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顽
(2010-12-09 17:35: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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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青春中文系杂谈 |
分类: 创作谈 |
在这个出版业极其发达的时代,读古书的人却不多。每年大学里文史哲相关专业都有一些人拿到古典方面的学位,我也是其中一个,但我并不知道那有什么用。卢照邻说:“寂寂寥寥扬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李贺说:“宁为百夫长,不做一书生”。看来一开始,我们就是没用的。但“没用”二字,不足以令我们退缩。
小陈本科是学高能物理的,不知道他经历了怎样的核裂变,最终考入古典文献专业。如今他博士要毕业了。而另一位一路读古典上来的小党,在毕业通讯录上的去向赫然是:中国中医药大学读博。那么他也要毕业或者已经毕业了,我期待着某一天他的名字和某部失传已久的医学秘笈联系在一起。这种“专业急转弯”在中文系屡见不鲜,就连我本人,也是由微生物学蹦到这里来,可见人类中的一些变异品种对于冷僻无用的事物的追求总如飞蛾扑火一般。清华中文系某美女曾对我说:学古典文学的只好去嫁给有钱人,因为实在养不活自己。可我这些无法傍大款的男性同学俨然都还活着。
最值得称道的人类楷模是小李。第一学期英语分班考试时看见这人,禁不住惊艳道:那人长得,真像是一个王子。果然,他在戏剧社当社长期间,是演过哈姆雷特的。将其搬到电视上一定艳光四射,黄晓明吴彦祖之流未必是对手。就是这油光水滑的清俊小生,有回光临古书店,买了62年版人民文学《董解元西厢记》、阿英编的《红楼梦戏曲集》和广东木鱼书《花笺记》后,被书店老板追问送给谁:谁都不信他是读这些书的人;而在他本人列的“带什么书去流亡”的书单上,首选的是《四库全书总目》,如果只能带一本书,那么看看那些书名也是好的;其次是《二十五史》——把祖国的历史一肩扛着,多么沉重的流亡之路!第三是《说文解字》,……。
小李是我见过的最沉潜于古书的帅哥,本科四年他彻夜读书,虽我没有亲见;硕士三年他在万柳挑灯夜读也常是通宵,我亦没有亲见,据说读到情浓处会想站起来呐喊,但终于没有喊;博士四年他也读着,BLOG上贴着篇《进学解》,说读书读到失眠。除了演戏,他还唱民谣,写小说,写诗,集多种文艺爱好于一身,但他对古典文学从未想过改行。我曾从他处借得一本《明清小说资料汇编》,放在案头数月,也没好好看,被其悻然收走。
倘若03硕班里没有小李,风姿绰约的小施就该是头牌了。他跟我同一专业,不同导师。我们专业一共只有两个大陆学生,按说应该亲近,但其实并不,那是因为各自忙碌且都经常翘课的缘故。小施是上海人,入学考试专业课他考了第一,基础相当的好,天资虽高,态度却是散淡的。有回春游,我听见他唱淫靡的小曲,是一种我没听过的颇冷僻的地方戏,端的是字正腔圆、有板有眼。他必有为我所不知的精彩的精神世界。
话说古典是一种没用的学问,这只是我的一己之见。有人就觉得,像这种百无一用的学问学出来,便好去当官——因为专业型的官员不如万事通的官员混得好。我曾亲耳听到这迂阔而可爱的言论,暗里为之一噱。有两个人研习古典最合适,一个人叫“元无事”,一个人叫“富贵闲”。还有两人勉强可以,一个是“吃得少”,一个是“耐久坐”。勇猛精进如小李,风雅落落如小施,都是出乎我想外的“天外飞仙”,他们只想读几本古书,纵不升官发财也是快乐的。
