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文教学通讯封面人物:找寻语文教学的真谛

找寻语文教学的真谛
梁增红
(江苏省常州市第二十四中学,江苏
一、懵懵懂懂教语文——雾失楼台,月迷津渡
初登语文讲台,我是迷迷糊糊,懵懵懂懂,哪阵风吹得紧,语文就是什么。
听一位老师执教公开课,其拓展延伸之丰厚收获了观摩者的赞不绝口,我在课堂上也模仿着把各种资料罗列堆叠;看一位教师上课时,熟练地运用“多媒体”,声光电简直武装到牙齿,讲台似舞台般炫目无比,我也醉心于运用“现代信息技术”,花费在制作PPT上的时间和精力甚至超过了研读教材;观一位老师在课堂上纵横捭阖,各种趣闻轶事和理论术语信手拈来,脱口而出,我如痴如醉,忘了记笔记,也时常在自己的课堂上不吝展示个人占有的“博览群书”,享受着学生投来的艳羡目光……
老实说,那时我不知道语文和语文教学到底是什么,有时是可以肆意涂抹的一张纸,有时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有时是一个什么都能往里面装的大箩筐……如果有人一定要问我“如何提高学生素养”,我便会用“多读多写”搪塞过去。
有一次执教《背影》,学生草草浏览了一下课文后,我迫不及待地把学生带入预设的情境:请讲述与文中“浦口送别”类似的生活场景。语文课代表率先声情并茂地描述了自己与哥哥从小就一直打打闹闹,好像很不和谐,可是,后来哥哥去当兵,她去火车站送别却放声大哭的情形。我和学生都被打动。课堂氛围立即被这女生给调动起来,其他同学纷纷举手“你说我说他说”自己经历的离愁别恨,好几位女生简直就是梨花带雨。一节课,就在“讲亲情故事”中结束了。评课时,老师们纷纷点赞。就在我自得意满的时候,一位老教师慢悠悠地问我:你觉得你的课好在哪里?这是上语文课吗?记得当时我是不以为然的。
在我看来,课堂教学不过是“技术”而已。语文教学应是“精神”“文化”“熏陶”“感悟”,课堂上任意东西,从流飘荡,海阔天空,放飞自我,“学生喜欢”,是我心中理想的“语文课”;至于那些琐碎的遣词造句、谋篇布局,书写朗诵,实在是“技”而非“道”,不值一提。
直到一天,一位好友问我:你成天地讲学生“感悟体验”“精神成长”“人格力量”“道德情怀”,请问语文课上如何让学生能做到,你有没有教给学生学习语文的钥匙?扪心自问,我无言以对。朋友的话犹如一盆冷水,把我从浮躁、浅薄、虚幻中浇醒,良好的自我感觉被彻底地打回了原形,让我数年苦心孤诣、自以为是地建立起来的空中楼阁,瞬间灰飞烟灭。原来,我这么多年跌跌撞撞的语文教学,如同海市蜃楼,虚无缥缈。我承认,心虚了。
夏丏尊先生说:“对于一篇文字,或是兴奋,或是流泪,或是厌倦,都不要紧,但得在兴奋、流泪、厌倦之后,用冷静的头脑去再读再看,从文字的种种方面去追求,去发掘。因为你在学习国文,你的目的不在兴奋,不在流泪,不在厌倦,在学习文字呀。”[] 读罢此言,醍醐灌顶,迷失的我猛然醒悟,花拳绣腿、虚张声势的语文课堂,“假、闹、杂、碎、偏”,其实是苍白无力,像雾像雨又像风。
语文课,再也不能这样上!多年前,孙绍振先生在闽派语文的旗帜上就写上了“去蔽”,诚哉斯言!我也要为自己的语文教学“去蔽”!
