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繁华锦簇,我们的内心,却日渐成为一片荒原。
——艾略特《荒原》
这张照片摄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燕京大学。照片上这对清新脱俗的璧人,男子叫陈梦家,新月派诗人、日后甲骨文、殷周铜器铭文、汉简和古代文献的研究专家;女子叫赵萝蕤,未来著名的翻译家和比较文学家。钱穆先生曾在一本书里(1)提到,在抗战初期的西南联合大学:“同事陈梦家,先以新文学名……其夫人乃燕大有名校花,追逐有人,而独赏梦家长衫落拓有中国文学家气味。”在他的印象里,赵萝蕤勤奋而多病,联大图书馆所藏英文文学各书,几乎无不阅览,师生们“群推之”。
一个是英俊倜傥的才子,一个是娟秀苗条的才女,虽处苦境,生命尤甜,后来,这对神仙眷侣从天上跌落人间,并到炼狱被淬炼了一遭。再后来,苍蓝的天空下,只剩了那个微弱的女人,踟蹰着仰头叹息:“我是谁呢?我竟走在这样大的大空之下?……我的悲伤已经深了,但我相信天还是好的。”(2)
杭嘉湖平原的湖州德清县,有个叫新市的江南古镇,1912民国元年,赵萝蕤出生在镇东的一所旧宅里,这所旧宅处在一面街、一面河滩、一面桑园、一面祠堂的中间。出生三个月时,她被母亲带着离开了这里,迁居苏州,长到10岁,才初次回去探望。年轻时她自以为并无乡愁,但是长大后,血脉骨髓里流淌的想念便常常不请自来:灶台边劳碌不休的祖母,天井里的芍药花台,花台石洞里传了三代的克蛇乌龟,琴条上庞大的蓝瓷花瓶、铜屏和香炉,甚至祖父遗像上两撇英挺的胡子……
祖父忠厚豪迈,却不善经商,家道逐渐中落。父亲赵紫宸年少时上了教会学校,东吴大学毕业后留学美国,回国后担任东吴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他给女儿取名萝蕤,典自李白的诗---《古风》四十四:绿萝纷葳蕤,缭绕松柏枝。
赵萝蕤从小深得父亲的钟爱,常陪着父亲一起散步。她在苏州圣约翰堂附近的幼稚园玩了三年,七岁时,上景海女子师范学校一年级,开始学习英语和钢琴,受到的完全是美国式的教育。
赵紫宸由此担心女儿失了古典中文的学养,课余教授她“ 唐诗三百首” 与“古文观止”,教她唱歌般的吟诵。12
岁那年,女作家苏雪林来景海学校教国语,她重视写作能力,赵萝蕤的作文常受到双行密圈的赞赏和鼓励。由于父亲的亲自教学,她的语文成绩总是名列前茅,老师让她跳一级,直接升四年级读书。到六年级时,她的语文成绩被评为全校第一,甚至超过了高三年级的同学。
十几年后,赵萝蕤写了一篇意识流的散文《演变》,如诗如梦地回想自己,从一个玫瑰花苞般的女孩开始的成长,她梳着四根小辫子,渐渐并成了三根甚或两根;镶着红绿花边的裤脚,换成了垂及地面的长袍;美丽的辫子改为一根,再一把剪去,成了蓬松整齐的短发。
10岁时,祖父问她:你将来想得一个什么学位?