香港人小余的人生理想是研究《文心雕龙》,尽管一入学,我导师就告诉他说,在这个题目上面前人做过太多的文章,若无独门暗器,不要妄想突破。但小余始终未改变初衷。他毕业于香港树仁学院,原从我流徙香港的师爷张少康处得了些有关《文心雕龙》宝典的密教真传,才来投奔我导师的。我导师自然不敢等闲视之,对他爱护有加。他亦十分勤奋,后来以优秀论文毕业了。因为同一个导师的缘故,我和小余交往稍多,知道他出身于单亲家庭,一母一妹至今蛰居于租来的一居室里,学费是从并不宽裕的父亲那里要来的。他为人非常专情,每天中午在农园食堂吃固定的两样菜,对我笑称若不是每年暑假在香港打工赚点钱,就会没得饭吃。我以为小余一定会去念博士,成绩那么好,那么多苦都吃过了,然而竟然没有。回到香港以后,小余似乎一直在公司上班,做一个卑微的职员。在这样一个时代,没有患“富贵闲”的病,读古书是难的,更何况是在黄金铺地的香港。
……且慢。我们并非全无一用……因为我想起了步非烟。我知道美女小辛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侠小说作家步非烟,是非常晚的事情了,迟至步氏在校园中签售的那一天。小辛是古典文学专业的,上课很爱发言,发言总是很长,滔滔不绝一气呵成。她尤其能够把我看见就过敏的“术语”用得很熟,——话说我其实非常不喜欢“学术语言”,为此跟我导师谈过几次,我导师告诉我,这种“黑话”是必须会用的,这是行走江湖防身会友必备的“切口”,如不精熟就意味着不是江湖中人。大意如此。所以对于小辛和师兄们的发言我多半不能懂。——一句话中用到五六处之多,令我悚然生出景仰之心。临近毕业那会儿,各大媒体纷纷爆出步非烟着古装的照片,以“北大美女炮轰金庸”为题。打开网页来看,虽题目相当有噱头,小步对金庸却无丝毫不敬之意,她说话仍然是有理有据,滴水不漏。相比下来,金庸先生的回复显得刻薄:说步飞烟是唐朝歌姬,他笔下有一个曲非烟,下场很不好云云,殊少长者风范。
据说那年小步拿了二百万版税退隐江湖专意写作,过了一二年重新回到学校念博士。她已经是“富贵闲”了,更难得的是,她的古典文学,不是白学的。我想,与其让小孩子们去打游戏,血腥凶杀暴力,还不如读读小步的武侠小说,说不定能在心中种下若许古典情结。
话说我不喜欢“学术黑话”……非但如此,我还不喜欢《文赋》。
《文赋》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无法绕过的名篇,光是背过不算,还要对它进行一番训诂学的练习。为此,我导师开了一个学期的课,每节课由一个人跑到讲台上讲一段。某一天轮到我了。然后……那天的课堂是以对我的“炮轰”结束的。
我着实太不像话,作业没有好好做不说,临上课时,用WORD的某个诡异的功能把简体字变成了繁体字……这是个异常不靠谱的事,比如说,松树的松,在繁体字中亦写作“松”,用那玩意儿一转换,就成了“钗横鬓鬆”的“鬆”。那年我是个坏学生,无法自拔的坏,脑子里就好像进了水,稀里糊涂干了这件伤天害理的事……当我把那满篇似是而非的繁体字的作业交上去的时候,导师的脸都绿了。
那是我今生第一次用繁简转换,也将是最后一次用繁简转换。
