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83:伍尔夫《达洛维夫人》解读(CHITA.2024.06.24)

战争83:伍尔夫《达洛维夫人》解读(CHITA.2024.06.24)
(一)前言
要弄清楚《达洛维夫人》到底是在表达什么,恐怕最简洁且有说服力的方法是直接对其中的关键人物进行文本上的、逐项的引用分析,这样可以避免以偏概全。此出发点基于二种截然不同的规避,首先规避其它外部评论者的没有证据的读后感,其次规避作者自身在事后才发表的语焉不详的说明,因为存在这样一种可能,其中作者和作品本身出现有意/效之间的分离。(以下诸多的破折号之前部分均为原文引用,破折号之后部分则是我们尽量简洁的分析)
(二)主要人物的文本分析
1)达洛维夫人(克拉丽莎)
「半数时间她所做的事情并不是为了事情本身,而是为了使别人这样想或那样想。她知道这是完全愚蠢的,因为从来没有人理解她这种心思...但近来,连同她的身体所有功能都好像不复存在,克拉丽莎感觉自己隐身了,别人看不到她,也不认识他,要做的只是惊奇又庄严地随着人群向邦德街走去。这就是达洛维夫人,她甚至不再是克拉丽莎,而是理查德.达洛维夫人。」
——克拉丽莎身体感的隐身,即自我的消失,存在生活意识中的是一种他者。这个他者是其丈夫理查德,更是理查德的他者,即世俗的社会。
「太太,达洛维先生让我告诉你他不回来吃午饭了。天啊!克拉丽莎说。她想让露西和她一样感到失望,露西也的确失望了(但还没到痛苦的程度)。露西感受到了她和达罗维夫人的默契,她对这种暗示也是理解的,她思考上流社会人们之间的爱情,心态平和地规划着美好未来。露西接过达洛维夫人手中的阳伞,就象是接过一件女神从战场凯旋后卸下的神圣武器,然后把它放置在伞架上...象是修女退场,又象是小孩探索塔的奥秘,她上了楼...生活的中心是空虚的。还有阁楼...」
——这里省略一段语焉不详的自渎段落...修女退场,说明达洛维夫人的爱情生活实不美满。
「理查德的统治阶级思想对达洛维夫人影响很大,虽然她的天赋远超她的丈夫,可她还是通过他的眼睛看世界,婚后生活的一大悲剧。例如,这些宴会就是为了理查德举办的,是为了她想象中的理查德。她把客厅变成会议室,这方面的确是个天才...女人就是这样没完没了的社交,但是她在真心实意地做,天性使然。」
——达洛维夫人想象中的理查德,就按照她想象中的标准去行动。此时,达洛维夫人既是父权(夫权)的承担者,同时也是操纵者。我们不能肯定这种操纵行为的本身,是否算得上一种真正的女权?因为他们行动的方式是交互的,甚至出自某种真心实意的天性。注意,对于这个问题,伍尔夫在《达》全书中没有确定的价值判定,只能依赖读者自身的具体感受。
「那她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呢?她已经找到了不开心的症结所在,所以又开心起来了。他们都觉得或至少彼得觉得,她就是喜欢引人注意,喜欢混迹于社会名流和大人物之间,简单来说就是势利。理查德觉得她明知道那样令人激动的场面对他的心脏不好,还那样最求刺激是很愚蠢,那样很幼稚。但是他们两个都想错了。她喜欢的就是生活本身...如果彼得问她:你的那些宴会,他们有什么意义呢?那她只能说(并不期待任何人能理解)那是一种奉献...她想如果大家都能聚在一起该有多好,所以就这样做了,把人联系起来,创造机会,但这都是为了谁呢?也许,就只是为了奉献而奉献。无论如何,这都是她的天赋。除此之外她就不会做其他有意义的事了。」
——这是克拉丽莎的天性、天赋,她喜欢的就是生活本身。而且是一种奉献的精神。这一段持续加强的并不是对女主的批判,而是另一种耐人寻味的、几乎是要成为同意的辩白。
「克拉丽莎反复思忖着爱和信仰,觉得头嗡嗡作响。太可恶了,这两个东西着实太可恶了!虽然现在基尔曼小姐不在身旁,但这个想法却压得克拉丽莎透不过气...基尔曼试图改变别人吗?难道不希望别人做他们自己吗?爱情也一样具有毁灭性,爱情会毁掉所有美好的真实的东西...基尔曼和彼得都说解开了谜团,但是克拉丽莎完全不相信他们能够解开:这儿有一间房子,那儿也有一间,请问宗教信仰,或者爱情能够解答它们吗?」
