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城堡

一

那里的水，流淌了千年。她伏在大卷大卷深色的云的背后，安静的像傍晚的天空，纯净，清澈。那里的水，像花朵那般鲜艳，又像被太阳清洗过一般，朵朵浪花随鹅黄的羽毛般的水流翻滚。一不小心，还以为是几千只鸭子在水中戏水呢！只是，那里是寂寞的，她的表面虽笑容灿烂，光鲜无比，然而在水的深处，会发现比深海还蓝的水滴，一滴一滴，冰冷没有生气，在水的流动中像扎了根一样，一动不动。那是水千年孤独留下的眼泪。

 

后来，这些水滴慢慢凝聚，浮出了水面。它们在那些绚丽的浪花下显得那么不堪入眼，没有人会注意到它们，发现丑陋的蓝色水滴中深处的秘密。它们都惦记着，去找美丽的浪花姐姐的笑脸，这些笑脸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刺得人们睁不开眼。猛然醒来，身体已被水流吞噬。

 

终有一天，那些忧伤的水滴从柔软的水面上筑起了一座城堡，它们为了它，已累得喘不过气来，以致于那丑陋的深蓝，已变成淡淡的青蓝。就像吸足了水的毛笔，笔尖划过稠稠的蓝，在纸上轻轻一点，待它散开——这种淡，是足够了的。水滴们不堪寂寞，建起一个游乐场。同样是淡蓝，同样散发着寂寞的气息。旋转木马是柔软的，感觉一坐上去就化了水。高大的摩天轮，显得那么壮阔，可它令人望而生畏，整整一天，它都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自己绕在杠杆机械圆周转动。它们都是没有意义的，它们空虚的眼睛里留下橙红的泪水，染红了一小块大地。它们内心的深蓝，已经流光了。整个游乐场，空无一人。它们建造它，只是在冰冷呆板的城堡中，做一个失宠的游乐场，陪着它们寂寞。

 

二

“丑小鸭最终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美丽的天鹅。她笑着，叫着，不顾同伴们异样的眼光。可这美丽的外表并不是它从镜湖里看到的，而是从平静的内心中领悟到的。真实的丑小鸭，并没有变成羽翼洁白的天鹅。但她的气质，就像天鹅般优雅。她高昂着头，自信地在水面上游动。”

 

她坐在一朵柔软的云上，听百合花用柔柔的声音讲故事。百合花讲的故事，跟她听过的故事都不一样，就像眼前大片大片深紫色的云雾，虚幻但美丽，仿佛把她拉进了故事里。

 

“看！前面那个城堡，它就像丑小鸭一样丑陋，一样不起眼。只有你走进去，才会发现它的内心的伟大。这座城堡注定被人唾弃，也注定，他的未来不可小觑。”

 

“为什么？它只是一座小小的城堡，未来也是一样的呀。”

 

“你不明白。这里的水流淌了千年，之所以她们无知无畏地流到至今，只是因为没有人威胁她的地位。自从蓝色的水滴城堡出现后，她们都说这些城堡是异类，只是大和谐家族中的小小不稳定。只有这里与水封隔多年的千年花精鸢尾叹息，千年的她们，终将被蓝色的水滴一点一点泯灭。”

 

随着娓娓流淌的声音，她抬头，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就在今天傍晚的雨后，天边出现了大朵大朵深蓝色的云，还有深紫色的雾气围绕左右，包围了家门前的小树林。她犹豫了一下，卷起松松垮垮的裤子，慢慢扣掉裤脚边的泥土，抬起头来，又抓抓头发，踮着脚从柜子上拿了妈妈的深色呢子大衣和灰色小帽，蓬松的头发被她捋到肩后，垂到腰上。打开门，浅浅的水涌进家中，水流过脚趾头，滑滑的。“像踩在云上一样！”她想，可惜不知道真正站在云上是什么滋味。这时，她又想起奶奶多次嘱咐她的话：“每次天上出现了紫焕云，云后看见粉橙的，像水流般的天空，千万别乱跑。曾经有人顺着天边跑进云里，就回不来了！”奶奶一脸警惕：“他们都是被‘巫河’给吞下去了！”她并不信，“妈妈，爸爸，不就是那天边的云朵变成的，他们每天傍晚都看着我，不会害我的！”

