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天地宽

我是一个缺乏智性的人，由于工作的关系，却交结了一大批睿智贤达的书画界朋友，且和他们当中的一部分人过从甚密。这就有机会经常观摩他们的创作，并向他们讨教。我发现他们的许多优秀作品其实只有寥寥几笔，一张宣纸上留下很大空白，空灵简约，却精到传神。

起初，我只是觉得好看，并不理解这里面的玄机。

有一次看庭武先生写字，六尺宣纸的中间只写了一首小诗，前后是小字题写的序跋。旷朗俊逸，神清气爽。整幅作品如一个眉清目秀的淑女，由内向外发散着静穆娴雅的气息，非常耐看。我笑着说，这么好的纸配上这么好的字，干嘛不写满，留那么多空白岂不浪费了纸张？先生回眸道，书法不只是在写“黑”，更是在写“白”。书作中的空白，不是一片虚无，而是实处的延续和衬托。黑与白相互依存、相互为用，各得妙趣、共耀风神。如果没有空白的衬托，线条的灵动之美、变化之美也就无从谈及。这里不仅包含着美学的概念、力学的位移、光学的透视，还有社会学的迎拒和哲学的辩证。留白，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境界。

书法是这样，绘画、文学、音乐、建筑、园林莫不如此。艺术大师往往都是留白大师，方寸之间亦显天地之宽。

中国画正是因为更重视虚境的艺术表现，才“无画处皆成妙境”。南宋马远的《寒江独钓图》：一叶扁舟，一个垂钓的渔翁，整幅画中没有一滴水，而让人感到烟波浩渺，满幅皆水。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不说依依惜别的深情厚谊，却只写客人早已影去无踪，诗人还呆呆地站在那里，望着雪地上的马蹄印痕。这里既是悬念，也是以白当黑，以无含有，以虚代实。言有尽而意无穷，让人反复咀嚼、涵咏。一首乐曲进行到高潮或最精彩的部分，常常会出现休止，荡开一拍，重新开始，我们感到的不是断开，而是韵律跌宕中的听觉冲击力和大音希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美妙。民间传统的四合院，无论东西南北如何变化不同，但它们同样都是建筑实体与室外空间的共生单元。因为有“空”、有“无”，四合院以最高的效能组织了建筑和庭院的有机体，创造了能适应多种多样家庭生活的空间环境，经济实惠，私密安适。中国的园林，更是每一个部分都有“虚”，就连间隔的墙，也要留下洞门、漏窗，使它的每一个部分几乎都有“吐纳”的功能，狭小之地亦别有洞天。

而人生何尝不是一张更大的宣纸呢?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未必忙忙碌碌才是完满。相反，这种缺乏省察、思考和反观自我的生活，可能更令人遗憾。因为，过于严实的空间难免压抑、逼仄，找不到情绪释放的突破口。留白也是人生的一大艺术，有了闲隙，就有了兼容性，就可能达到常人不及的境界。从大的方面讲，人不可能终生辉煌，但有可能终生平庸。有些人劬力勤勉却未有建树，有些人安闲自在却成果颇丰。这就提醒我们，在追求物质享受的同时，给精神生活留下空间；在追求事业成功的同时，为休闲娱乐留下余地。要有所为，有所不为。“为”是积极进取，创造辉煌；“不为”是欣赏生活，蓄势待发。为与不为相互映照，人生的画面才会境界高远，异彩纷呈。从小的方面讲，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可能会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彼此信赖而怀有好感，而距离是友谊的留白。我们常常会因感情深厚而消弭了朋友间的距离，最终导致疏远以至于绝交。周国平说，距离是朋友的氧气。真正意义上的友谊恐怕就是人和人之间，站在一定的位置上，借着那份距离，远远地亲近或欣赏。一旦打破这种距离，可能先前那份感觉便会受到损害。沉默是语言的留白，当我们的言语不能表达内心的雅致和情怀时，用眼神的探寻和顾盼来交流体验，可能更美妙。沉默的魅力需要细心品味。因此，人生需要巧妙构思，做好艺术的留白。

水墨留白，可得磅礴之气；心灵留白，叫人聪颖豁达。那么给生命留白，人生就有了缓冲的余地，有了可收可放的活动空间，就可以从容地调整进退，就会滋生出无穷无尽的留恋和回味。所以，就做人而言，饭不要吃得太饱，话不宜说得太满。天开地阔，心高路远。这是创作的艺术，也是生活的智慧。

 注：此文获2010年中国散文作家论坛征文大赛三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