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耘春兄

我写耘春兄
叶宗武
第一次认识耘春兄是在一本书里,一本老厚老厚的书——《中国民间故事集》。那里头有一篇他做的故事,看题目就让我好惊奇,叫“一根扁担睡三个人”。
为了逃学,也为了读书,我夹了那本书,急忙往阁楼爬,一心想早点弄清楚他的一根扁担怎么能睡三个人,叵料慌乱中打碎了祖宗传下来的一尊老古董,换了大人的一顿好打。
当我迫不及待地囫囵咽下他制造的那戏弄人的破烂故事时,才发觉自己和早年古平阳城里那位守城门的人一样一上当受骗了!好你个萧耘春,长大了,我非要找到你算帐,你得赔偿我的一切损失,包括小屁股上挨的那几记巴掌。

那年,我才十多岁。
终于,我有机会一睹他的风采。那是文化大革命期间,他住乡下老家,那年他约莫三十出头的样子,风度翩翩,一表人才。那份潇洒,那份气质,确实令人难以忘怀,倘若我是一个女子,我肯定要不顾一切地去爱他。
潇洒归潇洒,气质归气质,命运却不太公正。五十年代,他刚二十多岁,在平阳编他心爱的《布谷》,因了一句话,或者一个什么观点,他便被滑稽且无情地戴了一顶正宗的右派帽子,且一棍子打到乡下他的老家的一个畜牧场里。尽管他才华横溢,但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无能改变命运的捉弄。他认了,默默地干活,默默地读书。好在那时书还可以读一只要能搞到。那几多年,他读了好多好多的古今中外文学名著。福兮?祸兮?有时也真难说明白。

后来,他很洒脱地说给我他那独特幽静的环境。我听了却毛骨悚然。那是他的畜牧场,几间年代久远得掉光牙齿的破房子,孤苦蹲在偌大的垟心,周遭一圈河,只留一条小道悠进去。白天倒还马虎,有那些猪们鸡们鸭们咿咿嘎嘎的多种声音互相嘈杂交织,到了夜晚便如同死一样静寂了。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中简直是与鬼狐为伍了,任谁碰到都会精神崩溃的。然而,与他做伴的除了一盏孤灯外,还有大叠大叠的书,每到这时,这世界才真正属于他自己的。
与他在一起,如果合不来,那么这世界上就没有你能合得来的人了。他平常的不能再平常,他朋友很多,与人相处,毫无架子。有极大的凝聚力,周围总是有很多的人,老少皆有,文学青年或者书法青年,围着他转的很多。自然很多的青年就书法起来了,很多的青年就文学起来了。与他谈话,总觉得妙语连篇,比喻好象都藏在他的舌头底下,一个接一个走出来,而且贴切风趣。与人谈话,他绝没有要教给你什么的口气。没有俯视着别人的意思,极平等。有时也骂娘,谈书贵,说时弊令人生厌。说过去几十年陈年往事,犹如昨天,记忆力特强。
他有一口乡音很浓的蹩脚的国语普通话,他坐台上做报告时,普通话远没有他自己那么风度:“这个,这个,聚(就)是……”还有“新”说“升”,“圆”读“完”,台下就窃笑,就哄堂。好在一个人的普通话标准与否,和他的学问是不成正比的。言他老是抱怨书贵,买不起。“一本《敦煌民俗》,只这么厚”,他用不拿烟的那一支手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划着书的厚度,“要七元九角!”。有时激动起来,也骂娘:“你妈××,谁买得起!”

骂归骂,贵归贵,需要的他还买。一时下不了决心,但又觉得用处大,他也拍了拍胸脯,咬了咬牙关,照样买。一次,他在温州书店看了两本书,爱不释手,翻到书价,舌头缩了一半。回到苍南,左思右想,觉得有用,需要。要买又嫌太贵,犹豫着,“只这厚”,食指与拇指比划着,要“××元,太贵太贵。”明天,我有事要到温州,他突然又会来告诉我,在哪家书店,哪个书架,哪一格有两本什么书,哪个出版社出版的,一本定价×元×角×分,另一本定价x元x角x分。“请给我买得来。”最后他这样说,口气很决心。
他抽烟,一天一包半,不够。他抽烟挺独特,烟要抽到海绵头为止,最后几口是冲刺,“咝啦,咝啦,咝啦”到头了,才掐灭,才丢。他喝茶很浓很浓,水一大杯一大杯连接着冲,直冲到开水全白了。他做古体诗,轻易却不做,偶然做一首,会叫行家吃惊得了不得:周彝商鼎世无价,眼角眉梢总有情……这诗是在火车上做给作家余小沅的。余小沅差一点要拥抱他。余小沅美了好一阵子。余小沅只说三个字:妙极了。