——作者看似明确的否定。因为克拉丽莎直接质疑的是二个无可撼动的力量,其一是以前男友彼得为代表的纯洁的爱情,其二是以女教师吉尔曼为代表的宗教。其中「房子」是世俗生活、物质商品、权力欲望的隐喻。但是,这种批判性只是一种似是而非方向,因为故事的结局是以达洛维夫人的全面胜利而告终,说明《达》书并未以讴歌爱情或宗教为导向。
「这都是因为理查德,她从没有如此幸福过...青春已逝,生活让她失去了自我。他却还能在太阳升起和夜幕降临的时候,惊喜地发现幸福...它产生了一个愚蠢的想法,这乡村的天空,威斯敏斯特的天空中有属于她的东西...那个年轻人(塞普蒂默斯)自杀了,但是他并不为此感到遗憾,当钟声一下二下三下地报时,她并不为他感到遗憾(他让她看到了美)...不要再怕太阳的温度。她必须回到客人们中间。」
——为帝国而战的塞普蒂默斯自杀的消息,和威斯敏斯特的天空、以及威严准确的钟声混合在一起,达洛维夫人并不是借用他人的躯体而痛苦地死去一次,而只是产生一次短暂且并不严重的忧虑、并且她很快就得到了正确的恢复。不要害怕太阳的温度,所以必须回到尊贵客人们(世俗化的大我)的中间。
2)塞普蒂默斯(平行叙事的另一条线)
「人不可以砍树。上帝存在。改变世界。不可因仇而杀。他在等待在倾听。一只麻雀落到对面的围栏上,喳喳叫着塞普蒂默斯,塞普蒂默斯,然后拉长声调用希腊语唱起来,声音刺耳,唱什么时间没有罪恶。又一只麻雀从河对岸的树林飞过来,那里有亡灵在行走,它们拉长声音一起用希腊语在唱,唱什么没有死亡...要把这些告诉首相,博爱正是世界的意义。」
——青年塞普蒂默斯是英帝国派遣至欧洲战场的军人,患有弹震性后遗症,深受神经性幻觉的痛苦折磨,和死亡的战友交谈。人不可以砍树,不可以杀戮;上帝存在,上帝看到我们的一切暴行;要把和平的意义和愿望告知英政府。他的自杀,证明此意愿只是幼稚且徒劳的。因为帝国的繁荣史,恰是来自战争-分配-战争-分配的理念!
「对他来说,霍姆斯医生代表某种可怕的力量,他称之为人性」。
——霍姆斯医生(和威廉.布拉德肖爵士)代表社会大我,对个体小我进行的威权性、常态化的约束和治疗。
3)彼得.沃尔什(深爱克拉丽莎的前男友)
「一切努力都停止了,时间在旗杆上飘扬。我们都原地停下,原地站着。只有习惯,还像骨架一样支撑人类的躯体。里面什么都没有,彼得自言自语,感觉心里完全被掏空了。克拉丽莎拒绝了我...我跟不上他们前进的步伐...就这样,不拘一格的生活,被纪律约束,成为死不瞑目的僵尸,被埋在矗立纪念碑、铺满花环的人行道下...就是因为彼得的敏感,他在印度的英国社交圈才一事无成。」
——从印度殖民地归来的,代表反世俗思想的男主彼得,被早已世俗化的女主克拉丽莎再次拒绝。因为彼得着实跟不上国家前行的纪律和脚步。
「女人们是不知道激情对一个男人意味着什么。克拉丽莎的心像冰柱一样冷漠,她就那样挨着他坐在沙发上,任由他去摸她的手,还亲了他一口——此时他就站在了十字路口。」
——对彼得,爱情是最重要的事情。对克拉丽莎,爱情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只是比较重要的事情。这里似乎存在一种女权主义的古怪反抗,因为对许多男性中心主义者而言,同样爱情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只是比较重要的事情。两者都可以另有更重要的事情,这就构成一种男女之间的对称性的公平法则,都可以把爱情理解为只是欲望整体的某个小型的子集,其它部分另外还可以是金钱、地位,甚至宗教、艺术
、科学。如果这样去理解文本,当然是很危险的!因为论点似乎偏离了人性的重点价值,当然,什么是重点价值在世间并没有正式的、刚性的标准,才可以把女性作者伍尔夫给定义为一名中性主义者、或雌雄同体者。注意,这里存在极大的争议!