 

她顺着水流的方向，走到树林深处，走得越深，她越踌躇，树木稀少，听不到鸟儿鸣叫，也没有其他小动物的足迹，连土地也是冰冷的，一只虫也没有。她心慌起来，加快了脚步。

那个唯一说他去过巫河而平安回来的老道士说说：“走过树林，即为天边。”她看了看天上的月亮，说：“八点了。”天空好绚丽，大片大片的云在飘。她抬手，摸到了一小块云。手一勾，人就稳稳当当地坐在了云上。

 

就是这朵云带着她，来到了百合的面前。她羞涩地想向百合问好，但百合先开了口，冷冷地说起了这个丑小鸭的故事。

 

百合皱皱眉头，说：“喂！听到了吗！”

 

“啊！”

 

她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百合冷冷地看她一眼，说：“快九点了。去花宫殿见巫河的主人虞美人，她找你。”

 

待她离开，百合叹了一口气。“这孩子真是可怜。以后见不到她了。”

 

她边走边想着。虞美人？家乡没有这种花。听奶奶说，这种花挺普通的，颜色也很艳俗，只能当陪衬的那种。

 

走进橙红的巫河中，她踩着云降到了地上。花宫殿的地，全用新鲜的花瓣铺成的，有粉红的

牡丹，鲜红的玫瑰，淡白色的茉莉，粉紫色的熏衣，她一眼看出，这些花正值青春年华，一片一片花瓣被活活分离。这样美丽的地板，却让她不寒而栗。她颤抖着，不敢走上去。这时，她听见了一阵笑声。抬头看见了虞美人。她的出场并不让人惊异，却又让人惊讶。那用一根一根花枝精巧编成的椅子上，坐着一枝，可以说是体态臃肿的，十分普通的花。白，浓稠的白映入眼帘。这种白不是淡雅的钛白，也不是干净的纯白，就像油，又不如油光滑透明，而像是一种无辜的白被脏脏的黄污染的颜色。虞美人的花瓣并没有完全绽开，可以说是含苞欲放，但绝不是娇艳欲滴。虞美人的花枝不是青翠的绿，而是红，艳红，比嫩月季的花枝还红。

 

虞美人笑。虞美人一直在笑。她双腿发抖，看到这样丑陋的花又感到恶心。她想起村里的那个自称从巫河死里逃生的老道士。他说巫河里最冰冷，最无情，最残酷，最低俗的虞美人却在千年之水的眼中是最高贵，最冰艳的。怪不得她是花王呢。

 

这时，她听见一种奇妙的声音，从宫殿的各个方向传来，那是一种和百合完全不同的风格，把人吸引过去而不留一点痕迹的生硬，它在问她：

“你来这绝顶高贵的花宫殿做什么！”

 

她害怕了，这种严厉的质问她的声音，一定来自虞美人。她颤抖起来，咬牙走上宫殿里，对着宝座上的虞美人，对着这令人寒胆的声音喊：“我是要找我的父母。”

 

她害怕自己的声音太小，就又重复一遍：“是的，我是要找我的父母。”

 

三

城堡里，一砖一瓦都是透明的，它们表面上柔软极致，但想要摧毁却难以实现。建造者在建造时利用一种排列特殊的元素，这种元素像水但比水坚韧，像冰但比冰更隐形。这是巫河的先后西府海棠特意寻找的。西府海棠喜光，这种砖瓦正好合了她的意。但至于城堡丑陋之说，则是因为：自从巫河被虞美人控制后，整个巫河都散发出绚丽夺目的色彩，导致城堡黯然失色。这座城堡是有灵性的，因为自卑，就慢慢变得丑陋，再也没有昔日的容颜。虞美人这么设计，西府海棠的一番苦心都白费了。城堡的墙面在制造时运用了特殊的打磨技术，把光的折射率降到最低，达到了最大程度的透光性，就像隐形了一样。