赵萝蕤说:我只想当一个什么学位也没有的第一流学者。
1926 年赵紫宸接任了燕京大学的宗教学院院长一职,全家迁往北京。14
岁的赵萝蕤从初一直接考入高二,本来可以读高三的,但赵紫宸不允许,说她太小了。一连跳了好几级的她苦不堪言,因为数理化不行,于是一年中其他功课不念,专攻数学,总算得了及格六十分。 
1928年,十六岁的赵萝蕤,凭借出色拔尖的语言能力,考上了燕京大学中文系。那时中文系的名教授很多,有郭绍虞、马鉴、周作人、顾随、谢冰心等人。但是到她读完二年级,教授英国文学的美国老师包贵思找她去谈话,劝她改学英国文学。她的理由是,既然酷爱文学,就应该扩大眼界,不应只学中文。征得父亲同意后,赵萝蕤转系改学英国文学,从此奠定了她一生研究的方向。“那时的学校是很自由的,学生除上课外,可以自由支配自己的时间。我酷爱读小说,便从父亲的藏书中选读了狄更斯、萨克雷、哈代的小说,家里没有的就到图书馆去借。后来桑美德教授开了一门小说课,我选修了,但是她要求读的小说,我差不多都已读过。在大学的四年中,我选了多门音乐课,并继续学弹钢琴。”(3)
在燕京大学,赵萝蕤是同年级同学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她在朗润园的草坪上演出莎士比亚的名剧《皆大欢喜》,扮演女扮男装的罗莎林,清华外文研究院的叶公超先生也来看,有人当场指着说:“喏,那就是他!”这个“他”即将成为对她影响深远的导师,而她此时但闻其名,不认识这位才华出众的大学者。(上图:十六岁的赵萝蕤)
她是外号林黛玉的燕大才女,从来不乏追求者的校花,却单单看中了陈梦家。陈梦家年少成名,师从徐志摩和闻一多,不到二十岁就出版了《梦家诗集》,已是新月派的重要诗人;他毕业于南京中央大学法律系,却一天律师也没有做过,1932年,陈梦家来到到赵紫宸任院长的燕京大学宗教学院就读,赵萝蕤由此遇见了她的真命天子。有人问过她:“你是喜欢诗人么?”
就在这一年,年仅20岁的赵萝蕤大学毕业。父亲说:“怎么办呢,还是上学吧。清华大学就在隔壁,去试试考一考。那里有个外国文学研究院。”清华外文研究院的招生,除英语外,还要考两门外语。赵萝蕤法语及格了,德语却是零分,靠着英语的一百分,吴宓先生说:“行,德语等入学后再补吧。”
于是她被录取了,还得了一年360 元的奖学金。
杨绛先生的书里也说:“我和比我高一级的赵萝蕤,都是获得奖学金的”。赵萝蕤得意地对父亲说:“我不用花你的钱了。”她想着,清华的小灶食堂一个月才花费6
元,因此每月还能余24 元零花呢。
赵紫宸对爱女颇有寄望,填了一阕《沁园春》,言词谆谆:
“为汝题笺,有两三言,记取在心:看云寰寥廓,人生奥秘,无穷美丑,尽是经纶;饱挹朝霞,闲餐沆瀣,宇宙庄严持此身。青年志,要思超万象,笔扫千人。能真禀度贞醇,处浊世独高不染尘。念益友堪导,良师易得,弦歌继永,缃帖横陈;史续班门,经传伏女,女子而今不效颦。论诗句,更吾家雏凤,迴响清新。”
赵萝蕤在清华三年,尽得名师教导:吴宓先生的“
中西诗比较”,叶公超先生的“文艺理论”,美国老师温德教授的法国文学课:司汤达、波德莱尔等……还跟英国老师读了英意对照的但丁《神曲》。
当初她在燕大读书时,就常为闻一多创办的《学文》杂志翻译外国文艺理论,当清华研究生的三年级时,戴望舒约她翻译艾略特的长诗《荒原》,这是现代西方诗歌的一座里程碑。这首以晦涩难懂、征引渊博著称的现代派长诗,引用了33个不同作家的作品以及多种歌曲,引入36种(包括梵文)外国语……全诗5章400多行,诗作一问世即在世界文坛产生了重大影响,温源宁、卞之琳、叶公超等学者早就关注了艾略特的作品,赵萝蕤却不辱使命,将它传神地翻译了出来;她的“译者注”得益于美籍教授温德先生,而叶公超先生为她写了一篇“真正不朽”的序言。
赵萝蕤猜测叶教授是个不怎么备课的先生,凭着自己的才学“信口开河”,“反正他的文艺理论知识多得很,用十辆卡车也装不完的。一目十行,没有哪本书的内容他不知道。”多年后,她反省了自己年少时的狂妄:“很可能叶老师的体会要深得多,他透彻说明了内容和技巧的要点与特点,谈到了艾略特的理论和实践在西方青年中的影响与地位,又将某些技法与中国的唐宋诗比较。我在请他写序时他说:‘要不要提你几句?’我那时年少无知,高傲得很哩,回答:‘那就不必了。’现在想起来多么愚蠢。”(4)(左图:1931年赵萝蕤在燕东园家中练琴)
——采编自豆瓣读书-忘川(一切我今皆忏悔)-资料-萋萋葳蕤明明月——赵萝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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