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03月10日
(2010-03-10 18:3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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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心智较量与战争至境
——评徐贵祥长篇小说《马上天下》
王新国
那些始终坚持创作与探索的作家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每有新作,从题材到风格都与前作迥然有异;一类则是选材与主题多有相近,后作常常是在前作基础上的整合、拓展与提升。这样的划分并不存在预先的判断,即后者的价值就在前者之下。反倒是,就我所见,大多数作家,包括许多伟大作家,都属于这后面一类。论者所言“一生都在写一本书”,此之谓也。
在我看来,军旅小说家徐贵祥应归于后者之列。举例来说,他的长篇小说《高地》就是由创作于数年前的同名中篇扩展而成,而他的长篇近作《马上天下》,则可视为他的长篇《历史的天空》和更早时期的中篇《决战》的叠加与“重生”:将《决战》中在历史背景模糊的远古时期对战争最高理想的探寻,移植到《历史的天空》的时代背景——革命战争时期。
《马上天下》讲述的是战术之神陈秋石一生的传奇。陈秋石本是大别山下一个小镇里的乡绅子弟,上新学、排新戏的同时,却又常以贾宝玉自比,对置身其间的土财主家庭生活诸多不满。终于,他因不满包办婚姻和妻儿相貌丑陋离家出走,阴差阳错投身革命,并被派往黄埔分校学习。在那里,他的战术天分开始崭露。此后,他亲身经历了土地革命战争、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其间,凭借超人的智慧和高明的指挥,他多次创造以少胜多、以弱胜强、转危为安的经典战例,成为名噪一时的战术专家。然而与此同时,他作战不够身先士卒,他“优秀的指挥员应该最后一个战死”的论调,他对兵员伤亡的较多顾虑,他战前先找退路的战术风格,以及他在胜势之下对对手的宽厚等等,都使他不断受到质疑和诟病,他在军中的位置也因之几经起落。
在革命战争题材小说的人物谱系中,陈秋石是一个崭新形象,他既不同于上世纪八十年代以前那些信念坚定、作战骁勇的将领,也不同于九十年代以来风行一时的草莽英雄。他是一个带有艺术家气质的指挥员,先天地带有敏感和脆弱的一面(小说中,他居然先后两次精神失常,就是明证),同时又对用兵之道具有异乎寻常的禀赋,每次战局,无论处境如何凶险,他总能出奇制胜。如果说《历史的天空》中,梁大牙仰赖的是英勇和机巧,是“力”,那么陈秋石动用的是感性和智慧,是“心”。他们各具魅力,但境界不可同日而语。
以心智的较量书写战争,徐贵祥早有尝试,十数年前的中篇《决战》即为此中佳作。《决战》是一个战争寓言:南蓼将军巩羽败于北蓼统帅司马卓的六向合纵连横阵之后,隐于深山之中参悟阵法。十年的修为,他在参透敌阵的同时,更领悟到战争的最高境界是为“不战”,进而努力寻求止战之策。出山后,他在阵前与司马卓口头拆解阵法,以“口诛”代替“兵伐”,最终以他们两人的牺牲,换得整场战争的止息。
在中国这样一个兵法大国,“以战止战”、“上战不战”却一直是兵家的最高理想。上世纪九十年代,曾出现多部就此进行文学化表达的小说,除了徐贵祥的中篇《决战》、《天下》,还有韩静霆的长篇《孙武》、赵琪的中篇《穷阵》等。但这些作品似乎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反倒是其后的草莽英雄模式,借助影视作品的强大声势而广受关注。此番,草莽英雄类作品的始作俑者之一徐贵祥对革命战争题材深度掘进,塑造出陈秋石这一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实现了由英雄主义到战争艺术的转变,并藉此为读者呈现战争的最高境界。
“我写战争,就要追求战争的最高境界。”这是徐贵祥的夫子自道。陈秋石的说法是,三流的指挥员被敌人消灭,二流的指挥员消灭敌人,一流的指挥员既不是消灭敌人,更不是被敌人消灭,而是让他投降滚蛋。在我的理解,战争就好比下棋,真正的高手重在造“势”,以“势”迫敌服输,而非采取毙敌一千、自损八百式的拼杀,最后虽然勉强取胜,却拼得满盘零落、惨不忍睹。
但遗憾的是,现实的战争常常是急功近利的,现实的战法常常是简单直接的,“战争哪有不死人、哪能怕死人”、“一将功成万骨枯”的观念根深蒂固,像巩羽和陈秋石那样把战争上升到艺术境界的人,古往今来寥若晨星。饶有意味的是,与他们的理念相背离的,首先是他们的儿子。在《决战》中,巩羽的儿子巩云飞是一个浮躁凌厉、求胜心切的少年,在巩羽和司马卓对阵时,正是他的一支冷箭险些使巩羽的止战设想毁于一旦。到了《马上天下》,陈秋石的儿子陈三川俨然又一个梁大牙式的草莽英雄,只是与后者相比,他勇猛莽撞有余,灵活机巧不足,因而虽然也屡建战功,但部队往往损失惨重,自己甚至几近丧命。在小说中,陈秋石与陈三川父子的人生轨迹和命运遭际以交叉并行的方式推进,作者让他们互为对照、引人思考的意图显而易见。徐贵祥在接受采访时明确表示,不能说个体行为的英雄和战术专家谁更重要,但在战场上培养出陈三川这样不怕打的英雄好汉并不难,而陈秋石这样的战术专家却是稀有资源。又说,英雄好汉可以决定一场战斗的胜负,而战术专家能够改变的,往往是一场战役,乃至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战术家在气质与特性上和思想家、艺术家有相近之处,他是以一己的智慧与心力独自思考探索,其间的精细幽微难为外人道。故而,他的结论在被事实证明以前,往往难于得到多数人的认同。与之相比,英雄的勇猛无畏无疑更加直观显见,更易于获得赞赏的目光。因此,高超的战术家往往是孤独的。但孤独未必是坏事,正是在孤独吟味中,他们更能切近战争的最高境界。
作为军队将领,一旦领悟到战争的至境,所有的胜负之心和斗争热情都随之淡化,而从更高的层面生发出对苍生的悲悯与对将士的体恤。就陈秋石而言,他可以说既置身战争之中,又超乎于其上。到了这样的境界,他对自身的起落得失也就颇不以为意,反而把化剑为犁、躬耕田园作为人生理想。基于同样的原因,徐贵祥此前作品中津津乐道的内部争斗在《马上天下》中大大消减,而陈秋石在受到整治、蒙受冤屈时,他的淡然处之,隐隐透露出“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的道家气息,使之在另一层面展示高妙的智慧与境界。
所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像陈秋石这样的战术之神更是不世出的人物。作者藉由塑造这一独特艺术形象,寄托了他对理想将帅和战争至境的探求,也让读者对于理想化的战争能否实现、能实现到何种程度有了一个新的体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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