 

百合恭敬的站在城堡的一侧，问花精鸢尾： “什么时候，我们才能动手？”

 

鸢尾着一身朴素干净的衣群，淡紫色的花瓣，裙角卷起深红色。她的眼睛，历经百年沧桑略显疲惫，但依旧透出二八少女的安静与优雅。就像一位乡村姑娘系着围裙，站在一大片薰衣草花田中，远远望着天边。

 

她说：“不急。”

 

“那——游乐场呢？孤零零的，花儿们没几个愿意去那儿逛逛，都积了一层灰了！”

 

“你还是不明白。正如忙碌不代表充实，孤独也不代表寂寞。游乐场只在乎被人理解，那里在乎这一时的孤苦伶仃呢？想想我，在这里呆了整整九百年，我没有抱怨过一句孤独，不是因为我身边有你们陪伴，而是因为我有那么多烦恼。知道吗，今年夏天，天下的老百姓又收到了水灾的侵害。巫河里的水被花宫殿里的花枝们，无止境的滥用，她们只顾自己开心，孰不知，她们伤害了多少无辜的老百姓！故意整天整天的下雨，又故意整月整月的滴水不下，看着人们的哭脸，听着人们的哭声，瞧，她们是多么开心！”

 

“嘘！小声点！”百合花看着越说越激烈的鸢尾，急忙阻止。鸢尾涨红了脸，不停来回踱步。

 

百合扶鸢尾坐下：“我们还是小心点，外面可能有虞美人的密探！”

 

百合沉默了一会，小声说：“刚才那个姑娘，她的父母就是被大水淹死的。她说她的爸爸妈妈就在巫河旁的云上。我真不忍心看她那一双清澈的眼睛。可惜她被虞美人发现了，虞美人把她叫走了，或许就再也见不到她了罢。”

 

四

 

她从梦中醒来。支撑起身子，她坐在了床上。环顾四周，熟悉的床，熟悉的家。老道士站在他旁边，闭着眼，像是在祈祷什么。老道士睁开眼，严肃的对她说：“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吗？”

 

“啊？”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听到老道士的一句话，猛然想起——

 

虞美人笑着叫她走上来“来，走到我的身边！”刚刚抬起脚步，脚下的花瓣震动一下，用轻柔的声音说：“别走！别上去！你会有危险的！”

 

她一抖。这就像妈妈的声音，每次她调皮，想走近小树林时，妈妈都会慌慌张张的追上她。大声喊：“别走！别上去！你会有危险的！”

 

可是妈妈她自己却走进了小树林，再也没有回来。她不相信，她天天在小树林边走来走去，盼望着再次听到妈妈的声音，希望妈妈能再叫她一声。可是她再也没有人能对她说这样关心的话语了。

 

没来得及擦干脸庞，耳边响起虞美人冷冷地声音：“如果你想真正救你的妈妈，就不是在这哭哭啼啼怀念过去，而是大胆的走上来，接受你的挑战！

 

她看着花瓣，感受到她们焦急的心情。她轻轻地说给花瓣听，也是说给妈妈听：

 

“对不起，我没有选择。我必须看见我的爸爸妈妈平安归来，无论付出任何代价。”

 

“好！”

 

虞美人收敛起若有若无的笑容，看眼前这个勇敢的女孩，一步一步踩着它的同胞，甚至是她亲人的脚步，走向花宫殿的最高处。

 

