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集《剔红》后记——且留几分听琴读香的心性
(2013-06-21 15:43: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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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
这是个急管繁弦的时代,这里是华盖摇曳的京城。即便斯时斯地,也有人爱惜心性,肯去“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幽篁独坐,手挥目送,不是谁都能弄一弄的大风雅,我也只能仰止而已。这原也寻常,就连风流雅集的大观园里,对琴“略懂”的也只有妙玉黛玉而已,宝二爷都是个不认识琴谱的大俗人。俗人却不防去听琴,由耳入心,高山流水,鸥鹭忘机……
宝玉俗,却闲,如今的俗人如我辈,不只劳形碌碌,只怕连闲心也少有了。生是劳役,心性难免磋磨,但好歹也要有保养的意识。
日日上班,从文学馆A座侧门出来,经过牵着毛驴的赵树理雕像——那驴背上还驮着一个含羞弄发的小琴,走到B座侧门,那门正对着一株腊梅。叶子还未落尽,却也在枝上干枯了,等着一场朔风收拾干净,满枝都是被灰扑扑的褐色花萼包着的小豆豆,倒也是累累的,只是小得担不起“花蕾”两个字。老家的腊梅,这时已然正是花期了。
向北走了一千多里,腊梅的花期自然要迟些,我有耐心,不着急,每日路过和那花树打招呼。琴声可遇不可求,这腊梅香,却是可期的。
腊梅的香气,不逢迎人,清冽自然,毫无心机却丝毫不单薄,婉转曲折,含蓄蕴藉,俨然如耐得住品读的古诗。中国旧说部中,如此这般,得了古诗诸多好处的,自然要数《红楼梦》。
十二岁开始读《红楼梦》,但我在生活中,很少和人谈“红楼”。遇上有高见的专家,我恭聆受教;遇上爱争论的“红迷”,我退避三舍。诗无达估,《红楼梦》的情况更为复杂,何谓正解,何谓误读,冤孽纠缠。意大利的埃克说,“小说家写完小说也许就该死掉,以免妨碍小说文本自身的进展。”小说文本在阅读中的确会生成很多作者都始料未及的意义,然而埃克写完小说还是活得好好的,且扭头给自己的小说《玫瑰的名字》写了一本注。《红楼梦》的作者却真的“泪尽而逝”,他再想不到,注疏《红楼梦》后来成了一门学问。
中国写小说的大概不读《红楼梦》的很少,可真像《红楼梦》那样写小说的更少——白先勇的《台北人》有几分意思,就连张爱玲,也是手不逮心的多些。对这一点她自己很清醒,尤其是到了中年之后,也算是难能可贵。张爱玲是明白人,明白成了”水晶心肝玻璃人儿“,这是她的过人之处,也是她最终不能成全自己的原因。我私心揣测,她若能做得了主,定不会愿意《小团圆》面世。
不明白的是“糊涂人,中国小说家中间“糊涂人”要比“明白人”多,现当代作家尤甚。“糊涂”才会执着,才会有理想有热情,故而“糊涂人”的“痴”,可敬可爱,自有动人之处。明白如张爱玲的,则“纵是无情也动人”。那个被我们名之为曹雪芹的中国小说家,看得破红尘万丈不过满纸荒唐,却还有一把“情不情”的辛酸泪,于是,《红楼梦》的作者,对于我,是神一样的存在。
因为对“神”的虔诚,就去读了一个研究《红楼梦》的博士——这么建构情节,故事就变得虚假了,虔诚是真的,读博也是真的,但生活的逻辑没有这么简单。“果”的产生有着诸多的“因”,现实是一团因果的乱麻,一厢情愿地以为是抽丝剥茧,其实多半是拿快刀斩了那乱麻。
收入这本集子里的小说,都是读博三年间写的。感觉这三年,除了专心写论文的半年时间,其余都在写小说,写作间隙应付各种考试、完成论文的资料梳理和开题报告,当时也紧张得要命,可现在已经淡忘了。此刻忽然想起我们的英语老师,跟我们这个班也似“不是冤家不聚头”一般,全班同学殚精竭虑也没把她哄高兴,于是我们的英语课变得无比痛苦。以至于英语过关之后,师妹要我一定写篇小说来诉一诉艰难。我到底也没动笔,对付英语考试的艰难,顶多是不愉快而已,过后也就烟消云散了。小说创作所需要克服的难度,却是无法回避的,然而这却又是一种快乐的艰难。
我拿学位论文来诉了诉自己的艰难,说的是创作中遭遇的难题,《红楼梦》是说话的由头。应该是昆德拉的话,任何一个真正小说家的作品,都应该包含其对此前小说全部历史的思考,以及对“小说是什么”这个问题的回答。我实在不想让自己给出的答案,过于蒙昧、无效。
师友都嫌我写得慢,写得少。我实在写得不多,除了才华有限、性情疏懒之外,勉强可以一辩的是,我写得很小心。我希望完成一种有效的写作,虽然自己对于结果,并不乐观。从2000年开始写小说,写到如今,十年开外了,小说的成色如何,自己说了不算,倒是越写越小心了。小心是因为越来越能体会生命个体的艰难,不肯轻易对任何人任何事下断语,于是暧昧,于是欲语还休,于是叙事的时候,机关重重地护卫着每个人物的各种可能性……“情不情”,说穿了不过是“体恤”二字。然而体恤不是件容易的事,不仅要深情,更要智慧。
我努力去体恤人心,至少尽力去将心比心,只是这样绵密的、处处打着埋伏、追求不尽之意的叙事,置于以“浅阅读”为时尚的时代,似乎有些“反动”。但我依然愿意在小说中,放任心性的浸淫沉溺,如对万壑松,若读腊梅香……
小说集《剔红》:上海文艺出版社