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兄长崔国一
(2020-08-28 16:4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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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历史 |
分类: 辞赋文华 |
1963年夏末秋初,我和胡同里的几个小哥们赶到北京第四十三中门口看榜,在公布的初中录取名单上,我兴奋地看到我们的名字都赫然在列,在初一(九)班的名单上我又找到了自己,当时那个高兴就甭提了。因为,这是我有生第一次通过努力掌握了自己的命运,升入了理想的学校。
正在高兴,忽然有一个也在看榜的男孩对我说:“你们那个一九班名单上的崔国一可不得了,是梁家园小学的尖子,倍儿有能耐。”我听后心里一沉,觉得不舒服,心想怎么又撞上什么“好学生”了?
我之所以不喜欢那个年代的好学生,一是因为当年我太捣蛋,太贪玩,敢连续逃学去看电影,敢带头和高年级学生打架,做作业马马虎虎,上课时洋相百出,大多数老师都不把我当好学生。为此,上课罚站,下学叫家长是家常便饭。老师忙不过来时就安排少先队的大队长、中队长、小队长等一拨好学生来批评帮助。而帮助的结果往往是几个女孩子泪流满面的气跑了。至于让我绝对藐视的腻腻歪歪的男性好学生,借他们个胆子也不敢来帮助我。二是我认为好学生们除了那点课本知识以外,什么都不懂。我早已把北京的博物馆、名胜古迹、图书馆都转了几十遍了,他们还可怜巴巴地等春游时让老师带着去;好电影我都倒背如流了,他们还望眼欲穿地等待学校包场。直到六年级要考初中的时候,我忽然感到了自己问题的极端严重性。
当时,我所在的宣武区的好中学并不多,四十三中是民国时的一所民办中学改制的,学风严谨,师道尊严,文体尤佳,男女教师一律尊称先生。比起某所权贵中学要实在的多,加之离家又近,我很想考上这所理想的学校。但是,依我当时的学习成绩,达到目标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偏心的班主任给好学生们开小灶补习各门功课,对我等末流任其自然,一些好学生讽刺说:“没关系,考不上有“和平门”、“白纸坊”收留你们啊!”(和平门中学、白纸坊中学是当年末流的新建学校)。正所谓“知耻而后勇”,我居然组织起几个小哥们自己复习,与其一争高下,发愤雪耻。浪子回头,顽铁成金,两个月后,我们笑了。他们?唉,不说了,都是小孩子啊。但那时我实在是不愿与好学生打交道。
终于开学了,走进教室找到了座位后,我环顾四周,惊呀地发现我的同桌居然是一个土头土脑的小子。他小平头,发旧的衣裤,脚穿自家做的土布鞋,比起我的白夹克、凡尼丁蓝裤子、回力牌球鞋的行头不是一般的差距。他不苟言笑,说起话来慢吞吞的,还有一丝不知那县的尾音。在此之前,我在同学里还真没见过这类型的模样。
我正暗暗发笑,上课铃响了,我们的班主任,燕京大学当年的校花,一袭旗袍典雅温和的叶先生笑微微地站在讲台上。一番开场白之后,叶老师的手轻轻放在讲台上的两摞书上,说:“同学们,这是即将发给你们的课本,这两套书内容完全一样。不同的是,一套是正式的印刷品,另一套是手抄本,手抄本的出现是因为有一个同学家庭困难,就借来正式的课本全部抄下来,再装订好放在我这里。有那个同学愿意上来鉴定一下,那套是印刷的?那套是手抄的?”天啊!居然有这种匪夷所思的事?一片惊诧声中,我毫不迟疑地第一个举起手,在老师的示意下奔到讲台上,两手并用翻看起这两套书来。《语文》、《代数》、《英语》等等,在我眼中是一模一样,文字、符号、插图、装帧绝无二致。如果有一套是手抄的,简直就是巧夺天工啊!失败的我悻悻地回到座位上,头脑一片空白。叶老师和蔼地说:“这位同学没看出来一点儿不奇怪,当初我也没看出来。我在知道这事的原委后很激动…….现在我就向大家介绍手抄本的作者,也是我们初一九班的班长——崔国一同学。”
几十双眼睛一下注视在我身边沉稳地站起来的土小子身上,热烈的掌声中,我生平第一次为好学生倾倒了。从此,我视崔国一为胜似亲兄弟的朋友。在两年半的初中生活中,我如影随形一般粘糊着他,琢磨着他,学习着他,慢慢地调整着自己的人生风帆。
崔国一,在那时,是所有地方都与众不同的一个半大小子。为人沉稳,性情耿直,待人热忱,风趣幽默,多才多艺,文理皆优。在外是四十三中的骄傲,为学校拿了无数奖项,尤其是在中央电视台首届全国书法大赛中名列前五名后更声名鹊起;在内人缘极佳,教师学生无不交口称赞。许多同学都和他是朋友,我因为得天独厚的条件则拔了头筹。
我和他都住在西琉璃厂这条闻名中外的文化古街上,我家在存古胡同,他家在万源夹道,一东一西,中间夹个荣宝斋等一系列厅堂馆所,两家相距很近。崔国一的父亲崔振昆大爷是荣宝斋的书画鉴定师,造诣了得,轻功了得,是传奇式的人物。我家院子里的南房则是荣宝斋的一个装裱车间,邻居夏大爷、张大叔都是荣宝斋的员工。外院的刘爷爷是著名的装裱匠,在他家里见到如今国宝级的齐白石、徐悲鸿的画作一点不稀罕。再加上每天放了学,没事就往荣宝斋里溜一圈儿,所以有荣宝斋这个缘分就联系多了。还有我与国一是一个学习小组的,我家有个台灯,做作业方便,我就老拉他一起做功课。再说我已铁定了交这个哥们,没事就往他家跑,跟大爷大妈犯贫,逗逗国建国伟,“帮忙”糊纸盒,蹭顿窝头老咸菜疙瘩吃。国一家那时虽然贫寒,但充满了浓浓的书卷味,一屋书画就不说了,连老爷子出门留的便条都是绝顶的毛笔小楷书法,还有那一年四季都在鸣叫的蝈蝈,满处摆放的由国一制作的玲珑剔透的蝈蝈笼子,让我痴迷而流连忘返。也真奇怪,视我为掌上明珠的奶奶,对我上哪儿都不放心,唯独不管我去国一家或和他去玩。奶奶说:“国一稳当,真好孩子!”
