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

岳庙前,林冲娘子被高衙内拦住,欲行不轨。
    林冲接到锦儿的告急,赶过去,从后面扳过那人,大喝一声:“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
    举拳便要打。
    但是,扳过来,看清了,却先自手软了——他认出了这人乃是高衙内,他顶头上司的养子。
    反而是高衙内对他大喝一声:林冲!干你甚事,你来多管!
    于是林冲只是领着妻子和锦儿闷闷不乐走开。
    鲁智深提着铁禅杖赶来,要帮他厮打。林冲赶紧劝阻:“原来是本管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荆妇,一时间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 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
    这段话有三层含义:非礼他娘子的不是一般人,而是顶头上司的养子。我怕,本来要打那厮一顿,但我在他老子手下吃饭,归他管,只好让他一次。我忍,这小子不认得我的老婆,所以才一时无礼。如果认得,也不会。我理解,还有一层意思是:后果不严重,一场误会而已,你也别生气。
    你看,这种事,本来应该是鲁智深劝林冲不要生气冲动,反而让林冲来劝鲁智深息事宁人。
    那几天,林冲很闷,很想上街,找人喝喝酒,散散心,但是,就是不愿找鲁智深。这时,陆虞侯来叫他,他马上就和陆虞侯一起上街喝酒去了,而且,还吐露胸襟,吐露郁闷:
    “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沈在小人之下,受这般腌的气!”
    可见,林冲知道高太尉是个什么货色。但他却一直敬着他,奉承着他,找机会亲近他,当面一口一声“恩相”叫着他。
    为什么?因为怕。
    他在这儿把陆虞侯当哥们,披肝沥胆,哪里知道陆虞侯是来调虎离山的,这边陆虞侯骗出林冲,那边富安就骗出林冲娘子,关在陆虞侯家,由高衙内纠缠调戏欲行不轨。
    锦儿报信,林冲赶去。听到关紧的房门内高衙内正在纠缠妻子。
    林冲立在楼梯上,叫道:“大嫂开门!”娘子来开门,高衙内推开窗子跳墙跑了。
    林冲把陆虞侯家打得粉碎,将娘子下楼。
    这一段叙述里,有些细节颇值得我们推敲。
    首先当然是林冲的行为,听到自己的娘子被人关在房里调戏,是个男人都会怒发冲冠,不顾一切打将入去,但林冲此时却很“稳重”地站立在楼梯上,叫老婆来开门,而不是打烂门自己闯进去,太沉得住气,也太“文明”了。
    可接下来他又把陆虞侯家打得粉碎。这让人疑窦丛生:他为什么在高衙内还在时,不一脚踹开门冲进去痛揍他一顿?
    还是一个字——“怕”。
    既不敢痛打高衙内一顿,就不能冲进去。既不能冲进去,他就只好“立”在楼梯上,大喊妻子开门。大喊开门,就是给高衙内时间,让他逃走,免得两人撞上,打又不是,不打又不是。
    林冲一生,总是“不敢”。我做了一个粗略统计:从第七回到第十二回,这写林冲的六回里,写到林冲“不敢”的,就有6次,其他:怎敢,1次;如何敢,3次;哪里敢,2次;岂敢,1次;敢道怎地,1次。加起来,有14次之多。
    我这里不是在说林冲孱头懦弱无骨气。其实,谁又不怕呢?
    林冲“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这看似闲笔,却颇有意味。盖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可是邻舍都闭了门。作者正是要通过写邻舍都闭了门,来写人人皆知此事。都知此事,却又为何都闭了门?那是大家都不想惹事。
    一开始,林冲娘子被关,锦儿一定沿途呼救。这时,他们若大门洞开,他们管还是不管?
    不管,实在说不过去。
    管,这可是花花太岁高衙内的事,能管吗?自己有几个脑袋?
    于是,关上门,闭上眼,就当没看见,自欺欺人。
    于是,林冲娘子被关,林冲会不会就此做了乌龟再说,两边邻舍倒先一个个都做了乌龟。什么乌龟?缩头乌龟啊。没有一个见义勇为出手相救的,没有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为什么?
    还是怕啊。
    于是,东京大街上,就出现了这样情景:青天白日,却阴森可怕,街衢宽阔,却空无一人。林冲一家三口,孤零零走过。
    这样的大街,是否会让人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水浒》写出了林冲的怕,写出了林冲同时代的人的怕。
    而且,林冲的怕,就是我们怕的。
    古代的林冲,怕着现代的我们的怕。
    在权力社会里,谁能不怕?谁不是乌龟?
    谁能够有尊严地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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