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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尼的“隐性知识”
LIULIANGHUA
迈克尔·波兰尼(M. Polanyi,1891-1976)是著名的物理化学家、科学哲学家。他的哥哥卡尔·波兰尼(K. Polanyi,1886-1964)是比较著名的经济史家、社会思想家。波兰尼兄弟都是匈牙利犹太裔人。[1]
一、波兰尼的“个人知识”与“默会知识”
波兰尼对传统的“客观主义”知识观提出批判,他将自己的新知识观称为 “个人知识”(personal knowledge)。不过,波兰尼在倡导“个人知识”时,他同时坚持个人知识也是“客观知识”而并非主观知识。他所反对的不是客观知识,而是“客观主义”的知识观。
在波兰尼看来,知识之所以大量地显示为“个人知识”,是因为每个人获得知识的过程充满了大量不可言说的、看不见的规则。这些不可言说的知识沉默不语并因此而无法显示为确定的客观知识。波兰尼把这种不可言说的、不言而喻的知识称为默会知识(tacit knowledge),与之对应的是显性知识(explicit knowledge)。[2]默会知识可以在操作过程中心领神会,但既不可言说也不可言传。“实施技能的目的是通过遵循一套规则达到的,但实施技能的人却并不知道自己这样做了。”[3]显性知识虽然“显耀”但并非“重要”。人在掌握某个技能的过程中总是需要形成某个知识系统,显性知识只是这个知识系统的冰山一角。冰山的下面是庞大的默会知识。“默会认识比显性认识更基本:人们能够识知的比人们能讲述的更多。”[4]
正因为如此,波兰尼提醒人们关注那些长期被压抑被忽视的“默会知识”和“个人知识”。有人因此而将波兰尼视为现代认识论中的弗洛伊德。[5]
二、波兰尼的“边缘意识”与“整体学习”
为了解释默会知识的发生机制,波兰尼区分了两种不同的意识。“默会知识包括两种意识,边缘意识(subsidiary awareness)与焦点意识(focal awareness)”。[6]边缘意识是不可言传的。波兰尼举的例子是“用锤子钉钉子”:“当我们用锤子钉钉子时,我们既留意钉子,又留意锤子,但留意的方法却不一样。我们看着锤击钉子的效果,并力求用锤子最有效地敲打钉子。当我们往下甩锤子时,我们并不觉得锤柄击打着我们的手掌,而是觉得锤头击中了钉子。……我对手掌的感觉有着附带觉知,这种觉知融汇于我对钉钉子的焦点觉知之中。”[7]
边缘意识与焦点意识构成了“相反”和“相成”的关系。二者虽然相成,但前提是它们彼此独立,“附带觉知和焦点觉知是互相排斥的。”[8]波兰尼因此强调,求知者在求知的过程中必须让“边缘意识”安静地守护在“边缘”的位置。边缘意识不能与焦点意识抢占风头。如果求知者过分关注边缘中的“细节”,就会导致整体活动被迫中断。“一位钢琴家在弹奏音乐时如果把自己的注意力从他正在弹奏的音乐上转移到观察他正用手指弹奏的琴键上,就会发生混乱并可能不得不停止演奏。如果我们把焦点注意力转移到原先只在附带地位中被觉知的细节上,这种情况通常就发生了。”[9]过分关注边缘中的“细节”不仅会导致整体活动被迫中断,而且很可能导致当事人出现怯场的退缩性行为。“怯场毁掉了一个人的临场感,而临场感本身是可以顺利地引出一个人的词语或音符或手势动作的适当序列的。如果我们能成功地把自己的心灵引向前进,使它清晰地把握着我们的主要兴趣所在的整个活动,那么,怯场就可以消除,动作就可以恢复流畅了。”[10]与之类似,在语言教学过程中,如果教师使学习者关注语音、词汇、语法等语言的细节,那么,语言的整体感就被破坏,学生在学习语言的过程中就会出现“怯场”或“逃学”现象。
三、波兰尼与杜威知识哲学的比较
杜威(J. Dewey,1859~1952)比波兰尼年长32岁,大体属于同时代人。他们分享了某些共同社会事件,比如两次世界大战、现代科学发现,也形成了类似的知识哲学。
(一)波兰尼的“默会知识”与杜威的“参与者知识观”
波兰尼呼吁以“个人知识”和“默会知识”取代传统的“客观主义”知识观,杜威则强调以“旁观者知识观”取代传统“旁观者”知识观。杜威的说法是,“心灵不再是从外边静观世界和在自足观照的快乐中得到至上满足的旁观者。”[11]他认为传统的旁观者知识观是“具有时代性错误的东西”:“现在我们已经具有了实验程序的模型而且已经明白了有机动作在一切心理过程中的作用,这时候上述那种旁观者式的认识论便是一种具有时代性错误的东西了。”[12]杜威把这个变化归功于晚近物理科学的一个新发现:“因为它给了我们的结论以有力的支持。因为这个结果具有关键性的决定意义。这就是在专门领域内所共知的海森堡的不定原理。”[13]海森堡原理表明,观察的对象并非绝对不变的实在,观察者的参与活动制约着对事物的认识。“我们所观察到的粒子并没有固定的地位或速度,因为它在交互作用时随时都在变化着:在这种情况下特别是在和观察的动作发生交互作用时,或者严格点说,和使观察成为可能的条件发生交互作用时,它总是在变化着。”[14]这个原理给传统的科学观和知识观提出了挑战。“相对于牛顿体系的形而上学而言,这简直就是一次革命。” [15]杜威视之为“哥白尼式的革命”。
波兰尼和杜威两人在各自的领域对传统的知识观发起挑战时,分享了类似的思路,甚至使用了类似的概念。比如,他发表了《确定性的寻求》并强调“不确定性”(incertainty)的价值[16]。波兰尼则直接以《不确定性的价值》(The Value of the Inexact)[17]为题,提示人们重视科学推理中的“不确定性”和“非决定性”(indeterminate)。[18]波兰尼和杜威都主张由传统的“没有心灵”的知识的旁观者转向“个人参与”,波兰尼在《人的研究》和《个人知识》中则反复劝说人们改弦更张,放弃不良习惯,重新恢复“个人参与”在求知过程中的地位:“我并不认为在塑造知识的过程中,认知者的任何个人参与都将使知识失效,尽管这可能会使知识的客观性有所减弱。……我将首先证明认知者在塑造知识中的个人参与显然主宰着认知的最低层级和人类知性的最高成就。”[19]
