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走了。

在她第八个本命年里的这个盛夏，离开了她的儿女、子孙、姐妹还有这一整个世界。

和外公心肌梗死猝死不同，对于外婆的离世我们早有准备，舅舅舅妈阿姨姨夫还有妈妈赶紧井然有序地分头着手后事安排：注销户口、大礼时间、灵堂怎么布置、豆腐饭哪里吃……好像越紧凑越不容易缓过劲来仔细想一想——外婆没有了呢。

在外婆最后的这段日子里，她早已虚弱和糊涂地不谙世事了，好像回到生命最初那样完全不认识我们，也搞不清状况。她好像一幢年久失修的房子，尽管一直都在修修补补还是无济于事，因为屋里早已空无一人，就算我们如何喧闹积极地来来往往也无法留下任何痕迹。屋里挂满了她对于旧时光的眷恋和回忆，她早就固执地决定回到了只属于她的世界里。不再是谁谁谁的曾祖母，而只是曹家渡曹建新村里那个美丽贤惠的“柳家姆妈”。

我有幸在尚存记忆的孩提时代和外婆的那段回忆有所交集，住在外婆家的那半年，她总带我去菜市场买一块钱一袋的手工鲜肉小馄饨；带着我走过三官堂桥时，任我敲响一根铜柱再飞奔到另一根铜柱那聆听回响；在我的央求下给我买小人书，让我霸着电视机看家里爸爸不让看的动画片；中午表哥来吃午饭，然后又一起等外公下班；在每次我泪眼婆娑找妈妈的时候，外婆柔声细语安慰我“妈妈要上班班呀”……最爱外婆的烤麸熏鱼、蟹粉狮子头，就算清汤咣水的洋山芋鸡毛菜汤也超好喝；外公最爱的苏州评弹总在傍晚时分悠悠响起，难得和邻居王家奶奶杨家姆妈隔壁阿三叔叔搓一场小麻将……

那时我惊艳于外婆的婚纱照，抚摸着外婆已经起皱的手背说哇你的皮肤好嫩，外婆笑着摸摸我的脸说，你才嫩。我想她当时一定对小孩子的无厘头暗自发笑，懂了事就会明白。而等到我长大之后，渐渐忘事懵懂的人变成她，我们还是只能那样地对话……要拎到弄堂外倾倒的臭马桶、超神奇可以保暖的饭ku、充满神秘气息的黑暗阁楼、被炉火熏得有些霉味的木板墙……我以为早就忘记的那些画面和气味，如今片段式闪回，像坏掉的电影光碟兀自快进汹涌而至。对于死亡我永远措手不及。何况她是妈妈的妈妈，我怎么可能准备得好。

上次见到外婆，她似乎和之前没有更大的不同。没有更好，也没有更坏。妈妈那句“可能挨不过半年”让我简直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虽然我很早就了解到人生本就是个不断告别的过程，可是。

她就这样走了，带走一部分的我们，也留了一部分在我们心里。感情也是守恒的，对吗。总觉得生命的碎片其实也分散映射在周围的人身上，当记得你的人都渐渐消失时，你以为你还能算活着？而只要我们还记得她，她就会一直存在。外婆到了那里应该会遇到好多老友至亲，尤其外公，自从那个骤然离世的清晨，他已在彼岸等了你23年。我们怀抱着对你们的想念，终将在那里相逢。

无需安慰和开解，日子还是一样的过，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自己知道，少了一个人的世界对我来说总有些不一样。最后的最后，被所爱所珍惜的人留在这个世上越来越孤独的我，也只能一个人走在艳阳的街头，躲在墨镜背后，禁不住地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