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静悄悄的圈套与哀伤的正义
——评《银饰》
魏小军
【片
名】:银饰
【导 演】:黄健中,延艺
【主
演】:孟尧,谷洋
【出品公司】:中视传媒,广东国视文化传播, 福建东宇影视
【出产地区】:中国大陆
这是一个悲剧——弱者以死亡告终,强者以痛苦收场。
故事发生在民国时期,江阳县知事吕敬仁的宅院“明德府”内。吕敬仁长子吕道景是一位性变态者,有私下收藏和把玩女人服饰的癖好。碧兰是吕道景之妻,但两人从未有过真正的夫妻生活。碧兰不堪忍受,偷偷与江阳县宣恒银饰店的小银匠少恒相好。吕敬仁知道儿媳与少恒的私情后,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则计划着惩罚这对情人。他以为官府同仁和家眷做银饰之名,让碧兰把小银匠请进“明德府”,在食物中下毒整垮了少恒的身体,并借碧兰之手毒死了少恒。少恒之父(老银匠)在失子的巨大悲痛中,误认为是碧兰害死了少恒,在银项圈上设下机关勒死了碧兰。精神崩溃的老银匠回去后服毒自杀。而吕道景明白是父亲制造了这场悲剧后,也自杀身亡。
看完故事,“沉重”是唯一可以用来描述这种感受的词语。三个家庭悲剧:一个毁灭,一个破碎,一个失去了经济来源。五条生命逝去:四个大人和一个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
故事发生在强者和弱者之间,弱者无可挽回地被强者打败。试想,假设故事里只有弱者,结果会怎样?也许都会安然无事,也许他们之间仍会分出强弱;假设弱者和强者都完全克制自己,结果会怎样?悲剧肯定不会发生,因为没有谁会狠下杀手;再假设弱者和强者开诚布公地交涉,结果又会怎样?也许仍然会一切安好,因为可能有更好的选择。可是,这终归是想象,事实恰好相反。
故事里,强者和弱者都在尽力实现自己的目标,但彼此的行动都悄悄进行,没有声张,只有圈套。
碧兰是个受害者,她跌入了吕敬仁为儿子遮掩的圈套之中。她想要挣脱,想与吕道景同归于尽,因此托少恒买砒霜。然而,从头到尾她并没有露出痕迹,没有人清楚她的真实想法。只是对无意中救了自己的少恒产生了好感,并希望少恒成为自己的情人时,她才告诉少恒自己的心思。而即便如此,她依然隐瞒了让少恒第二天晚上去后花园的目的。再后来,她又在吕府偷官银。如果我们忽略情感上的因素,碧兰的所为无论在道德上还是在法律上都无法不受非难。
吕敬仁身为县知事,执掌国家法律,其所作所为却毫无遵循法律的踪迹。一切都在心中暗暗谋划,不声不响,甚至对自己的妻子也是守口如瓶。当饭桌上二儿子提起吕道景的女性倾向时,警觉的吕敬仁当即制止了他。而当吕太太把家中失窃以及碧兰盗银、甚至偷情的事告诉他时,吕敬仁也总能保持冷静,而且对越严重的事件越不露声色。只有面对自己的儿子,他才说出一些真实想法;而这也正是他希望儿子要做到的。中国人有父子同气的观念,儿子是父亲生命的延续,吕敬仁其实并没有让自己的真实想法泄露出去。
故事的另一个主角老银匠,处于强弱中间的位置,却也擅长于圈套。他让少恒把假砒霜交给碧兰,并很自然地虚构了买药的事。而故事结尾时,他怀疑是碧兰害死自己的儿子,就不声不响地设圈套勒死碧兰。无疑,除了地位差别外,他和吕敬仁其实是同样阴险的。
如果说,人人心中都有法庭,而正义是一种感情,大概故事中的人都认为自己的行为是正义的。因为,没有人忏悔,也没有任何人有忏悔的意向。所以,尽管有人错了,有人一错再错,却都执迷不悟。大家对圈套已经烂熟于心,信手拈来;大家总是在别人圈套里挣扎,又不停地制造圈套去套别人。
