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凝的话不多，可是每一句，都敲在读者的心尖上，每一句诘问都那样悲伤，每一句话语都那样无奈。

幻术构成的曲谱里，尽是人世的辛酸与苦涩。心之逆旅，华胥为引。

『沈岸，我就知道，我是应该来的。』
『我会救你的，就算死，我也会救你的。』
『若姑娘不嫌弃，待在下伤好，便登门向姑娘提亲。』
『原来你是长得这样，怪不得一直以来都不曾听过你说话，原是不会说。』

『夫君，我把阿凝交给你，好好地交给你，请一定要珍重啊。』
『我不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也烦请你不要从我这里要求什么。』她为他卸下战甲，披上鲜红嫁衣，用了一生的柔情，千里迢迢来嫁给他。可他不要她。
『怎么会是她救了你，救你的……明明是我。』她以为她说清楚，他就能明白。

『你这样处心积虑毁掉我同萋萋的婚事，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什么也不想要，只是有些东西，柳萋萋她不配得到。』
『你容不下萋萋，可知我又容得下你。』
『沈岸，你没有办法不容我，终归我们俩结亲，结的是黎国同姜国的秦晋。』
『其实本也没有什么，只是看着你们这样恩爱，而我一个人嫁来这里，孤孤单单的，很不开心。』

『你若死在战场上，你们沈府这一大家子人让我养着，着实费力，谁的担子就由谁来扛，你说是不是？』
『我若战死，你可改嫁。』
『那你还是死在战场上不要回来了，永远也不要回来了。』

『你是，真的想杀了我？』所有的不可挽回都是从那个夜晚开始，宋凝的生命由这一晚开始，慢慢走向终结。将她推往死地的，是她的爱情和沈岸的手。
『宋凝，你手里沾的，是我儿子的命。你逼着萋萋同你登瞿山，就没有想过你会杀了它？』
『沈岸，你知道的，除了我以外，谁也没资格生下沈府的长子嫡孙。』她说出这些话，并不是心中所想，只是被他激怒。
『宋凝，我从没见过哪个女子，像你这样怨毒。』她想，她的爱情约莫快死了，从前她看着沈岸，只望他时时事事顺心，如今她看着他，只想时时事事找他的不顺心。可他不顺心了，她也不见得多么顺心，就像一枚双刃剑，伤人又伤己。

『沈岸，你就这样讨厌我，你就这样讨厌我。沈岸，放开我，求求你放开我。』
『你的痛，能比得上我的失子之痛么？宋凝，你想要什么，我给你什么，只是我们从此两清。你知道两清是什么。』
『沈岸，你这样对我，你没有良心。』宋凝的右手毁在这一夜，那本是拿枪的手，耍出七七四十九路紫徽枪法，舞姿一样优美，叫所有人都惊叹。那些刀伤刻在她手上，刻在她心上，毁掉她对沈岸的全部热望。
『沈岸，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怎么不死在战场上？』从前，她在成千的尸首中翻出他，她背着他翻过雪山找医馆，不眠不休三个昼夜，都是从前了。
『这就是想要得到的？你希望我死？』

『我以为你，不愿将他生下来。』
『为什么不生下他，这是沈府的嫡孙，将来你死了，就是他继承沈府的家业。』
『宋凝，天下没有哪个女子，一心盼着丈夫死在战场上。』

『儿子，太阳出来了，你不是吵着半个月不见太阳，你的小被子都发霉了吗，今天终于有太阳了，快起来，把你的小被子拿出去晒一晒。』可这样惹人怜爱的孩子，却在很早就夭折。大约正是这件事，才将宋凝真正的压倒。
『为什么我儿子死了，你们却还能活着，你和柳萋萋却还能活着？』此生，我没有听过比这更凄厉的诘问。

『爱一个人这样容易，恨一个人这样容易。』其实天下女人皆同此心，但求独一无二，不求倾国倾城。
『如今想来，从头到尾，我爱上的怕只是心中一个幻影。』
『若姑娘不嫌弃，待在下伤好，便登门向姑娘提亲。』宋凝这一生最大的错，就在于只经历了沈岸一个男人，所以失去他仿佛失去一切，到死都不能释然。
『我不知道若他活着，如今会长成什么模样，但他活着那时候，是极可爱的。』