突然，她感到一阵柔软的气息，带着栀子花香，那是妈妈最爱的花朵，还有淡淡的汗味，那么熟悉，是家乡的一股淳朴之香。眼前，突然浮现出妈妈的笑容，还有爸爸！妈妈比离家前老了不少，爸爸也多了很多白头发，两人都只有上半身，下半身被隐蔽在浓浓的烟雾中，仔细看了，像是—— 一根花枝。她没顾上那些，她是那么欣喜，自己已经有八年没见到父母了呀！多少次在梦中回忆抚摸妈妈的脸，多少次梦到小小的自己坐在爸爸的怀里玩耍，可却笑着笑着就醒了。这次难道是真的吗？她颤抖地叫着：“爸爸！妈妈！”她要走上前，抱住父母，可迈不上前。妈妈温柔地说：“别哭！快把眼泪擦擦！都这么大了，就别像个小孩似的！”

 

她擦擦流到腮帮子上的眼泪和鼻涕，再揉揉眼睛，张开眼，眼前的人儿，淡淡的消失了，只剩下一朵白色的栀子花和蓝色绽开的大岩桐。两朵花四周都是绚丽的泪状花粉。听见虞美人：“哈！你这孩子可是帮了我大忙！腊梅，郁金，去吧这些花粉全部收集起来！放到后院浴盆中。”

 

“你！”她气得大叫，正想叫放了自己父母，想想虞美人是何等厉害之人，只能忍气吞声的

说：“虞美人殿下，您能不能让我再见一下我的爸爸妈妈？只要再看一眼就好。”

 

“哼。”虞美人没理她，郁金走上前去，悄悄对虞美人说：“这个女孩，该怎么处置？她现在可是没用了！”

“嗯，好吧，赐她西府海棠一滴,让她变成一朵花，装饰我的花宫殿！”

 

她安静地扭动着身躯。抬头看见光滑的镜子般的墙壁，镜中的自己，已经变成了一只黄白的铁菊。

 

“铁菊又叫花苞菊，花瓣散出，中间花盘鼓起，是菊花中的稀有品种。”她轻轻地念了这句话。号称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的她，在上自然课时牢牢地记住了这句话。老师说：“铁菊的形状很特殊，长居深山谷林中，不喜光。花苞菊枝茎挺秀翠绿，花瓣哗然鲜艳，颜色简而不单，神韵天成。”她一一记下，却没想到自己会变成这种花。

 

五

 

“嘿。嘿！”

 

老道士叫住了她，把她从回忆拉进现实。

 

“难道——难道这一切真的只是个梦？”她惊呼，这些经历在眼前浮现，她不敢相信它们只是自己的想象。

 

老道士摇摇头：“没那么简单。你回到这里，是因为雨后的巫河，树林中的雾气已经消失，外面阳光灿烂。”

 

“可那又如何？难道巫河凭空消失了不成？”

 

老道士白了她一眼：“我说过了，这件事没那么简单。怎么说呢，你能够感觉到，自己坐在床上，在和我说话，可还有一个你，就在巫河里，只是那个你以铁菊的形式存在。”

 

她并不能理解，但心急如焚地问：“那，我怎样才能回到那里呢？”

 

“既然你的生命是有一部分存在于巫河里，就没有‘回去’一说。你要经历一种灵魂的转换，但这要靠运气。”

 

“运气？”

 

“是啊。只要你想，你就能回去。也许你眼睛一闭一睁，就转换成功了，也许你死死睡上一觉，醒来还是在这儿。不过老衲劝你一句，还是别回去了。我现在也有一部分在巫河里，但我还是和正常人一样。你就把这些经历，真正的当一个梦，忘了它，回到你原来的生活轨道上，这是最好的结局。”

 

“不！”她生气地喊：“我不会忘记的。我还要救我的父母，我要带他们回家！”她冲出家门。

 

老道士急了，大声说：“你以为你回去，就能看见你的父母吗？他们是真的去那个世界里安息了，就算你潜意识里见到他们，你也不能把他们带回这个世界的！”

 

她听到这些话，犹豫了一下，还是倔强的跑开了。

 

腊梅走进了花宫殿。“殿下，城堡里一点动静也没有，游乐场也不转了，是不是出什么事故了？或许他们已经意识到我们的强大了，想要乖乖臣服？”

 

