱时，人们唱的是宋词。像《草堂诗余》这种宋词的选本，其实就是当时歌妓的歌本。宋词不能唱了以后，则唱元曲。元朝不仅有成套的杂剧，还留下了无数小令和套曲。到明朝中期元曲又失传了，却有几首《打枣竿》《干荷叶》之类的小曲，还是北曲的调子，传唱不衰，以至于不论男女老幼，人人会唱。嘉靖初，时尚从商调的《山坡羊》趋于越调的《锁南枝》，仿佛是从北杂剧到南传奇演变的预告……这告诉我们：文学体裁的发展主要是由于没有留声机。

    几千年流行音乐的发展过程中出现过不少经典的歌曲，我能想象它们一定非常的好听，否则不会在被传唱时颠倒众生。后来歌词失去了曲调，便没意思起来，这没意思的、不能唱的歌本子，被称作“文学”。……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小曲儿没了，文学的有——由死了的小曲儿构成的历史，叫做“中国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