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国家权力展示的艺术
——评电视系列剧《控辨双方》之《闯关》
蒋 超
【片
名】:《控辨双方》之《闯关》
【导
演】:高群书
【主 演】:巫刚 刘微微
王奎荣
【出 版 社】:贵州东风音像出版社
【国家地区】:中国大陆
公元二十一世纪,一头叫做国家权力的怪兽在中国的上空若隐若现。它在磨牙,在喘息,在试图向社会的各个角落扑去。它是无形的,却又无处不在。它是一个幽灵,在电视剧《闯关》中徘徊。
一、 逃费
石立锋很是憋气:自个儿贷款赊购的运煤车每个月跑来的那点钱要一分不少用来还债,要持续三年才能还清。而且这三年中还不能出什么差错——天知道会不会出差错?现在是夜里,别人都陪着老婆孩子惬意地看电视,自己还在公路上押车,不知道几点能回去。看看司机常建国和押车的何志军,他们也是一脸的倦意。
“前面是收费站,要交五十元的煤炭开发基金”,常建国忽然说。
“闯过去”,石立锋一下子愤愤不平起来。
常建国愣了一下,好像没有听明白。
“都他妈的给他们了,还挣个屁!”石立锋咬牙切齿,国家才不管收了钱我们怎么活呢,“闯过去,闯过去给你二十块。”
收费站的那根红白相间的拦路横杆,跟庞大的东风卡车的车头相碰竟是如此的脆弱,“嘭”的一声就飞了。
赚了三十。石立锋很高兴。夜晚真是好,夜色让一切朦胧。黑色给人无穷的想象,掩盖一切,使其不可见。不可见就让每个人内心最深处的冲动得到释放:要是白天,谁敢闯关?想到这里,石立锋为没看上电视而起的不平也没有了。
二、 追命
胡连利做了五年的收费站副站长。官儿倒是不大,但也不用晚上还要坐在收费站的狭小空间里值夜班。要不是外面喊“有人闯关了”,今晚肯定可以睡个好觉。弄不好还会梦到自己的位置再往上升一点。心情被破坏的他感到一股气往头上涌:敢闯关?
收费站的小型客货两用工具车紧紧跟在运煤车的后面。工具车跟运煤车相比,显得如此渺小。那情形像是一只老鼠在疯狂地追赶一只大猫——胡连利为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为此,他还看了车里其他几个人,他们都没注意他,只是都很兴奋,目光灼灼地盯着被追赶的车。胡连利感到自己也兴奋起来:把车拦下来之后……真是令人向往。
胡连利感到前面的运煤车逃得飞快,但已经像醉汉一般左右摇晃。胡连利感到一丝快意:看他们慌成那样,车都开不稳。他又继续想像着把前面的运煤车拦下后的事:他们会不会吓得直哆嗦?胡连利感到自己越来越想知道这个答案了。前面五公里之外还有另一个收费站,但为什么要叫别人来拦截,这种事为什么不自己来完成?胡连利感到自己把油门快踩到底了。工具车这只老鼠差不多快要飞起来,然后直扑到猫的背上。
就在工具车试图超越时,摇摇晃晃的运煤车竟然把它别下了马路。这时,运煤车也慢了下来。
胡连利感到自己的脑门在充血,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烧:这些家伙如此嚣张,看抓到后怎么弄死他们!工具车冲下马路后刚刚一熄火,胡连利还没来得及下令,其他人就快如鬼魅般地冲下车,朝运煤车扑去,那完全是猎鹰捕杀猎物的速度,太快了以至于跟在后面跑的胡连利也打了一个趔趄。当他抬起头时,看到自己的手下李国才已经如幽灵般地踏上了正在加速的运煤车,并登上了脚踏板。胡连利正想象着运煤车的驾驶室里被捕获的三只猎物的表情:悲伤,哀求,绝望,还是其他?胡连利彷佛看到自己呲牙咧嘴的表情,听到了自己狰狞的笑声。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运煤车没有因此停下来。什么东西从上面掉了下来,是李国才,他被飞快逃走的运煤车的后轮碾过,死了。
三、 故意杀人罪
主诉检察官张波对公安局的工作感到很不满意,本案的案情再简单不过:三个农民为逃避50元的煤炭开发基金,驾驶运煤车闯过收费站后,合谋将追赶而来并登上运煤车的一名收费站工作人员推下车,致使其被车后轮碾死。案情简单,但公安局也不至于除了口供以外,什么证据都没有收集到吧?现在倒好,一开庭,三被告一起当庭翻供,说是公安局刑讯逼供才认罪的——这肯定是受人唆使翻供并且串供。律师做无罪辩护,要是真的无罪,岂不是自己起诉错了,办错了案子?这怎么可能?自己在起诉书中不是说了“三名被告无视国家法律,为逃避缴纳国家税费,闯关后将追上车的检查人员推下致其死亡”,自己不是在起诉书里面说了三名被告“犯罪性质恶劣,情节、后果特别严重,社会危害性极大”吗?要是法院判其无罪了,怎么发挥刑法保护公民人身权利、严厉打击严重刑事犯罪分子的目的?张波感到自己作为检察官的责任重大。
找交警队,找公安局,重新做鉴定,找新的目击证人,在延期审理期间张波和他的搭档们不辞辛苦,到处奔忙。收集的证据相当充分有力,就连辩护律师也不得不对其当事人致人死亡予以承认了。
“煤炭建设基金是国家的财政来源。三名被告,强行闯关,无视国家法纪,拒绝向国家交费……致人死亡”。
再次开庭时,张波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审判大厅里回荡,被激荡的空气中也透露出威严。国家不关心你交了费会怎样,国家关心的是如何让你交费,你不交怎么对付你,张波想。