(二)杜威的“意识的边缘”与波兰尼的“边缘意识”
为了解释“参与者知识观”的具体的求知原理,杜威采纳了心理学家詹姆斯思路,用“边缘”(fringe)和“中心”(focus)来解释认识的心理状态。与之类似,波兰尼也使用了“边缘”和“焦点”的概念。
杜威借用了詹姆斯的意识“边缘”和“中心”两个术语来解释心灵和意识的关系。按照詹姆斯的思路,意识的运动是一系列的安定和动荡的状态,一系列的实质的和过渡的阶段:他认为,在迫切需要调整的焦点上,意义便凝聚在一起,而当(新的)组织产生时它们便又消逝了,然后又产生了另一个紧张和脆弱的关头。[20]杜威认为正统心理学传统思想中一个大的错误就是完全把它自己局限于中心焦点之上,而忽视了从这个焦点向四周逐渐暗淡下去的另一个场地。人们倾向于把清晰的部分区别开来而使之突出,却忽视和否认每一个清晰思想所具有的这个暗淡的全面的意识背景。背景、边缘和与全局的关联都起着重要的作用。[21]杜威认为,人的心灵是有结构的,是一个恒常的背景和前景。人们倾向于把清晰的部分区别开来使之突出,却忽视和否认了每一个清晰思想所具有的这个暗淡的全面的意识背景。学习必定是在这个暗淡的意识背景之下学习清晰的焦点知识,焦点表现可能与边缘事物发生联系形成因果链。杜威认为,“一个有机体,在它动作时,是把一连串在时间上延续的事情,或一系列的事情,当作一个单元而予以反应的,正如它对于一个统一的在空间上的多样性所作的反应一样。因此,在当前的行为中就立即意味着有一个广延的和持续的环境,从活动的功能方面来讲,遥远的和过去的东西都在行为‘之中’,构成了行为当前的状况。”[22]
与杜威的“边缘”和“中心”的思路类似,波兰尼也谈到了“边缘”和“焦点”的问题。边缘意识是认识者对于所使用的工具(物质或智力的)以及其他认识基础(如认识框架等)的意识,相当于“工具觉知”;焦点意识则是认识者对认识对象或者所要解决的问题的觉知,相当于“目标觉知”。波兰尼不仅给出了这两个概念,而且还指出了两者之间的差异:“我们注意的对象始终在场(be always there),并且是能够被识别的,这是我们既知晓的也能名言的;可是,我们却无法把握识别那些塑造作为注意力主题的线索与操作灵巧活动的肌肉因素。它们是边际因素(marginal element)——我们知晓却无法名言的边际因素。”[23]与默会知识相应,默会认知包含三个要素:一是支援性的个别项目,即附带觉知(边缘意识),二是焦点觉知(焦点意识),三是把第一和第二个中心连接起来的致知者(knower)。致知者把支援成分整合为一个焦点目标,形成一个觉知连续统一体。[24]也就是说,在认识的三个要素之中,认识者把边缘意识和焦点意识“整合”在一起,从而形成“身心参与”的三位一体。
(三)波兰尼的“学徒制”与杜威的“做中学”
波兰尼和杜威都肯定身体活动在学习中的作用。他们认为身体活动是认知过程中不可缺少的工具。波兰尼提出“学徒制”,杜威则强调“做中学”和“问题解决”。
杜威认为,“学校科目相互联系的真正中心不是科学,不是文学,不是历史,不是地理,而是儿童本身的社会活动。”[25]杜威由此大力倡导把木工、金工、纺织、缝纫、烹调等手工艺活动引入到课程当中。杜威有时称之为“主动作业”(active occupations)。杜威则强调“知识乃是通过操作把一个有问题的情境改变成一个解决了问题的情境的结果。”[26]学习者在“解决问题”的活动中理解问题并掌握相关的细节知识。一旦进入问题解决的真是情境,学习者就由细节学习转换为整体学习。
波兰尼则由默会知识而看重“技能学习”。波兰尼说,“我把求知视为对被知事物的能动领会,是一项要求技能(skill)的活动。”[27]而有效的技能学习是师傅带徒弟式的“师徒制”学习。在师傅的示范下通过观察和模仿,徒弟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那种技艺的规则。
总体而言,杜威本人把自己提出的参与者知识观视为对传统的旁观者知识观的一个翻转和颠倒,他将自己的努力称为“哥白尼式的革命”。与杜威的思路类似,波兰尼也将传统的知识观与“哥白尼革命”挂钩,他在《个人知识》这本“大书”中开篇就讨论“哥白尼革命的教训”。[28]后来,在解释和研究波兰尼的“个人知识”以及“默会知识”理论时,人们开始重新发现波兰尼思想的冲击力:“一些学者惊呼,波兰尼的意会知识论是继笛卡儿、康德以后,认识论发展史上的‘第三次哥白尼式的革命’,它将导致全部认识论的‘大翻转’。”[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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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的研究生胡三清参与了本节的撰写并提供了有关波兰尼和杜威的相关资料。谨此致谢。
[2] Polanyi.The Study of Man[M].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59:12.另参见波兰尼. 科学、信仰与社会[M]. 王靖华译. 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111.我国有学者将tacit knowledge翻译为“意会知识”或“隐性知识”,更多的学者将它翻译成“默会知识”或“缄默知识”。我个人采纳“默会知识”的翻译,以此显示“心领神会但沉默不语”的状态。之所以将explicit knowledge翻译为“显性知识”而没有将tacit knowledge翻译为“隐性知识”,是因为波兰尼本人在提出explicit knowledge时,并没有提出implicit knowledge与之相对应。既然波兰尼采用了tacit knowledge,就最好尊重波兰尼本人的思路,可以考虑将tacit knowledge翻译为“默会知识”。