导师是个清瘦的人,且高,有一米九,是孔子那样的“长人”。有些人私下里认为他仪容修美,长得很帅,但恐怕没有人敢面谀。他是一个严厉的人,对自己和学生的要求都很严格。他读研究生的阶段就出版了关于《二十四诗品》真伪问题的专著,后来又写了一部六十万字的《清代诗学》,由唐入宋到明清一路研究了下来。这样一个人,岂能容忍自己的弟子不学无术,犯下如此滔天大错?果然,怒发冲冠之后,他结结实实地把我骂了一通。直到我白眼向天,鼓腮不语,导师才突然领会到:这是个女生,他不能再骂了。
唉,我不好好做《文赋》作业是不对的。但在当年,我真的很不喜欢《文赋》。《别赋》有“值秋雁之飞日,当白露兮下时。怨复怨兮远山曲,去复去兮长河湄”那样的深至宛曲;《登楼赋》有“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的感慨郁结,而四平八稳的《文赋》中就没有那点让我头晕的东西。相比而言我更喜欢陆机的弟弟:“小陆何须临水笑”的陆云——他看见自己在水中戴着箬笠的倒影,笑得跌到水里去了。他真是个好玩的家伙。此外陆云还有同我一样的语言追求,他说自己“雅好净省”——喜欢简洁明白的文字。那么如果生在今天,他也许和我一样,适应不了学术黑话,学不好古文论。
我不知道我导师是何时发现我干不了这行的,总而言之,他对我一定很失望。我想他后来对我是怀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情,仍然要求我每个月交报告,当我们去他家时,指着一箱子书让我们分,并专门把其中一套《五灯会元》捡出来给我。他几次同我说,他对我的希望是让我写一些有古典文化背景的文学作品。我的论文开题时,张老师先同所有老师介绍说:这位同学比较特殊,她喜欢写小说,是一个创作型的同学。
当时我的第一本小说集已经发行了,但没敢给他看,因为不是“古典背景的文学作品”。我想张老师至今仍搞不清楚我究竟在忙活些什么,我行走江湖用的一直是笔名,所以在他,当年那样的介绍我多半是由于对我没有信心,因为中文系虽然不培养作家,但多数老师对于搞创作的同学都怀着一份尊重和同情。果然,后来我那篇论文顺利通过了。
我入学那年,导师刚从韩国回来,我和小余是他的头两名弟子,前面没有师兄。后来师弟妹们才逐渐多了起来。我不晓得先辈师生们是如何相处的,我们跟导师的相处之道,即每隔一段时间就到他家里去,一干人等罗坐四周,吃师娘从日本带回的茶。导师自是高谈阔论,列位悚然听讲,鸦雀无声。到了一定时刻,便上馆子去——五道口高档新鲜的馆子不少,苏轼酒楼,醉爱,还有一个名字很切题的师生情。在这么好的馆子吃饭,导师要花一大注钱,我们也都吃得很雅驯,不仅不敢大声喧哗,而且不敢高声咀嚼。我们同宿舍的小金,是学古典文学的,他们同门的规矩是到导师的家里吃。那位老师与我导师同姓,据说也严厉,但严厉的方式不同。在我的印象中,那是一位穿敝布衫的倔强老先生,有点孤高,有点HIGH,一般的凡尘人物不入他的法眼。记得最清的是那一年中秋,小金去导师家赏月,一行人夜半才归,老头子也是“惜花春起早,爱月夜眠迟”的有情人那。
同是张少康师爷的弟子,小施的导师汪老师却异常温柔旖旎。他也是上海人。入学以前,我便读过他的一篇阐述“嵇志清峻,阮旨遥深”文章,文章自然很学术很专业黑话连篇,但被我这不入流的二五人概括中心思想为:嵇康是清醒沉痛的,所以被杀了;阮籍是佯狂沉痛的,所以没被杀。我很喜欢那篇文章,反反复复读了多遍。我导师总结学术文章的某种上层境界是“有甘苦”,汪师这篇文章即是。汪师的人生寄托非常特别。有一次上他的课,有本科生邀请他一起参加一二九大合唱,他特地公开辞谢了。他说,自己回家之后要洗衣服,做饭,辅导孩子数学,忙得不可开交,学术都像是副业,更没有时间参加合唱。惹得满堂大笑。大隐隐于市,我晓得汪师之隐是隐于家务的。