辩护律师还不放弃,他认为三名被告是质朴的农民,是村里公认的好丈夫、好儿子,勤俭诚恳,是经济压力大才逃费的,情有可原。“他们并无杀人的动机,他们唯一的缺点就是文化水平低,见识太少,不懂法,无法意识到逃避税费的危害性”。张波心里笑了:这样的辩护何等得软弱无力!不懂法难道就是随便杀人的借口吗?这群法盲啊,想到这里,张波心里有了一些同情。不过也好,通过这个案件,三被告知道闯关是错,杀人有罪,这还可以教育更多的村民,至少下次没有人再敢“目无国家法纪,强行闯关”了,也没有人再敢被检查人员叫停车还会向前加速逃跑。因为,国家征收的税费,就要缴纳;国家制定了法律,就要遵守。
辩护律师还说其实本案本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式的,收费站的胡连利他们可以拨110,可以通知前面的收费站进行拦截,但他们没有,而是自己疯狂地追赶,致使闯关后的三个没有见过世面的农民,看着检察人员紧追不舍,而惊惶失措——他们不知道被抓住的后果是什么。“在他们的印象中,一旦被抓,那就是判刑,就是坐牢,同时还要受到检查人员的侮辱和打骂”。因此在被追时,他们不是在逃费了,检查人员是在追命,而他们是在逃命。
“他们是被迫的,他们是被追逐者,他们只有招架之功无还手之力”。
张波感到这样的观点同样站不住:被追逐怎么不停车,停了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吗?律师说被追逐上会是什么样,那是他们的恐怖想象,那是他们错误联想记忆。再说了,被追上了就可以把人推下车吗?张波发现控方的证据已经形成了一条锁链,一环紧扣一环,到了不容质疑的地步。这条锁链的一头是国家的法律,一头则系着犯罪分子……
“被告人何志军,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
“被告人常建国,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
“被告人石立锋,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无期徒刑……”
主诉检察官赢了,不,应该是国家赢了,法律赢了。张波松了一空气,他看见站立起来宣读判决书的法官所佩戴的国徽,和自己胸前佩戴的一样:硕大醒目,血一般鲜红。
四、 国家权力展示的艺术
至此,本文以类似孔飞力《叫魂》的叙事方式讲述的故事全部结束。整个电视剧展示的是三个无知的农民如何被国家定义为“故意杀人犯”过程。
在这场仪式中我们还可以看到更多:中国现代化的过程,某种意义上是一种国家权力根据自己的需要对其国民进行重塑的过程,就是国家塑造“知法、守法”的国民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抽象的国家权力,由具体的国家机关来体现。在本剧中就是收费站、交警队、公安局、检察院和法院这一系列主体参与了对作为个体的国民的规训。再具体一点,就是通过收费站的收费、通过三被告被追赶时的恐怖想象、通过公安局对他们的抓捕、通过司法部门的鉴定结论、通过检察官不辞辛劳的证据收集,来对被告进行人格和身体的重塑。尤为值得一提的是,通过法院这一公共空间,通过审判的公共场景,国家不但成功地为被告三人贴上了“犯罪”的标签,而且使民众耳闻目睹了犯罪的法庭再现,这种直观易懂的教训,这种仪式化的符号灌输,使民众在成为惩罚犯罪的见证人的同时,本身也会产生畏惧而不敢犯罪。国家对国民进行“知法、守法”重塑的功能被无限地向社会扩散和放大。
这些规则的主体通过合法或不合法、正当或不正当的方式制造了违规者,然后再通过一系列的仪式去惩罚这些违规者。这一系列的仪式,目的都不是为重建正义,而是重振权力。这是一种权力展示的艺术。在“制造——惩罚”的无数次作业当中,国家权力这头怪兽操控了三名被告温顺的身体——不,应该是更多的受到此震慑而温顺的身体。这样的被算计的身体因为有用而更温顺,也因为温顺而更有用。
同时,还应该看到,在某种程度上,收费站疯狂追赶的行为是国家默许甚至的鼓励的。国家需要用这种方式甚至比这还要粗暴、冷酷的方式来制造违规者。有了违规者,“制造——惩罚”的游戏才能够得以继续。孱弱的国家权力的怪兽,通过“制造——惩罚”的游戏方式征服了一个个国民的身体,这样的仪式被国家尽可能地经常重复而令其自身无限膨大,朝向社会的各个角落扑去。这样的惩罚成为一个为全体国民免费开放的学校,成为一本永远在全体国民面前打开的教科书。国家权力怪兽正是通过这种将自己展示为“最高的、不可侵犯的”仪式而获得了强大的力量。
而我们,自以为是的每一个人,就生活在这怪兽的阴影当中。这是福祉,抑或不幸?
本文载徐昕主编:《影像中的司法》,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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