「经历各个年代的饱经沧桑的女人,右手张开左手叉腰,站在那里歌唱爱情——持续了百万年,她的情人已死去了几个世纪,他们一起曾在五月散步。但是她记得,死亡像一把英伟的镰刀,把巨大的山峦横扫。最后,她的衰老之头埋入大地,却恳求神明在她身边放一束紫色的石楠花,就在最后一缕阳光照耀的山岗上面,因为那时,世上的缤纷图景将不复存在...这样的一只手,伸出来索要铜板...放入口袋。此时,多少双好事的眼睛全部被抹掉了,一代又一代的过客——人行道上匆忙赶路的中产阶级——顿时消失好像踩在脚下的落叶,被那永恒的春天浸湿、淹没、定型...这个老妇人还在街上,欢乐地唱道:即使被人看见又何妨?」
——这一段描写影射的是如果女性把爱情理解为并非最要的事情的之后的可能性,被理解为负面的,因为作者使用的是一名老妇女乞讨钱币的心理描写:即使被人看到我现在这样又何妨?
「(彼得离开时)达洛维夫人对他感到深深的抱歉,彼得在想象中看见克拉丽莎流着泪走向写字桌的样子,急匆匆的写下问候他的那一句话: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而克拉丽莎真的是这样想的...(晚宴迎接宾客时)达洛维夫人对每个人都是这样说: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见到你真是太好了!这是她最糟糕的时候,热情、但却不真诚...彼得见此想:我参加晚宴是一个错误!」
——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在爱情和社交使用这同样的一句套话,尽管前者的克拉丽莎是真诚的,而后者却似乎并不真诚,但是,在彼得的知觉中,就有一个神圣的观念被达洛维夫人给残忍地玷污。其实,在晚宴的过程中,克拉丽莎没有能够来陪伴他的前男友彼得、和其要好的同性女友萨利.西顿,而只是忙于上流社会的社交。当然,这种情况似乎也是情有可原的,要追究到什么才是人生最重要的事情这个老话题来。是情有可原吗?
4)基尔曼小姐(家庭教师)
「人们憎恨的不是她本人,而是她的思想,毫无疑问掺杂了许多并非她本性的东西...这是肉体的问题,达洛维夫人嘲笑过她相貌丑陋、身材臃肿...吉尔曼被她打败了...试图在这种黑暗中,去最求那些高于虚荣、欲望和商品的东西,让自己从爱恨之中解脱出来。她的双手颤抖着,象是与什么斗争。」
——吉尔曼小姐是被作者暗作丑化的女知性历史老师,她因为阶层的原因和达洛维夫人之间具有深刻敌意,妄图通过掌控克拉丽莎的女儿伊丽莎白来达到精神上的胜利,隐喻的是宗教(知识)对世俗(欲望)之间的斗争,最终失败。吉尔曼小姐的失败和彼得的失败是平行的,他们共同彰显的是英国世俗观念的全面胜利。
5)布鲁顿夫人(英国社交的核心名媛)
「这片养育她的土地,已经融入她的血脉,如有一个女人可以头戴钢盔手持弓箭,可以统率大军进攻,可以用不可战胜的正义战胜野蛮部落,那个女人就是布鲁顿夫人。她虽然被性别和自己有限的逻辑限制,但时刻记得大英帝国,并且信仰全副武装的战争女神,也变得身姿挺拔、举止粗犷,所以人们无法想象她死后会脱离故土,或者她的精魂在没有英国国旗飘扬的地方游荡,即使她死了,让她不做英国人——不,不!不可能!」
——老年的布鲁顿夫人及其家族代表英国政治的顶层核心,是国家意志、国家机器的主要推动者、行动者,也是整个体制、自然也是盎格鲁萨克逊民族的绝对捍卫者。她的符号方式,可以通过年轻的伊丽莎白等得到继承和传递。
6)伊丽莎白(达洛维夫人的女儿)