然后就是他的为人处世。在崔大爷极为严格的传统文化教育下,崔国一不仅一派君子之风,,而且是一派燕赵豪侠之气,遇事先替朋友着想,绝不让朋友有一点儿不舒服的感觉。与之交往,如面古贤。几十年来,多少朋友为之感动,无不交口称赞。那时我还幼稚,与之交往不管不顾的,他却未表现出一丝不快。有一年晚秋,学校组织我们到卢沟桥农场劳动,睡大通铺。我抢到了与他挨着的位置,睡前瞎逗不让他睡觉,半夜起夜时死乞白咧地拉他一起去,结果让他着了凉,大病一场。事后他一字不提,第二年下乡他还主动和我挨着睡,弄得没皮没脸的我也不好意思了。
比较起我的瞎玩,国一的正事太多了。大队主席、学生会副主席、团支部书记、班长、课代表等一堆职务,还有没完没了的书画活动、宣传任务,可他从不摆架子找借口待慢不请自来的我。我那时在班上几乎一无是处,学习、文体、处事都极为平平。几十年后,我才弄明白他和他的一家绝不是只对我好,但确实是格外对我好的原因,就是独具法眼的崔大爷不知怎么看出我俩的天生缘分,看出几十年后我可能会有一点儿出息。在当时,我仅仅表现出来一点儿文字能力,却得到了老师以致崔大爷的青睐,给了我一些最初的鼓励,当然这是国一宣传的结果。
但就是这一点点鼓励,却让顽而不劣的我开了茅塞,有一点模模糊糊的事业心沁入了无知瞒预的童心。这可能是与国一交往中,我当初最大的收获。
我再次热泪盈眶,我何德何能啊?让他们一家如此挂念。亲人之间,朋友之间,还有什么东西比这种淳朴、真挚、深厚、天长地久的情谊更可贵更铭心刻骨的呢?
半小时后,国一带着秀外慧中的夫人和儿子回来了。“别时方年少,儿女忽成行。” 此时,多少诗句隽语也表达不了我们的心情了。
八十年代中期之后,我与国一的联系开始密切了。每年我都在回京时去拜望他,他也时常写信给我。当然,每逢我在办公室看他的信时,单位的书法爱好者们常会请求欣赏,有的铁哥们竟然要求复印收藏。九十年代后,大家都有了电话,联系就成家常便饭了。
记得有一年我与他通话,他说最近单位的事不很顺心,星期天带老婆孩子去逛王府井,又遇上大雨淋了个透湿,像个落汤鸡似的。我说那你就画只古今中外谁也没画过的落汤鸡啊,多好玩啊!画好了我给配首诗词题跋,一定逗笑得很!过了几天,他真上农贸市场买了一只雄赳赳的大公鸡,然后一脸盆水泼上去,鸡毛还没干透,他的画已完成了。我知道后立马填了一首《调寄诉衷情-戏题落汤鸡》的词:“风狂雨骤不容逃,落得冷汤浇,一身湿重毛羽,缩颈苦煎熬。伤独立,任它嘲,痒难搔。嗔之先觉,扰梦啼窗,自找羞臊。”
此画面世后,许多朋友一睹为快,索求踊跃,那一阵儿,国一净画鸡吃鸡了,他说:“打嗝都是鸡屎味!”
