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 书 记

      王磊光

1

《无名的裘德》是哈代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是天鹅临终前的绝唱。哈代和雨果是我最热爱的文学大师。雨果善于表现人物的神性，而哈代则充分地表现了人物的人性。我爱“德伯家的苔丝”，因为她的无比善良、美丽，也因为她的不幸命运（如果她是汤姆家的苔丝，她一定会是另一种命运）。我知道苔丝这样的女性是不够我们这一流人去爱的，我们必须仰望。我爱“无名的裘德”，因为他是一个不甘于社会命运却最终被社会命运毁灭的人。裘德希望走学术之路，但失败了；希望走神学之路，但失败了；爱情、婚姻和家庭也都是以毁灭而告终。无名的裘德啊，不安于做一个乡村面包师和乡村石匠的裘德啊，如果社会能够给他一丁点机遇，他的命运就会不一般。而社会，却连生存的机会都不给他，他四处谋生，在三十岁便失去了生命。淑对裘德说：“可怜的裘德！你真是百无一成，比我还惨！因为我到底还是把你弄到了手哇。你自己用苦功，有了这样的学问，却是受穷、绝望，真是使人不可想象。”难道，一切正如埃斯库罗斯在《阿伽门农》中所言：“结局都得按照命运之所规定。”

    我反复读这几句话，每次都有一种流泪的冲动——这是裘德在生命的最后阶段对众人说的话：“我这个人固然又穷，又有病，但这还不是我最坏的一面。我最坏的一面是我在原则上还是一片混乱——是我只在暗中摸索——是我在行动上只靠本能，而不学习榜样……我越往前走，越没有把握，到现在，我觉得我立身处世的原则，只有两点了：一点是，随从自己的心意行动，如果有害，只害自己，于别人无关；另一点是，使我真正爱的人感到快乐。”

    记得福楼拜说：“包法利夫人就是我啊！”我也多么想说：“裘德就是我啊！”但我自知我还没有资格去说这样的话。

                               2

“这一切有什么目的？你干吗这样做？”

    这是《在路上》里的一句话。这句话代表了我看这本书的疑问。

   “我”，迪安等人始终在路上，像乞丐一样流浪，又像骑手一样闯荡。仿佛他们根本没有思想。唯一的解释就是他们在路上寻找刺激。疯狂地飙车，疯狂的喝酒，疯狂地交朋友，疯狂地做爱，疯狂地享受震耳欲聋的音乐......

    安·查斯特说：凯鲁亚克从来没有让批评家们相信“垮掉的一代”，“基本上是信仰宗教的一代”，但是他的朋友霍姆斯明白，《在路上》里的人物实际上是在“寻求，他们寻求的特定目标是精神领域的。虽然他们一有借口就横越全国来回奔波，沿途寻找刺激，他们真正的旅途却在精神层面；如果说他们似乎逾越了大部分法律和道德的界限，它们出发点也仅仅是希望在另一侧找到信仰”。——我想，这大概是关于《在路上》最经典的评价。

    这是一本让人眩晕的书，读它时始终有一种晕车的感觉。我并不认为它是伟大的作品，但它毫无疑问是一部经典，它是不可模仿的。我读到一个支离破碎的时代，但也读到美国人的善良；我看到一群垮掉的青年，但也感受到一种充满原始野性的强悍力量；我跟着作者在变幻的场景奔跑得精疲力竭，却也因为叙述的速度而获得极大愉悦感。

    我喜欢小说的结尾：

“每当太阳西沉，我坐在河边破旧的码头上，遥望新泽西上方辽阔的天空，我感到似乎所有未经开垦的土地，所有的道路，所有的人都在不可思议地走向西部海岸。直到现在我才知道，在衣阿华，小伙子们总是不停地骚动喧闹，因为是那片土地使他们如此无法平静。今晚，星星将被隐去，你不知道上帝就在大熊星座上吗？在黑夜完全降临大地，隐没河流，笼罩山峰，遮掩最后一处堤岸之前，夜晚的星辰一定会向大地挥洒下她那璀璨的点点萤光。除了无可奈何地走向衰老，没有人知道前面将会发生什么，没有人。我想念狄恩·莫里亚蒂，我甚至想念我们从未找到的老狄恩·莫里亚蒂。我想念狄恩·莫里亚蒂。”

                              3

要说，大学时代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电影，只有《罗生门》了。当时，我喜欢的是它的叙事方式。我相信，热爱小说的人，都曾被这种叙事方式打动过。

    因为这部电影，我结识了芥川龙之介。我记得，那是暑假前夕，我从图书馆里找到《芥川龙之介小说选》这本破旧的书，文洁若等翻译的。偶然翻到书后的借书卡，看到第一借书者是“杨宏科”。杨宏科也就是后来大名鼎鼎的作家红柯。再看借书日期，却是我借书的头一天，是20年前的头一天。我顿时感到激动和欣喜，我相信这是一种缘分。一种等待了整整20年的缘分。记得高考前夕，我在《中国青年报》上读到数位作家走马黄河的消息，第一次，我看到红柯这个名字，但当时并没有留下深刻印象。没想到，几个月后，我就成了他的学生。在第一次作文评点课上，红柯师首先评点的是我的作品，《雪落无声》和《最可怕的是不是鬼》，都得到他的好评。尤其是跨文体写作的《最可怕的是不是鬼》，他让我给他抄了一份，想帮我推荐出去。红柯师给我的影响是深远的，他让我明白，要成为一个作家需要具有怎样的素质，需要做怎样的准备。他的作品自然也是我学习的范本。后来，《青年文学》的雪媛老师对我说：你的老师红柯夸奖了你。雪缘老师也是一直给我支持和鼓励的人。

    除了川端康成，让我最喜欢的日本作家就是芥川了。我读过他的很多作品，甚至亲手抄下不少。从这里我知道了，电影《罗生门》是以小说《罗生门》为背景的，而它的主体内容却是取自小说《密林中》。后来读到红柯早期的作品《林则徐之死》，发现小说的叙述方式跟《密林中》是一样的。可见，芥川对红柯也是有过影响的。芥川的小说后来又重读了数遍。

     昨天，重看了电影《罗生门》，再一次感受到黑泽民的杰出。这部电影再一次对我产生冲击，这种冲击甚至超过小说原作。不仅是叙述方式，更有小说的精神指向。还记得里面的一些台词，在电影开头，悲天悯人的和尚说，“这一次，我可能最终丧失掉对人类灵魂的信心”，在故事中间,和尚又感叹：“人的生命像少女一样的真实，也如晨露一般的短暂。”故事结尾，樵夫要抱走孩子的时候，和尚又说：“多亏了你，我想我可以继续保持对人类的信心了。”这部作品最终将主题指向了宗教的良善，指向宗教背后那个最深邃的宇宙——人的灵魂。当和尚看着樵夫抱着孩子离去时，我就知道，这孩子是人类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