汪师不打算做嵇康,他原本更为钦佩阮籍,所以他用了阮籍的方式来跟这个世界周旋。在他温和缄默的外表下,暗藏一颗玲珑七窍之心,内涵丰富,引人入胜。没有一些额外的挣钱途径的北大中文系老师生活是很清苦的,我听说汪师家房子很小,书又多,一直堆到天花板,一家三口转身都难;并终于等到更大的房再也买不起了。那么这狭小的空间内很难再挤下一个前来修习弟子规的小施吧!所以小施和他导师的关系,一直是形散而神不散。
李简老师多年来,在课堂上时常说起有那么一次,她刚走进教室,便看到讲台上放着一枝刚摘下来的花,还有一张卡,上面写着:生刍一束,其人如玉。她不知道是哪个学生送的,但这一举动的优美和熨帖让她念念不忘。有这样的老师才有这样的学生吧……,虽说我们是孤独的。
这两三年,我对明清传奇有了莫大的兴趣,并从《六十种曲》读开去,陆续读了徐朔方、赵景深、周贻白、钱南扬、叶德均、青木正儿、吴梅……。感慨最深的是:这些名家都是旧时代过来的,他们对戏曲的爱好,多半始于自小听戏、看戏的浸淫。他们甚至都唱得很好。不像我,把“传奇”当案头之学,有文无曲。白先勇倡导《牡丹亭》,关锦鹏携来《怜香伴》,似乎昆曲又有发展起来的趋势,——作为“富贵闲”的玩意儿。这……,也比没有的好。
我想起当年,有一日到隔壁宿舍,发现小杨、小群两个穿着古代的衣裳,一个扮生,一个扮旦,在门厅里面唱越剧。扮演旦的小群是极端妍的一位美人,小杨则英气勃勃。她们二位,都是北大越剧协会的会员。北大还有京剧昆曲协会。他们的活动,想必是很热闹的吧。事隔多年,有日看见小杨在她MSN空间里缅怀那段岁月,也跟着出了一阵神。
古典时代是越来越远了……如今这个世界的关键词是:网络、发展、GDP、金融风暴、生态危机。我们这些被潮水逐上沙滩的桃花源遗民,不得不踉跄寻找自己的一席之地。
武侠小说作家,文物拍卖师,美术馆内刊编辑,除去极少数风花雪月的职业,古典在社会上用武之地很少,因此兄弟们颇有落寞的。小唐辞职似乎已有一年,不知道他又找到工作没有,在学校的时候,他与阿邈相谈甚欢,据说彻夜谈佛。阿邈去的是唐山师范学院教书,算是个很好的去处,小唐则去了图书公司,即那家令他愤然离职的前单位。前阵子我在他的SPACE中看到他在读《宋元学案》。
而我,侥幸嫁给了家有三斗余粮的田舍翁,做起了“家妇”这个很有前途的职业。家务之余,回想起自己在学校时,整本的书读得太少,现在纵使顶着猪油去多看些书(古诗云: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也是值得的。上星期从旧书网上淘了一本《蠕范》,这本书1936年以后没有再版过,之前也有好几十年失传,也就是说,嘉庆以来,一共有过两版。这书里,有百分之二十的字,多数人不认得。但它真的很好看。我最欣赏的是最前面那句:大块一蠕境也。——老虎是毛虫,我们是裸虫,大家都是虫而已。
中国人的博物学是齐物论。人生观是“没有不散的宴席”:你随便拿起本《西湖二集》,看到一篇小说的结尾,它说:“世间诸色,本属空假”;再看一本《梼杌闲评》:痴人以为“十世吃用不尽”的家缘家计,顷刻间灰飞烟灭。价值观是“不如无”:五色乱目,五声乱耳,五味浊口。金钱观是“不妨少”:偃鼠饮河,不过满腹。——这些,跟今天喧喧嚷嚷的人群所信奉的一切,全是相反的。
从没见过哪个时代像今天这般爱死了富贵繁华,不问灵魂深处,只剩下这么几枚读书人旁逸斜出。遗世独立一点也不舒服,可是非这样不成。被遗忘的古典家园并没有消失,有人在守护着它。眼看大雨将至,田园将芜胡不归?
你们还会回来的。
“时来顽铁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