其实,他的书法更妙。章草清丽雅洁,彬彬君子。特色的很,个性得很。文化大革命那时,他到苏州出差,有朋友托他剪布,那时剪布还用布票,浙江的不能在江苏用,得兑换。商店那老先生却不肯,态度也不大美丽,“没有没有”,头摇成拨浪鼓。没有就不要,借一支毛笔写个包裹皮吧。写着写着那老先生就吃惊了,就刮目了,就从头到脚打量他,“你书法介漂亮啊,”大拇指翘翘着,“来来,布票你要换多少?”后来,他告诉我,我和我们大家大笑了一阵子。后来,他成为中国书法家协会浙江省分会会员中的一员。
他不喝酒,却爱书,他住的他家五楼那上层建筑,是属于他独个的领地,借书满架,古今中外,一大捆一大捆,很精彩。或许他习惯于寂寞,作为民间文艺家,近年他走了偏僻的冷门一一“民俗与文学随笔”一篇接一篇就出来,就引人注目。这是真正做学问。几千字的文章,却要读几万字甚至几十万字的资料垫底。随笔一篇一篇出世,他书案上的资料也一层一层老高老高起来。
也许从这些文章中,才可以真正认识耘春兄。

此文发表于1990年第5期《温州文艺》
作者 叶宗武,号老铁,苍南县人,曾任苍南县文联副主席、县政协常委、县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副主任。九三学社浙江文澜书画院理事,浙江省书协会员,书法作品参加全国第四届新人展。上世纪90年代在温州市举办“叶宗武书画作品展览”,书画作品多次参加全国省市展览并刊登在《中国书法》等报刊杂志。出版文学作品集《月亮是不会没有的》。
外一篇
萧老走好
萧耘春先生仙逝。
萧先生年轻时候并不出名,到了老年声名鹊起,他的书法在温州甚至浙江省里被人奉为极品欣赏,给人感觉大器晚成,其实不然,前辈生酷爱文学,文字功底斐然。
他跟我是老乡,同住一条横渎浦街上,曾是邻里,现模糊记得我小时候上他家借了几本儿童文学浏览,国外的读本也有,在七十年初期很罕见,整条街仅他有遂觉得一些诧异。那时候文革时期,他家多次被抄,可能跟藏书有关,我们衔上大家稔熟一位平时讲话低声客气且谦卑的萧先生,他从来不跟别人争吵,似同空气一样跟同住一条衔邻里大家相处,绝不会认为他是一位了不起的书法家或在文学领域有建树的乡贤。街上人都视他一一平淡无奇的普通老实人。
改革开放之后,人们生活渐渐富裕起来,便多了对精神粮食渴望,萧老的文学作品和书法亦逐渐被公众广为认知,尤其他的书法章草淡雅、婉约之中透露遒劲风骨,往往沐浴人的心灵得以安宁,则达“人间有味是清欢”意境。这字如他素日为人,儒雅随和。
尔后,我因工作原因,新盖法院大楼东边门向他讨一副门牌书法字。那是六年之前,我们一行几个人便登门拜访了萧老,耄耋之年的他已手脚不灵便了,仅在春暖之后才陆续写几个字了。他说:“新法院建在渎浦老家那边是件高兴事,则会尽力去写门牌,不过有耗时多日”。
如今,再见到了东门的门牌,萧老写下书法:苍南县人民法院,就会想会起这位乡贤……
苍南县新城区的图书馆的字,出于他的手笔,驻足端详,优雅的书法,浮现萧老的慈善微众的面孔。
他,仙逝了,愿一路走好,一切安好!
作者 黄小宇,男,灵溪人,就职苍南县人民法院。
(转自:柴桥头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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