面对任何不幸,面对来自别人的威胁或侵害,面对自己受压制的欲望,听不到直接的交涉和对话。没有人告诉别人:这是我的权利,你侵犯了我的权利,我们应当如何解决纠纷。除了自己人的小圈子,也没有人会明确地向他人抗议:你错了,你不应该那样,或者你应该这样。在人与人以这样的方式共处的世界中,一旦超出某个狭窄的人际交往圈,就只有静悄悄的行动、不能见人的手段和被掩饰的欲望。
以“纲常、明教、道德、文章”为家训的吕敬仁在对儿子的训话中,道出了这一圈套景观的真谛:要会背着人做事,让人不知道你在做什么。或许,这就是传统的教化。每一个人就在这样一种文化中浸泡,被反复地规训,而后将它植入自己的骨髓,转化为一种生活习惯。所以,无论善良与残忍,只要与外人交往,圈套必然相随。
只有那些还处于亲人圈子里、涉世尚浅的人才少一些圈套,多一些真实。就像少恒对开始还不太熟悉的碧兰就很信任,很在乎自己的诺言。还有吕道景不顾自己是男子身的事实,想着要去做尼姑。他们都没有成家,还处于父亲的监护之下,所以更容易保持单纯。
而这圈套的背后是什么?是压抑,是对人性的漠视。吕敬仁说,世上每个活着的人都有不可告人的欲望,但每个人都要会抑制自己。在这种压抑中,几乎所有的直白都被淹没,而绝大多数欲望只能悄悄地隐藏,或者给它披上堂皇的外衣。这外衣在多数场景中就是圈套。所以,无奈的碧兰在问:要是那东西一个人能要来,而世上人们又不允许她要,那怎么办?碧兰最后选择了她力所能及的圈套。
吕道景向父亲请求:我不想要什么声誉,爹,我好歹是个人。既然你不让我走,能不能让我按自己的心愿活两年。他还想去流浪,甚至去当尼姑。父亲拒绝了他,他绝望了,最后选择了死亡。涉世尚浅的他,还没有掌握圈套,所以不知道很多东西虽不能在明处改变,却可以在暗地里逃离。
欲望被压制了,除却规则安排的少数出口外,圈套似乎是惟一的通途。
碧兰说,人们做的事,老天爷都能看明白。在老天的名义下,社会是有正义的。可是,正义仍然掌握在老天爷那里,人们并不确知。人们只能凭着自己所处的立场、当时的情形,去判断正义的内涵。大家都在设计自己的圈套,都在猜度着别人的圈套,都觉得在遵守良心,但又都不可避免地相互残害。
圈套中的正义是哀伤的——因为欲望被掩盖了,而掩盖是痛苦的;因为合作减少了,常常谁也没有得到好处;还因为猜疑无所不在,怨恨有时会使人疯狂甚至夺人姓名。
于人性而言,圈套永远是一种痛楚。如果说在不发达的过去,圈套的存在也许有其必要,或可以说其痛楚是安定的代价。那么在现代,圈套在法治面前失去了其存在的价值,其痛楚只能是一种无谓的付出。因为法治即意味着个性的张扬和欲望的直白,意味着大家遵循共知的规则交换与对抗。其正义外在有形,而后诚服于心。
然而,痛楚并未在这片古老而常新的土地上消失。且不说曾经声势浩大的阳谋,也勿论泛滥成灾的伪劣产品和四处横行的骗子,单是随便什么人站在台上就能讲出许多自己也不信的假话和空话,单是许多熟知法律的人办事时根本无视法律,就可以知道圈套的幽灵还在徘徊。
圈套依然静悄悄,如果没有彻底的反思,正义如何能免于哀伤,法治又如何真正可能?
本文载徐昕主编:《影像中的司法》,清华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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