二、简简单单教语文——返璞归真,潜心会文
我冷静下来。那些曾经被我不屑一顾落满尘灰的语文教育理论,似乎又在轻轻地呼唤我,提醒我,既要抬头仰望星空也要低头看路。叶圣陶、朱自清、夏丏尊的经典论述,高山仰止,熠熠生辉;孙绍振、王荣生、王尚文的理论著作,春风拂面,神清气爽;于漪、钱梦龙、黄厚江的课堂教学艺术,仿佛在黑夜里给了我一双寻找光明的眼睛。在大师的丛林中,我小心地捡拾,细细地玩味,反复检视自己的教育教学行为,颇有“守得云开见红日,拨开云雾见明月”之感,痛下决心改变依葫芦画瓢、盲从追风、脚踩西瓜皮——滑到哪里是哪里的状况。
“迷途知返”的我领悟到,语文教学的基本逻辑是“教学生学语文的”,立足语言文字,才是厚实、扎实、真实的语文教学。我揣摩着名师们文本解读的方法和细节,欣赏着他们引领学生贴着语言文字飞翔的姿态和技巧,甚至,课堂上一个瑕疵的处理、一个缺憾的修补,都显得自然可亲可爱——语文课,就该这样。
2013年,我针对当时“非语文”泛滥,语文教学“丢盔弃甲”“丧魂失魄”的种种现象,提出了“简洁语文”的教学主张,希望语文教学“减肥消肿”,“简洁而不简单”,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状态中,能清醒地意识到“无论出发多远”也能“找到回家的路”。我对自己“拨乱反正”,革故鼎新。主要路径有二:
1.文本教学解读:删繁就简三秋树,领异标新二月花
简洁的文本解读,是把教材读“厚”,又把教材读“薄”。所谓读“厚”,就是教师在解读文本时,要形成自己的阅读体验和阅读见识,把握阅读教学的基本规律,处理好文本内容与语言形式的统一。这是在“做加法”。所谓读“薄”,就是在众多可教的内容中选择合宜的教学内容,这是在“做减法”。简洁语文中的教学解读,从教学的角度出发,对文本价值进行甄选与利用,坚持“三一原则”:面对“这一篇”课文选择教什么,面对“这一班”学生选择教什么,面对“这一节课”选择教什么。
2.课堂教学设计: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简洁的教学设计追求的是,遵循语文教学的规律,简化流程,洗尽铅华,为语文课堂“瘦身”、“减肥”,上干净洗练的语文课。简洁的语文教学设计,以诵读为线,以文路为线,以文体特征为线,以学生认知规律为线,不枝不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一方面“重锤敲打”重点、难点,对次要、一般处“轻轻叩击”甚至“忍痛割爱”,防止面面俱到;另一方面也使得教学环节设计符合“简洁”原则,摒弃可有可无的教学环节,有所不为,有所作为。
从教学实践中总结出“回到常识教语文”,“文本的教学解读”,“教学设计的一线串珠式”等系列“简洁语文”的教学理念之后,我感觉自己的课堂效率显著提高,教学平平淡淡、简简单单而又扎扎实实。
教学《紫藤萝瀑布》,我重点请学生由开头与文末句子差异入手,探幽揽胜,走进文本,分享到作者情感的曲折有致。教学《孤独之旅》,我提示学生以阅读提示以及旁注为抓手,学习自读课文的一般阅读方法。教学《散步》,我和学生一起读整齐对称、文意对举的句式,感受了骈散结合的语言形式之美;教学《河中石兽》,我和学生以“纪昀笔下的讲学家如何出丑”为话题,研读后获得共识:作者在描写讲学家时,用了一个表情“笑”,一个看似平常而又有特殊意味的人称代词“尔辈”,一个肯定句式,两个反问句式,把讲学家的食古不化、不切实际、自以为是的情态淋漓尽致地刻画出来,读来令人忍俊不禁。
作为常州市教科院兼职教研员,在观课议课的常规活动中,我再也不会傻乎乎地跟随教者的煽情表演而心潮澎湃,不会因教者天然的声震舞台的精彩朗诵而自叹弗如,不会因学生离开文本的高谈阔论而竖起大拇指,不会因幻灯片的精美绝伦而眼睛发光,不会因教学设计流程的行云流水而忙不迭地记录,不会因教师对文本的过度解读而心生敬佩,不会因教师挥舞着道德大棒而战战兢兢。我更关心的是,学生想学什么,能学什么;老师想教什么,事实上教了什么;是不是在用语文的方法学语文,用语文的方法教语文。
这一时期,我以探索语文教学基本规律为练功期,发表在《中学语文教学》《语文教学通讯》《江苏教育》等杂志上的几十篇文章,在全国各地执教的公开课和所做的讲座,几乎都围绕这一主题展开。2014年,我出版了《简洁语文教学的守望与探寻》(温儒敏、黄厚江先生作序),在媒体和刊物上获得了一些认可,在一线教师中得到了些许的应和,我和部分志趣相投的老师也在努力让语文课堂正本清源。
金圣叹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所说:“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读书,都不理会文字,只记得若干事迹,便算读过一部书了。”我常用这句话来告诫自己也与同行共勉。语文教学以语言为出发点和归宿点,“教什么”比“怎么教”更重要,是我语文教学思想和观念的一次回归。
三、追求品质教语文——立言立人,根深叶茂
近年来,我时常思考:如果说“简洁语文”是我教学主张的1.0版,那么,我的2.0版又是怎样的?“简洁语文”,毕竟只是对当时异化的语文教学的一种有限弥补,一种自我改良,批判多于建设,并非语文教学的终极意义。
那么,我的语文教学到底意欲何为?