[3] 波兰尼.个人知识——迈向后批判哲学[M].许泽民译. 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73.
[4] 肖广岭.隐性知识、隐性认识和科学研究[J].自然辩证法研究,1999(8).
[5] 钱振华.科学:人性、信念与价值—波兰尼人文性科学观研究[D].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41.
[6] Polanyi.Knowing and being[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9:144.
[7] 波兰尼.个人知识——迈向后批判哲学[M].许泽民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83.
[8] 波兰尼.个人知识——迈向后批判哲学[M].许泽民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83.
[9] 波兰尼.个人知识——迈向后批判哲学[M].许泽民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83.
[10] 波兰尼.个人知识——迈向后批判哲学[M].许泽民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84.
[11] 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M].傅统先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224.
[12] 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M].傅统先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185.
[13] 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M].傅统先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155.
[14] 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M].傅统先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156.
[15] 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M].傅统先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157.
[16] 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M].傅统先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153.
[17] Polanyi.The Value of the Inexact, Philosophy of Science . 1936(3):233.转引自钱振华.科学:人性、信念与价值—波兰尼人文性科学观研究[D].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19.
[18] 波兰尼.科学、信仰与社会[M].王靖华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8.
[19] 波兰尼.科学、信仰与社会[M].王靖华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111.
[20] 详见:杜威.经验与自然[M].傅统先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200.
[21] 详见:杜威.经验与自然[M].傅统先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199.
[22] 杜威.经验与自然[M].傅统先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179.
[23] 波兰尼.科学、信仰与社会[M].王靖华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198.
[24] Polanyi.意义[M].彭淮栋译.台北:台湾联经出版社,1984:42.
[25] 杜威.学校与社会.明日之学校[M].赵祥麟等译.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9.
[26] 杜威.确定性的寻求——关于知行关系的研究[M].傅统先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176.
[27] 波兰尼.个人知识——迈向后批判哲学[M].许泽民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前言.
[28] 波兰尼.个人知识——迈向后批判哲学[M].许泽民译.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0:3-7.
[29]
波兰尼.科学、信仰与社会[M].王靖华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4:代译序: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