「对吉尔曼小姐来说,伊丽莎白就像一只自由的小鹿,象是林间开阔地的一抹月光,而伊丽莎白却因为甩开了吉尔曼小姐而感到开心。新鲜的空气是如此的美好...这些没有建筑师名字的建筑物,从市中心回来的人群,比肯辛顿大教堂的牧师、比吉尔曼小姐借给她的书更有力量。这种力量可以刺激内心深处,埋在砂砾下的笨拙、羞涩、不成熟的思想,使其破土而出,就像小孩子忽然伸直手臂...她必须回家了。她得为晚宴精心打扮。但现在几点了?——哪儿有钟呢?...达洛维家族一直有从事公共服务事业的传统。他们之中没有谁有过人的才华,但是都成了显赫的人物...(军乐声、喧闹声中)这儿从来没有屈服于时运或命运这回事,也正因如此,人们不会在喧闹声中体会到命运无常、世事难料...她刚刚作出决定,这路上的货车、和成群结队的人,与他们的生命,喧嚣声把这一切裹挟而去,在冰川的激流中,巨大冰块带着一小块骨头、一片蓝色的花瓣、几棵橡树,顺流而下。」
——克拉丽莎的女儿伊丽莎白自我意识得到明确地觉醒,选择不受基督教约束的世俗生活。此时吉尔曼小姐就在和克拉丽莎母亲的斗争中彻底失败了。埋在砂砾下的笨拙、羞涩、不成熟的思想,使其破土而出...她必须回家(回到母亲筹划的晚宴)了。钟声、军乐声,分别暗示社会和政治。一小块骨头、一片蓝色的花瓣、几棵橡树,分别暗示思想、梦想、和尘世生活。
「伊丽莎白在和威利谈话的时候感受到了理查德的目光,于是她走到他身边,跟他站在一起...理查德为自己的女儿感到骄傲...理查德(在克拉丽莎的支持下)有很大进步,我要去和他谈谈,跟他说晚安。和心灵相比,理智又有什么重要的呢?萨利.西顿站起来说说...我也去,彼得说,但它又站了一会,他在想自己为什么会恐惧?为什么会欣喜?是什么让我如此激动?是克拉丽莎,他说。因为她就在那儿。」
——伊丽莎白的形象可以理解为其母亲达洛维夫人(克拉丽莎)的生命循环的重演,因为达洛维夫人的小我是寄附在其丈夫达洛维先生的身上,同时克拉丽莎也操纵他丈夫的成功,当克拉丽莎通过其似乎没有意义的社交活动、而成功就完成了自我对社会的世俗化大我的返回,此时,这种能指链上的社会的结构形式,就可以重新投射为克拉丽莎的年轻、可爱的女儿,即伊丽莎白,这个可爱者也就不再是一个幼崽,而是成长为一枚真正成功的世俗化的精神符号!
(三)尾声
伍尔夫的女权主义观点,在其1925年出版的《达洛维夫人》一书中是明确的,但是我们无法肯定地说这就是标准意义上的女性主义,因为她并未祈求男性的任何让步,反而通过主动化的选择和设计,基本上逆转了传统父权社会的等级观念性,其中男性角色普遍表现为虚弱的、中庸的,乃至可以说是缺乏决策力的、甚至祈求保护的,总之,取消掉了几乎所有的主客禁区。
也许是为了修正《达洛维夫人》这本书中的偏激程度,作者伍尔夫在2年后的1927年出版了另一本大作《到灯塔去》,在这本新书中对权力的想象方式出现明显的改变,伍尔夫甚至不惜破坏手到擒来的人物(通过设计女主的中场死亡),其实我个人并不理解这种果断性,因为原本认为《到灯塔去》是可以写成一本更宏伟的著作,因为是在情节和手法尽臻与炉火纯青的时候,总之新书的女主死了,男主的形象却得到令人瞠目结舌的翻盘。伍尔夫在她2年后的新书中制造了一个巨大的落差,可以说非但不是女性中心主义的,反倒类似一个男性中心主义的。也许,这就是作者本身的一种心灵的摆动式的体操,先测试左手,如果太过呢,就矫枉过正地再去测试右手。所以,但凡感觉《达洛维夫人》实在离经叛道的读者,都可以去更受欢迎的《到灯塔去》找到平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