虞美人哼了一声。“鸢尾那个老花精，她没那么笨。还是小心一点好。对了，好久没和巫河联络联络了，你去……”

 

腊梅心领神会地笑笑：“好，我这就去布置。

 

晚饭后，她坐在家门口的桥上。是一座古老的平板桥，很矮，因为只要一下雨就被水淹没，已经荒废了好多年了。她坐在桥上，想起小时候爷爷曾经把她放在桥沿上，让小脚浸在水中，她总是趁爷爷不注意，用脚丫子把水洒到爷爷身上，弄得两人一身泥一身水。那时自己笑的多么开心，多么甜蜜！自从家人一个个走后，她的脸上只剩下沉默，嘴唇紧闭，再也没有露出过八颗牙齿。

 

乡村总是这么静谧，星星就在水中，等着她无聊地抓它。蝉鸣声渐渐消失，或许已经安歇了吧。她看看天空，“的确不早了，已经九点了！”她想起上一个九点，她还置身美妙的花宫殿里，被虞美人的笑容震得瑟瑟发抖。她一点一点的回忆，想起百合给她讲的丑小鸭，想起明亮的镜子上自己变成铁菊的模样。她叹息，难道自己真的回不去了吗？”

 

蝉并没有安歇，他们听到了不祥的征兆，躲会了小家里避难。听到了雨打树叶的声音，滴滴答答，逐渐变得越来愈大，他们感觉自己的家就要从树上掉下来了一样。

 

她并没有听到雨点的声音。她蜷缩在古老得快要塌了的石板桥上，两手抱膝，头埋在胸前睡着了。

 

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照在润湿的土地上。露水流过她的脸庞，她睁开眼，突然看见虞美人正站在她的面前，她吓得坐起来，虞美人的花瓣略显憔悴，花盘的颜色变暗了，像是枯萎了一点。虞美人恶狠狠的盯着她，说：“你见到鸢尾了吗？”她下意识地摇摇头，说：“没有！我——我没见过她！”

 

话音刚落，虞美人一下子倒在地上，她一下子变得脆弱，眼睛里流露出乞求：“你去，去帮我求求鸢尾，巫河我不要了，求她把花宫殿还给我吧！——对了，你要是碰见西府海棠，她的话你千万不要相信！她是在利用你！”

 

她又惊奇又害怕，眼前脆弱的虞美人，先前那个高傲的虞美人，百合口中那个朴素而伟大的鸢尾，虞美人口中心狠手辣的鸢尾，一个个身影在她眼中交错出现，她的头异常的痛。

 

晕晕乎乎地，她发现自己躺在一朵柔软的云上，就是那朵带她第一次来到百合身边的云。她摸摸云上柔软的羽毛，抬头看见了百合。

 

她想起虞美人的话，正又一肚子问题想要问个究竟。刚刚张嘴，又被百合的眼光压进了肚子里。

 

百合冷冷的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先听我说个故事吧。一个关于睡美人的故事。

 

公主被巫婆的针扎了后，便倒在花宫殿的地上睡着了。那个好心的仙女告诉公主的父亲，千年以后她会被一位俊美的王子唤醒。仙女叹息，她隐隐约约感觉到，这救不了公主。她想了想，走进了花宫殿。

 

‘姐姐！我已经设法，千年之后公主就会醒来的！而且我让他们离开花宫殿，永远不会受到你的控制！’仙女的声音坚定而又严厉。“你还是收手吧！要是海棠王知道了，你会被撕成一片一片的花瓣的！”

 

‘是么！可是千年之后，我会让他们再次心甘情愿地回到花宫殿，为我所用！’巫婆着一身红色的袍子，回过头来，盯着她说。“至于那个老海棠，哼！妹妹，你要看清楚，到底是谁先死谁后死！”

 

仙女摇摇头走开了，她想：“在这巫河里，只有巫婆这一个人敢这样明目张胆地向海棠王挑衅吧！”她悄悄告诉身边的一个刚成年的女孩：“你去到巫婆身边去吧，小心她最近的行动。”