“语文教学的核心任务就是教师引导学生去发现、感悟课文美好的语文品质,进而探究它生成的原由,使学生得到借鉴,最终达到提升自身语言作品的语文品质的目的。”[] 在“山重水复疑无路”中,王尚文先生的一番话让我茅塞顿开。“复前行,欲穷其林”,我终于透过“初极狭”的小口,发现“柳暗花明又一村”。
如何让自己的语文教育“有品质”?“立言立人”四个字,灵光一闪,在我脑中盘旋,似乎在告诉我:这就是一个人语文素养的最高境界!“立言”,是指语文教学要构建文字、文章、文学、文化四位一体的“小语文”课堂,还要拓展课外丰富的“大语文”资源,让学生语文素养“根深叶茂”,受用一生,这是提升学生语文“关键能力”;“立人”,是指促进学生精神成长,这是学生应该具有的“必备品格”。总而言之,语文教学,是语言学习与精神成长共舞的。语文教学要带领学生徜徉于语言文字中,用生命去体验、用心灵去感悟、用言语去表达,逐渐形成、提升自己的人生观与价值观。
这一阶段的标志性事件,是我主持的江苏省教育科学规划办立项课题“初中生阅读关键能力培养研究”。我以课题研究为依托,聚焦以下三个方面:
1.本性——确认我是在“教语文”。教学臧克家的《说和做——记闻一多先生言行片段》,我启发学生在读中前后勾连、联系文本内外的信息,体认“语言不是孤岛”,闻一多先生伟大的精神品格已然化为“不言自明”的精神动力。教学《范进中举》,我引导学生关照文本中次要人物“黄金配角——胡屠户”的语言、动作的前后对比,从人性的角度获得新的解读:所有人都是科举制度的牺牲品,胡屠户是可恨又可怜的底层角色。
2.类性——确认我是在“教某一类文本”。教学小说《猫》,我和学生一起抓住情节展开的关键词两个“蜷伏”,借助“我”和“妻子”两处语言句式特点(反复句和反问句)所表现的人物内心世界,诠释“第三只猫”之“来的可怜”“活得可怜”“死得可怜”,明确小说阅读的一般方法:通过品味小说的语辞、句式、语气、结构、细节等来阅读小说。教学《陈太丘与友期行》,我引导学生通过增删人物对话来感受人物心理变化过程“有礼——无礼——有礼”,梳理文言文学习的着眼点:“炼字炼句处”和“章法考究处”。教学《周亚夫军细柳》,我和学生以区别“揖”和“拜”语体之别的语文学习活动为线索,串起整个课堂教学的流程,读出周亚夫的“真”,体会一词立骨的精准妥帖,把握经典文本《史记》深邃意蕴的叙事和生动鲜活的人物描写特点。
3.篇性——确认我是在“教某一作家的作品”。教学《论语十则》,我与学生一起体会孔子常用的句式“……而……”中含而不露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人生况味。教学《昆明的雨》,我请学生大胆模仿苗族女孩的那一声“买杨梅——”,感受其中的柔软情味,并在对比中咀嚼汪曾祺“淡而雅”的独特语言风格。教学《记承天寺夜游》,我设计一个语文活动:“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请学生在句中括号出加一个语气词。学生尝试添加“咦”“哦”“噢”“啊”等语气词后,我和学生再“还原”到并未用这些虚词的原文,在增删还原中咂摸苏轼“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的艺术追求。
我希望自己的语文教学,以语言文字之光照亮学生的心灵世界,又以语言文字的养分为学生提供生命成长的能量,进入更高层面的审美观照、理性思辨和人格建构——着眼语文素养的提升。潘新和教授认为,语文教育不是传授一门知识和技能,而是给予学生生命——言语生命、精神生命。缺钙的语文教学,没有风骨和力量。我坚信,语文课堂促进学生精神成长,责无旁贷,但绝不是填鸭式的“灌输”、口号式的“说教”、宣誓式的“发愿”,不是说着“永远正确的废话”,而是在潜心文本、沉入语词的过程中,向学生传达人生的某种质感,让学生通过阅读文本来感受人生,语文教学就有“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境界。
语文教学,当然不培养学究、两脚书橱、冬烘先生,也不是孤芳自赏、闭关自守、螺蛳壳里做道场,需要向生活打开,需要人间烟火,课外大语文和课内小语文应是“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近几年,我先后研发“唐诗宋词素描”、“小小唐诗百家讲坛”、“红梅公园里的语文课”、“班级史记”、“跟着课本去旅游”、“舌尖上的常州”、“我为自己代言”、“参差百态对你说”、“课内大阅读”、“微作文”等代表性课程,让学生语文学习有风乎舞雩的浪漫激情,有吟哦讽诵的翩翩风度,有沉潜思考的理性力量,有心口合一的融洽表达。师生成为语文学习的共同体,共读(要学生读的书,我必先读),共振(师生一起语文活动),共生(言意共生),语文教学方能把已经被功利性教育割裂开来的课堂和人生重新弥补起来,“诗成有佳句”,“俯仰天地宽”。
韩愈《答李翊书》中说:“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我的语文教学再次转型的意义在于:把学生精神成长作为教育的旨归,以简洁而又丰厚、感性与理性兼备,自然中蕴含品质的语文实践活动为平台,促进学生“立言立人”。
世间万物,参差多态,变动不居。行文至此,我伫立语文教育大厦面前,内心骤然涌起一种“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的苍白无力之感,但是,站在学生面前,我就是教师;站立讲台,我就是语文。每一次转型的语文教学,其实都是一次次批判、探寻、变革、挑战、追问、应答,这是每一个有良知的语文人无法回避的选择和宿命。语文教育的桃花源,依然“在水一方”,“道阻且长”,也许,当我们溯洄从之、求而不得时,就亲手创造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