『我一直在想，救我的姑娘会是长得如何模样，原来你是这个模样。为什么从不说话，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桑阳关前的宋凝？』若七年前没有那桩误会，宋凝和沈岸其实能过得挺好。
『你以为你救下我，很容易么？你以为我动一次心，很容易么？』七年后的宋凝，总像是捏着情绪过日子，本以为性情使然，今日才明白只是这七年里，她想要撒娇的那个人从不理会她而已。她也有这样的时刻，会大喜，会大悲，她只给心中的良人看这副模样，这才是天真的、真正的宋凝。

『你可知道，一直以来，我都做一个梦，那样可怕的梦，每次醒来，都恐惧得发抖，原来，我做的这个梦，这一切，都是真的。』这幻境之中看似圆满无比，却绕不过现实中的惨烈至极。我觉得，一切都是心中所想罢。若你不认为他是幻影，他便不是幻影。
『你说这是你为我编织的幻境，都是假的，我在梦中看到的那些，才是真实，可那样的真实，未免太伤了。我说的真实和我所在的幻境，到底哪一个更痛呢？那些真实，我只在梦中看到，也瑟瑟发抖，不能忍受，更不要说亲身经历，倘若如你所说，真有那七年，我是怎么挺过来的呢？我想起这些，便觉得在这环境之中，沈岸他离开我，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了，我们至少有美好的回忆，我会生下他的孩子，我想，我还是能活下去，是了，我还是能活下去的，他也希望我活下去。可你让我同你回到那所谓的真实，那样不堪的境地，那个世界里的沈岸，连他都不想我活着，我还活着做什么呢？』乐音自丝弦之间汩汩流出，凄楚幽怨得撕心裂肺了。华胥调是人心所化，以命为谱，如此声声血泪的调子，不知宋凝一颗心已百孔千疮到何种程度。再如何强大，她也是个女子，没有死在战场上，却败在爱情里。
『烦请姑娘一把火烧了我的遗体吧，然后将我的骨灰……将它带回黎国，交给我的哥哥。』她要将自己烧成一团灰，装在秀致的瓷瓶子里，回到阔别七年的黎国。
『沈夫人渴望爱她一生永不背叛的人，沈将军在最爱她的时候死去，她怀着他永不背叛的爱活下去，只要度过这一段伤心时日，就是她所求的一辈子的长乐无忧。』

『她呢，她在哪里？』
『你不是说，死也要看着我先在你面前咽气么？你不是说，我对不起你，你要看着老天爷怎么来报应我么？你这么恨我，我还没死，你怎么能先死了？』
『新婚那一夜，她想同你说一句甜蜜的话，‘夫君，我把阿凝交给你，好好地交给你，请一定要珍重啊。’只可惜，你没让她说出口。』
『你说宋凝恨你，其实她从没有恨过你，天下原本没有哪个女子，会像她那样爱你的。』
『她爱我？你怎么敢这样说。她没有爱过我。她恨不得我死在战场上。』
『沈岸，听说你两年没见到宋凝了，你可还记得她的模样？我再让你看看她当年的模样，如何？』
『你可见过，这样的宋凝？』
『你给我看的这些，我不相信，这不是真的，我不相信。』
『沈岸，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心中最清楚罢。她总想说给你听，你却从不给她机会。』
『沈岸，你知道宋凝是怎么死的吗？一个幻境。她沉溺在幻境之中，舍弃了自己的生命。那个幻境里，你终于爱上她，你们相约白头。她沉浸在这样的幻境里，这其实没什么，得不到的便想得到，也是人之常理。可后来你战死了，即便你战死了她也不愿意离开那幻境，她想起现实中你给的痛，比起现实中你给她的那些痛，她宁愿忍受幻境中永远失去你的痛，她命人烧了自己的遗骸，什么也不愿留给你，她原本是那样地爱你。沈岸，你不知道，她爱你爱了七年。』
『她临死之前，可有什么话对我说？』
『没有，一个字也没有，她对你，已别无所求。』

『倘若敬武公主宋凝还活在这世间，兴许沈岸就不会死了，世间只有一个人会不顾性命地爱他救他，只可惜死得太早了。』
『也许正是因为宋凝死了，所以他才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