这个女孩被化为一支盛开的淡黄色腊梅，走进了巫婆的生活中。国王把他的寝屋花宫殿让出，让公主一个人睡去。

 

一千年过去了，王子意外地穿过荆棘，走进了虽荒废但华丽依旧的花宫殿，阳光透过透明的玻璃照在宫殿最大、最温暖的房间里，公主的身旁，大朵大朵的栀子花开放，整个房间散发着栀子花清香的味道。王子闻着栀子花的味道，准确地找到了花香的来源，见到了床上的睡美人，他对她一见倾心，在他吻醒睡美人的一刹那，睡美人醒来，但两人化为一对普通的农家夫妇，被护送离开了花宫殿，来到一个偏僻而又安静的村庄里，他们没有了扑朔迷离的身世，只是一对幸福的鸳鸯，还获得一个天使般的女孩。

 

仙女的法力实现了，但巫婆的预言也实现了。过了十年，两人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夺去了生命，他们的灵魂重新回到巫河，与巫婆重新见面。因为来到人间两人记忆已清空，他们已不记得花宫殿对他们来说是噩梦般的开始。两人永远地化为了花枝，在花宫殿里慢慢枯萎。

 

她猛地睁开眼。自己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满脸的露水和满身的泥巴。身边的一切都变了，但脑子里百合的故事，还清晰地映在脑海里。她明白过来，刚刚发生的一切，不仅仅是一场梦，老道士所说的话，她也明白了七八分。可现在她顾不得那么多，她站起身来，顺着山坡向下走。对了，她是靠在那石板桥边睡着的。桥呢？

 

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她望着眼前的景象不知所措。石板桥塌了。

 

她抱着一块残余的石板桥上的一块石头，想回到自己家中。走到山下，她看见一座座房子全部倒塌，全村没有一人，只剩下断壁残垣和阳光灿烂。她看了看手中抱着的石板桥，终于明白了，昨晚她在山的南坡做着美梦时，村里人正处于水火之中，昨晚的那场大雨引发了山北坡的泥石流，整个山村全部变成一片废墟，村里的人们，要不是被大水冲走，要不就被掩埋在泥石流里了。

 

她望着空落落的山村，有些哭笑不得。自己这么命苦，从小没了爹娘，反而命大不死，而这些幸福的村民，无辜的生命就这样定格。“人活这一生，是为了什么呢。”她喃喃的说。

 

“为了正义。”身后有一个声音响起。

 

“正义？”她冷笑。“正义只是一个虚拟的词眼，还不如金钱实在呢！”

 

“不，正义并不遥不可及，也不是虚拟的。它是你内心的一个直觉。

 

“直觉？”

 

“对。当你看到村民们无一生还，你的脸上表现出冷笑，和惊讶的态度。但你的内心，有一种触动，一种对他们死亡而表现的伤感。这是来自你内心的正义，也是你的本能。”

 

她回过头，“你是鸢尾？”

 

鸢尾笑了。“跟我走！”

 

六

鸢尾把她带进了花宫殿，门外围着一层又一层模糊的人影。她惊叫起来：“这，李大叔，张姨妈……他们不是被大水淹死了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虞美人冲着腊梅和郁金大喊：“你们！不是叫你们看着鸢尾吗！这下可怎么办！”她的身体逐渐枯萎，变得发黑，花瓣像烧焦了似的。“怎么办！那个铁菊，她还没回来吗！”

 

花宫殿里昔日的繁华已经不再，巫河的水快要漫进花宫殿里了。虞美人咬咬牙，正准备对付门外大水，却看见西府海棠慢慢降临。虞美人的脸顿时铁青：“你——你不是已经化为汁水，被锁在瓶子里了吗！”

 

西府海棠微微一笑：“那汁水不过我身体的百分之一。我一直存在于鸢尾的游乐场里。”

 