我俩这张无意间合作的作品,被国一视为契机,他主动提议,今后注意合作,在’诗画合璧”的形式上争取搞出些成绩来。我自然有攀龙附凤的感觉,心里暗暗使劲。翌年春节,我在国一家喝酒,醺醺然之间,看到墙上挂着一幅他尚未题跋的《出笼蝈蝈图》,觉得很有情趣。就借着酒胆,当场为这幅画题了一首七绝《观国一画作出笼蝈蝈感赋》:“出笼蝈蝈叫声声,奕奕精神动我情。虫返自然亦如此,岂由名利困人生。”吟罢,国一大喜,马上研墨挥毫,把这首诗写在画面上。如今,此幅作品已成为国一和我合作的经典之作,流传甚广。
如前所述,国一是国画大师董寿平先生的得意门生,最得董老真传。董老晚年倾其所有,把一生的知识传授给了他。董老过世后,一些“二脚猫”的角色借董老威名,公开造假居然买房买车。当时不少人看到仍靠工资生活的崔国一炉火纯青的画艺,就不断小恩小惠的想拉他下水。崔国一如泰岳万尊不为所动。某年,有领导的确欣赏他的艺术,提出要在中国美术馆以官方名义为其筹办个展。比较熟悉书画界的我知道,别说在浮躁成风炒作泛滥的九十年代,就是在以往年代或今天,这也是一个书画家梦寐以求一步登天的事啊!可出人意外的是,国一又谢绝了,他说:’我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我这三拳两脚的本事不到家,捧得越高摔得越惨。”其高风亮节凛凛如松。获知此类事情后,我为他的一幅水墨山水画《黄山》题了一首七绝:“几笔青峰似玉莲,长怀李白咏佳篇。奇山异水收胸内,胜却人间百万钱。”
为了艺术的追求,九十年代末,国一毅然辞退了铁饭碗的工作,坚拒了社会上高薪的聘请。埋头在蜗居里,开始向艺术的巅峰冲击。我得知后,极受震动,第二年就步其后尘,扔掉了人人艳羡的功名利禄,把家迁到成都。我要以国一为榜样,抓紧最后的机遇,开始我文学事业的攀登,这是崔国一在我人生关键时刻的又一次启蒙。
又十年过去了,尽管崔国一还是那么低调,以致于中央头号媒体也难于采访他,一拨在书画界呼风唤雨的老板兄弟也说不动他,但他足金实钻的艺术还是闪耀出了迷人的光芒。这是由于国一不仅在艺术上极为刻苦,每日笔耕不缀,而且牢记父亲“凡成大家者,必兼收并蓄而又自成面目。”和董老:“画中要有自我,要创造自己的风格。”的教诲,坚持以古人为师,以造化为师,经常到名山大川观景写生,观察花鸟虫鱼的形态情趣,甚至动用关系到动物园近距离观察老虎。他的文学造诣本来就很高,其画面的题跋有浓浓的书卷气,但还是坚持博览群书,从圣贤那里汲取养分。他的作品,如今已在艺术上有了新的突破,最可称道的是,他的画作极重视意境的营造,如他的草虫已是一绝;他的山水已在董老的基础上有了自己的面目,如被人民大会堂正式收藏的巨幅《黄山松云》,已是脱胎换骨的崔氏山水的力作了;其他如《雪夜幽篁》、《卧龙松》的意境更是他的独创。正是由于国一作品画里画外的超凡意境,才给我的诗词提供了再好不过的创作平台。
董老在国一入门时就教诲他:“作画先做人”,这对饱读圣贤书的国一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他一直就是仁人君子。我交往过许多书画家,不乏艺术出色也温文尔雅的人士,但有中国传统文化人最重要的悲悯情怀的却是凤毛麟角。国一的内心始终装着神州的厚土,始终系挂着黎民的苦痛,与之交谈,涉及这些时,他的忧伤很让人动情。
正因为有了如此透彻的了解,我们之间的“诗画合璧”,才不断有了双方都满意的作品,如《题雪竹》:“浮玉飞琼竹韵清,岁寒难改翠盈盈。纵然雪重折枝断,也是铿锵金石声。”如《题卧龙松》:“龙形古韵卧幽燕,雨雪风霜色更妍。沧桑未解英雄梦,欲入浓荫抱酒眠。”
2005年,我的平生得意之作《墨竹赋》面世了,这幅作品是在湖州竹派传人,成都画家杨志立的倡议下完成的。其中的几段文字,如“尽观佳作,始觉写竹者,若以圣贤之心,君子之品,书家之笔,丹青之法,集乾坤正气,融人文精华,于绢素之上化写竹之形神,则境界全出,必有神来之笔也。赠人如与春风,上壁满堂生意。嗟乎!墨竹之妙,岂有他哉!”又如“噫!余生俗世,块垒难消,幸得此君相助。四时相晤,如面古贤。
“与君一日会,去愁三千丈”。何来名利之累耶?”再如“诗云:清韵悠悠谁与通?丹青代代索求中。虚心劲节千秋在,开卷既来君子风。”等等,
几年前,国一的画册出版了,我收到后极为兴奋,即口占一首诗以贺:“仙风道骨笔如神,挥洒从心绝俗尘。悲悯苍生无所报,丹青梦染九州春。”这是我从个人角度对他艺术和人品的歌咏,也寄托了我们这一代人的心声和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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