“鸢尾！怎么会是她！”虞美人惊得大叫，没等她回应，巫河的大水冲了过来，步步紧逼虞美人。虞美人问“腊梅！你不是刚与巫河沟通的吗？”

 

巫河中冲出两人，不，两只花，是鸢尾和铁菊。鸢尾走来，抬起头说：“一切事情如你所说，却步步在你意料之外。你自以为巫河的民众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尊你为女王，但他们不是瞎子，你是怎样对西府海棠的，他们都知道。千年之中，我和巫河民众齐心想对付你，只是奈何不了你的势力。你瞧吧，这次你指示巫河发的大水，天下那村庄惨不忍睹的模样，大家都看在眼里。瞧门外震耳欲聋的声音，那都是村民的冤魂那！没了西府海棠，你拿什么把他们化为花枝，为你效劳啊！”

 

虞美人颓然地坐在地上，她摇摇头：“你不明白，我每年弄得村民多灾多难，并不是我仇视他们，而是我明白，人间是有多痛苦。”

 

一千五百年前，我因为弄错了花粉和花瓣的分类，被海棠王罚下人间待100年。那时我不懂，我总是开开心心的帮着人们，每天都勤劳地种地，

给鸡喂食，晚上补袜子，做衣服。那时的我穿着淡粉色的衣服，虽然每天累得直不起腰，但我依然很满足。晚上我是不用睡觉的，我都会看着人们做一个又一个的美梦，想象着它的滋味。

 

在十八岁那年，我遇到了一个朴实的青年，他叫楚。他对我很好，总是帮我拉车，还送我了我最爱的雪花膏。夜晚，我们一起坐在石板桥上看星星，数青蛙叫的声音，捉几只蛐蛐听它们唱歌。他告诉我，他要在我家的旁边盖一座很高很大的房子，我喜欢虞美人，他说他要在后院里种满虞美人花，满眼都是粉红，就像我的裙子一样。我开始做很多很多件衣裙，去填满新房子里的大衣橱。我们还约定好，我要穿着最鲜艳的裙子，在花海里一起荡秋千……

 

可是灾难突然的来了，在我十八岁以后的三年里，旱灾突然来临，我们辛辛苦苦种的稻子全部干死，就连家门前的那条河流都枯竭了，我哭着都想让眼泪流进土里。没有油，没有稻子。我发现自己也开始睡觉起来，为了躲避无法忍耐的饥饿。我的第一个梦，梦见自己就像原来一样，是一支无忧无虑的虞美人，在巫河里游泳，到处都是水，水中飘浮着花瓣，味道又香又甜……

 

楚告诉我，他要到城里去。或许可以引进水源，或者能够找点粮食给村里人填填肚子。他是村里的壮年，他的肩膀上支撑的是整个村子。我抱着干死的虞美人花苗，对他说：“你去吧，如果不能再回来，就寄一支虞美人花苗，让我能够知道你的消息。”

 

楚走的那晚，我又梦见自己回到了巫河里。我想，或许可以向海棠王借点巫河的水。我蹑手蹑脚地走进花宫殿，看见西府海棠穿戴整齐，极其严肃地坐在高高的宝座上。宫殿里没有一个人，门窗都是紧闭的，在地板的中央散发着奇妙的光线。我想起，今天是十六，月亮最圆一天。在这一天，所有花枝都必须呆在自己的寝屋里，不能出来。我好奇心大增，反正自己不是花枝，倒不如看看西府海棠在干什么。

 

西府海棠脸色大变：“原来，你在那时就已经知道了。”

 

虞美人冷笑一声：“是啊。”

 

西府海棠面对一副很大的棋局。她捏起一枚棋子，若有所思，把他放进了地狱的格子中。

 

我看见那枚棋子上，是楚，是他英俊的脸庞，笑容却永远定格在一刹那。

 

西府海棠自言自语：“虞美人呀，你不懂人间的曲折悲欢，人类的面庞，不是你想像的那么美丽。对我来说，他们只是短命的蚂蚁而已。你才是我重要的棋子，我不会让你被人类左右。”

 

我一下瘫倒在地上，梦境结束，我回到人间，我终于明白，她让我来到人间，她让我获得人间的美好和爱情的滋味，她用突如其来的灾难让我永远的痛恨人类。灾荒，楚的出现和离开，都只是海棠王精心设计的，而我，只是她的棋子，是她用来对付人类的手掌。

 

的确，我遂了她的愿。埋葬了楚的尸体和几千只枯萎的虞美人花，我就失去了我的心。重新变成花枝的我用了四百年的时间把海棠王打败，我成为了比她更残酷的花王，我不停的发动水灾，我要让人间充满水，我永远也不想看到干涸的土地。的确，我成功了。但我常常在想，我与西府海棠还有什么区别。花枝们都痛恨了我，因为我不会用和善但虚伪的面孔对待他们。我亲眼看见王子和公主相爱，他们多像人间的我和他，但我却冷酷无情的将他们年轻的生命化为花枝，永远体会不到快乐。我并不想为自己赎罪，也不是要解释什么，我想如果我的生命再来一次，我还是会选择走上这条路。但如果有机会选择的话，我会心甘情愿地只当短命的蚂蚁。

 

虞美人突然仰天大笑，冲出了宫殿，她活生生的被门外的冤魂吃掉了。

 

七

又到了傍晚，天变得澄澈蔚蓝，就像清晨般清新，一点也没有疲劳的样子。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有着白色的云雾缠绕，薄薄的一层，慢慢的移走了。她想起那时的红色天空，渲染的那么轰轰烈烈。只不过几天而已，对她来说，像是过了几百年。

 

她和老道士慢慢清理倒塌的房子。她抱起那块千年石板桥上的石头，在深褐色的石板中，她看见了虞美人，年轻的她坐在上面，笑的那么甜蜜。这块石板上，记载着她最美好最天真的年少。或许每个人，无论善良还是残忍，无论天真还是事故，年少时都会有一段纯真的年华吧。她想。

 

“嘿！小铁菊！”

 

她回过头，看见百合正笑着看着她。百合的笑容变得温暖，和第一次见到她时的冷笑截然不同。她经历了很多人情事故，见证了兴盛和灾难，却并不因此而冷漠无情，相反，她更加珍惜这宝贵的幸福时光了。她们走进了巫河的边缘，两人静静的坐在云朵上，都在思考

 

“我想，你应该明白了吧。王子和公主就是你的父母，巫婆是虞美人，仙女就是鸢尾。你的父母就是被虞美人带走的。”百合打破了平静。

 

她知道。当她看见和爸爸妈妈的虚像后，她就感觉到，这是最后一次见面了。但是，抱着一丝执着，她问道：“他们——还能回到人间吗？”

 

百合摇摇头：“不可能了。我曾经说过，腊梅是鸢尾的底细，在那次发大水之后，腊梅很心急的找到你的父母，恳求他们能够牺牲自己，为了让西府海棠重出城堡。她用你的父母的花枝，将西府海棠从城堡里放了出来。他们是心甘情愿地为西府海棠牺牲的，只是我们都没有想到，西府海棠是这样的花……你，你恨她吗？”

 

“的确，我恨她。我恨她们夺走了我的父母。但我不会向虞美人那样报复。不论是虞美人，西府海棠，还是鸢尾，她们的路都是自己选择的，对于她们的爱恨情仇和所作所为，我不愿评价。老道士说的对，我早就该忘记这些，重回到我平常的生活，我只愿自己能快乐的活下去，对于你们的纠缠，我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只是——我还是愿意和你做朋友。你能再讲一个故事吗？”

夕阳慢慢落下去，余晖中，两人的身影慢慢消失。

 

巫河的水，还是会流下去，流上千年万年。那里依旧是个神秘的天堂，西府海棠花费心思修建的城堡，还是伫立在那里，它们依旧日复一日的机械运动，好像过去的一切都不存在。的确，谁还会在意一个虚幻缥缈的记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